1
六子出生在果子沟。
果子沟以前叫老虎沟,至于有没有老虎,人谁都没见过。只是若有实在哄不下的小孩子时,大人会表情恐怖并张大嘴巴说道:“哇呜,哇呜,再哭老虎就来吃你了”。至于从什么时候起改成了果子沟,大约从六子的太奶奶小时候就开始了吧。
果子沟从南到北有一条河,河的一端插在半山腰。那里定是有声音磅礴的瀑布存在。但六子却没找到过。他沿着河走一段,走一段,太阳还没下山,就害怕起来。没有阳光的山头笼着一层暗色,出阳光的时侯,却是极美的,空气泛着金光。
河的另一端流向远方。站到高处望,就成了一条弯曲的白线,比妈妈搓的线绳子还细,在河的拐弯处有一大片林子,那河水也懂得慈悲似的到果园这边突然变得宽敞起来,足有几十米宽了。像一条吃饱的鱼。这河水甘甜、清咧,以前果子沟的人都是挑着担子在潭子里打水吃。他们叫他桃花水,喝桃花水可以延年益寿。
这林子是一片柿子林,每到秋天,棵棵树上都亮起了红灯笼,小小的,可爱的紧。叶子落光了也不怕,这些柿子更是不畏风霜,依旧高高的挂在枝头,大人们用柿子烙成饼,蒸成包子。把柿子用白线线穿起来,一串一串的挂在墙头,晒到房上。那些够不着的地方,不知在哪一天也随着太阳一并落了地,又是新一轮的轮回。
六子是家里的老三。前面两个姐姐,大姐长他十三岁,二姐长他八岁。叫他们大妞,二妞。听说,六子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肚子疼了一晚上,院里的鸡都打鸣了,六子才踉踉跄跄的出来。起名许明。
六子家的院子很深,比村里旁人家的院子长一倍多,在院子中间砌着并排的两行青砖,有的砖角已经残破,有的面上几见坑洼,下雨的时候,那洼里鞠着一洼无根之水。有的旯旮处长着青绿的苔藓。走道的尽头是六子太奶奶的屋子。
在六子的记忆里那屋子总是黑嘤嘤的,很是冷峻。
鲜亮的一声啼哭,震到了星星。他太奶奶一轱辘坐起来,说了一声“生了”,随即双手合十,默声念“南无阿弥佗佛”。
第二天太奶奶抱着六子,才发现,这孩子的右手有点毛病。他大拇指旁边还紧连着一只小手指头,那指头红红的也有柔软的小小的指甲盖。这两根指头像双胞胎一样。你动他也动,你停他也停。老人家伸出树皮一样的手慢慢的想去摸摸这只指头,却怏在半空,不自禁的抖了下,还是没有去摸。小六子被太奶奶抱在怀里,哇哇大哭。老人的额头像耕犁犁过似的,一排一排的渠挤到一起。混浊的双眼盯着小六子的眼睛,上下嘴唇么么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六子的爸爸叫了一声:“奶奶”。这一声带着点不耐烦的尾音。
六子爸爸的娘正在灶火里烧火,水汩汩的冒着热气,她一只手使劲的添着柴火,一只手有节奏的拉着风箱,风箱吧搭吧搭的一起一伏。她像忘了什么似的,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2
六子长到三岁的时候,村里的神婆给六子算命。人都说这神婆子通了天眼,能识得神鬼,每年她都会选一个有缘的孩子来算命。那一年,选到了六子。
神婆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旁人也不甚听懂。最后六子的妈偷偷给神婆塞了个什么,神婆才小声的神情郑重的说道:“这孩子呀,命硬。你看着吧,三六九,三六九”说着还四下瞅瞅,继续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哟,嘘”
人问她三六九啥意思呀,她就不再说话了,转身就走。
这时的六子正咯咯的在院子里追一只黄尾巴的大公鸡。
六子六岁的时候,大姐出嫁了。
就在大姐出嫁的第二天,太奶奶死了。死在那间黑洞洞的房子里,风在房子里穿行。
六子的爸去给她送粥,老人家已经咽了气,冰凉冰凉的。但她就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似的,着一身崭新的紫红色缎面上衣,稀疏的头发溜光溜光的梳在后面挽成一个髻,那头发看上去可怜的要命,包裹不住头皮。她耳朵上带着一对乌青的耳坠子。
六子唯一记得的恐怕是太奶奶那双小脚,那双脚小的像自己折的小船,脚面又拱起那么高。这双小脚到底是怎么走路的。人的骨头怎可以如此缩成一团,像一团挤在一起的棉花。
六子找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白纱布,使劲缠在自己的右手上,可怎么缠也缠不紧,来回缠了好几遍。
山上有个水月庵,这庵里住的不是尼姑,倒是几个面相素净的和尚。一个老一点的是住持,已经有七十岁了,整日里把自己关在僧房。其他的和尚都还年轻。其中有一个叫智宏的是六子的舅舅,他在六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当了和尚。
有时候智宏到山下化布施或到县城里购置一些物资,会到六子家看看。农忙的时候也会下山来帮着干一些农活。六子跟庵里的和尚熟了,才发现,这几个和尚都不太念经,只是勤恳的种着后院的一大片菜地。
六子觉得那里的饭总是格外香,他挺喜欢那里的。
有时候六子睡在床上,甚至能听到那庵里清脆的钟声。那时六子和奶奶去上香,那些和尚还逗他:“六子,来当和尚吧”
“不当,不当”
“为啥不当”
“就是不当”
哈哈哈
奶奶说:“咱这地底下有温泉,以前的皇帝还来这里洗澡呢。山上还有亮晶晶值钱的玉石”。六子记住了这句话。
每次跟奶奶到河边捡地软,他都拿着小铲铲,这里挖挖,那里铲铲。
奶奶说:“傻孩子,那些玉都是长了腿的,哪里会呆到这里让你来找”
六子更不解了,玉怎么会长了腿呢,那不是成了玉精了。
奶奶还说:“以前,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金马驹子,它渴了就来咱这河喝水,喝完水就飞走了。浑身金灿灿的,照的河面都发光。每次都是晚上来,后来被人发现了,人们就准备把金马驹子抓住”。
六子睁着大眼睛魄不急待的问:“那后来呢,后来抓住没有”
“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那个金马驹子再也没来了”
六子想那个金马驹子一定很漂亮吧,真想哪一天能看见它。只是它肯定不想被人抓住吧,玉精也是,一样不想被人抓住。
他这么想的时候,原本沮丧的心情变得欢快起来。
就像一只小马驹沿着河奔跑。
六子九岁时,上小学了。那一年奶奶死了。
那天晚上,六子妈悄声的念叨着:”三、六、九、三、六、九、三、六、九”像着了魔似的停不下来。
六子的爸厉声说:“别念了,人谁不死,竟信那些没影儿的事儿”
“什么三六九,一天天再别听那疯婆子胡叨叨了,疯婆子能算,自己咋还死了呢”
“那你说,疯婆子之前,咳,咳,咳。。。是不是帮红娃找到牛了,还不是。。被她说准了”她一边说,一边咳。
“再过几年,咳。。咳。。也不知要克谁的命”
“我就不信这个邪”
3
六子的妈近来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尤其是夜里,都要把肺给咳出来了。
智宏说主持师傅早些年是个云游的中医,于是便带了姐姐来瞧,不几天,就开了这方子。六子的爸到县里抓药,从那一年开始,家里总弥漫着浓浓的一股子中药味,也说不上来是好闻,还是难闻。方子吃了虽不顶什么大用,每天还只是咳,就这样好一阵子,歹一阵子。
有一天,六子跟着爸爸到县城抓药,爸爸说:“明子,等你长大了像你远生哥一样,做厨师吧”
六子看了自己右手一眼,把右手的袖子使劲往下扯,可这衣服袖子明显短的很。
六子从没想过那些。他才十岁。
在中药铺子里,她看见一个很黑的女孩子,个子矮矮的,她拽着一个穿旧蓝布衫子的中年男人的手,眼睛扑闪扑闪的盯着自己的右手看。
六子把自己的手插在硬巴巴的裤子口袋里。
那女孩子摇了摇拉着的那只大手,男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明白似的,不理她了。倒是六子的爸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那男人嘿嘿笑起来打招呼。
想必是爸爸认识的人。
可是他怎么从没见过这个黑黑的女孩子呢。
那女孩子丢了男人的手跑到六子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攥在手里,欢快的说道:“给你”
六子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右手死死的拽着裤子的布料,就是不出来,好像跟她扛上劲似的。
女孩子笑着:“糖,可甜了,给你。”她眼里溅起了笑花,涌出两个小酒窝。六子还是不接,她便把那颗长形的桔子瓣一样的糖塞在六子左手里。
六子抬头看他爸,露出可怜的眼神。他爸正在跟药铺的老板说话。
等回到家,六子才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把它举在空中,像一个加厚的月亮。弯弯的。阳光下,这颗糖竟透明的发着亮光,他从右手倒到左手,又比左手倒到右手。来回了半天,才剥开那颗糖,果然很甜。他小心的生怕自己贪心的牙一下子咬碎了。他嘴里发出“嗤 嗤”的声音。
他把那颗透明的带着花纹样的糖纸用手抚平,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二姐正在院子里喂鸡,他“啪”的一下打在二姐背上,二姐吓的哆嗦,差点打翻了食盆子。
“你是要死了呀,臭明子”
“二姐,我来喂吧”抢了二姐手上的食盆子:“咕-咕-咕-咕,来呀,来呀,快来吃,好吃的很”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二姐白了六子一眼。
六子十二岁的时候,六子的妈妈死了。他同太奶奶一样,死在漆黑的夜里。
他太奶奶的那间屋子后来奶奶在住,现在那间屋子没人住了,空空荡荡的。一件掉了漆的木箱子,上面的精致彩绘已看不清了。六子走进这间屋子。静的让人害怕。
在屋中间的大木桌子上摆着太奶奶、太爷爷,奶奶、爷爷和妈妈的黑白遗相,还有两个没见过的大,和二爸的遗相。那些相的前面放着三个蓝青的洋瓷碗,中间的碗盛满了细沙子,沙子上正燃着三支香。旁边的碗盛着供奉的果子。
六子知道那是过年的时候供的。等过了十五就该送他们了,他们一走,这些供品也就不用再供了,蜡烛也要点灭,就又变得冷清而黑暗。再过了几年,该有更多的黑白相片被摆在这里。他看着奶奶的脸,突然鼻子酸酸的。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里屋的那间炕,炕上放着一张安静的小方桌。六子仿佛听到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曾经听奶奶说以前太爷爷是吸水烟的。
4
16岁那年,六子不上学了。
他爸说让他跟着远生学厨师,做八大碗。他爸还说:“咱果子沟就是出厨师的地方,一定能学好”
他说不学,要去跟智宏舅舅当和尚。
“一天净胡说些什么”
“去学点手艺以后多挣钱”
“挣钱”
“挣钱娶了媳妇,过日子”
过日子。
六子想起来有一年的夏天,他躺在草坪上看天空,天空像一面蓝镜子,一些云絮絮的飘在上面,很轻。那些云像是大海里翻起的浪花。他从未见过海,却坚定的觉得,这定是大海的样子。他睡着了,鸟儿唧喳的在他耳边,远了,近了,又远了。草木的清香淡淡的。他突然忘了自己的身体,仿佛自己也轻的飞起来了,还坐在云头去亲吻天空。
他想把这感觉讲给一个人听。
六子17岁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在河边的芦苇里坐着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黑黑的,笑起来涌出两个酒窝,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她的裙子在风里飞扬。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关于金马驹子和玉精的故事。
那女孩子听了后咯咯的笑。
他说,要带她去看大海。
那女孩子说:“你不是要去当和尚吗”
六子说:“才不要哩”
那时候桃花在枝头正开的十分。
风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