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腊月的雪,扑簌簌地下了半月,这雪也不是一直下,好像是个受了气没地儿撒的小媳妇儿,哭着哭着分散了注意力,忙活着手头的活计,不知谁一句话或哪个物件触了情,又嘤嘤地哭起来,总之就是想起来就掉几滴泪,也不知啥时候算真消了气。
“不是好年头啊。”西街河品饭店的张婶逢人就絮叨,她便是丁酉年生人,总说自己劳碌命定是生的年份不好。“我出生那年啊,村子里的鸡翅膀莫名其妙地都被剪掉了,晚上把鸡笼子放床边都能被剪,血淋淋的,那鸡也不叫,你说奇不奇?”张婶坐在柜台旁边,压着嗓音生怕被旁人听见一样,她觉得这是件“天机”,不能随便说给人家听。柜台前的大柱礼貌地点头应着,前些日子他来,已经听过一遍了,如今再听张婶说,觉得有点尴尬。
大柱走出饭店的时候雪已经歇了,黑黢黢的天缓缓擦了过来。他一只手拎着打包的酸菜鱼,大概是没戴手套的缘故,一截墨红色毛衣袖口被拽在外面,正好遮到手背,另一只手搠在黑色羽绒外套的口袋里。他沿着饭店门口的坡路,小心地踩着雪往上走去。大柱人长得敦实,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虽说个子高却并不给人以压迫感,一双天生不大的脚掌走起路来显得身子有点扭捏,好像一只脚底生着肉垫的大棕熊,静静悄悄。走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大柱踱步探了进去,巷子不深,被几栋楼圈了一块空地出来,供住户们摆放杂物、晾晒吃食。大柱攀着一栋楼的台阶上去,推开红漆木的玻璃门,随着“吱呀”一声陷了进去。
大柱媳妇听见外头楼梯的声响,知道是大柱回来了,先把房门给开了。大柱推门进屋,屋子里热气蒸腾,漫着米香,大柱没听见电饭煲呲呲的声响,知道媳妇是蒸的米饭。大柱媳妇做饭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学问,她嫌电饭煲焖饭不香,且要刷锅费水费时,便照着老法子,端两个大碗,添上小半碗米,没出两指水,放蒸锅里蒸上半小时,时间长了竟摸清了两口子的饭量,一顿饭刚好刮净碗底,只消刷碗,倒是便利。
“怎么去这么久?”大柱媳妇接过打包的酸菜鱼,放在餐桌上解开袋子,倒提着袋角往事先准备好的瓷盆里灌。
大柱自知媳妇儿气力够用,犯不着他多手,依旧慢条斯理地脱着外套和鞋子,嘴上倒是回得勤快:“这么大的雪,不得慢慢走吗?再一不留神摔一跤,三哥去年不就是嘛,把腿摔折了,他说现在还时常犯疼。”
三哥是大柱搓麻将的牌友里认识最早的,有多早呢?打小一个院里长大的,光屁股那会儿的事两个人都门儿清,后来兜兜转转成了牌友,去年冬天把腿摔骨折了,瘸了大半年,大家背后喊他三瘸子,但是当面不敢这么叫,嫌他嘴碎斗不过。
“瘸了也不耽误搓麻将”,大柱媳妇把米饭连着笼屉一起端了出来,“今天我碰见警察媳妇了,她都告诉我了,你昨晚打牌又输了是吧。今晚不许去了,去了光给人家送钱,我都觉得丢人。”
“我也没老是输啊,以前不是赢过么。再说我不去,输的钱怎么赢回来。”
“你还有理了,挣那点工资好让你输光了。”大柱媳妇把米饭推到大柱面前。
大柱没言语,略略偏着脸瞟着眼前这个女人,凌乱的中短发被束在脑后,散落了大半扫在耳前,显得巴掌大的脸更加狭小,但是一双眼睛总还是咄咄逼人的闪亮。然而腰身确是臃肿的,准确来说是结实,毕竟罩上衣服是显不出胖的,大柱却知道一胳膊揽过去便会陷进软腻的赘肉里。他想起婚前那个苗条而温柔的她,同现在这般摸样竟是同一个人,不禁叹息。
大柱碗里的鱼骨头还没砸吧干净,老田就打来了电话。
“柱哥,啥时候走啊?”
“等我五分钟,楼下集合哈。”大柱接完电话偷偷瞟了媳妇一眼,见她默不作声舒了口气。媳妇还是通情理的,虽然嘴上抱怨,总还是不会绊着他的。
老田也是大柱搓麻的常驻队员,老田家离大柱家不远,就住在对街楼上,平时打牌两人便结伴同去。他们搓麻的根据地在东街警察家里,警察姓张,是个顶侠义的人,因其性情跟职业倒是般配得很,大家便习惯直呼他职业。警察好热闹,时常在家里搞个party啥的,兄弟们来了全当是自己家,一来二去,他便在自己家里置办了个麻将桌,备好小吃茶水啥的,图个乐和。
“今晚见好就收哈。”老田边走边叮嘱大柱。
“每次都这么说,不还是都坚持到最后嘛。”大柱嘟囔着。
他们这几个人是固定的牌友,牌技也比较固定,通常是三哥输的比较多,大柱比老田稍逊,至于警察,占尽了主场优势,属于后程发力型的,通常是上半场三家赢一家,到了下半场就是警察发威的时候了,有一次竟是一下子连坐八庄。虽说是朋友,可上了牌桌哪有见好就收的道理,大家都是实诚人,又给人家添了麻烦,且又赢在兴头上,哪有不尊重主人的道理。
这天同往常一样,警察媳妇早就把一切打点就绪,见老田叼着烟进来,忙去开窗,“又抽上了,真烦!”
“哎呀,在家憋着不能抽,好不容易出来趟,让我过过瘾。”老田赔笑,嘻嘻地撮着烟。
老田家里刚添了个闺女,看在娃的份上,老田在家的烟便也断了,这要是在从前,他可是不在乎的。老田媳妇虽生得利落,在老田跟前却是柔软的,不管老田是养鱼、养鸟还是摆弄盆栽,统统依他。
老田小日子过的滋润,让大柱很是羡慕。大柱媳妇却不以为然,她觉得男人不能惯着,容易玩物丧志,怕大柱跟着学歪,时不时就要给大柱开展思想教育,她不知上哪弄来一套“换位老丈人”的理论,让大柱把自己换在老丈人的角度上考虑把闺女嫁给同他一样的姑爷可好。大柱还真仔细想了,这一想不要紧,觉得甚是不妥,在媳妇的引导下,觉得该对她更好一些。
这当儿,大柱想起了媳妇的这码子理论,便询老田:“我有个疑问,要是你闺女以后长大了领回家的姑爷跟你一样,你觉得咋样?”
老田弹了弹烟灰,直着身子道:“高兴坏了!那样我姑爷就能帮我置办钓鱼的家把式咯!”
大柱一听,也是,志同道合也不错嘿。
“拉倒吧,真找个那样的姑爷,得把田嫂气死啊!”警察媳妇卧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接话嚷着。
可她这句话却并未引发众人的注意,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里。
牌过几轮,桌上的气息已是浑浊了起来,警察媳妇立在客厅远远望过来,扭头撇下句“去睡了”,便闪身进了里卧。
见警察媳妇去休息了,老田又点上了烟,三哥也跟着点了一支。大柱跟警察是不抽烟的,因着这个缘由,大柱媳妇倒是很放心大柱跟警察往来,她觉得外表豪爽的警察骨子里许是跟大柱一样的人。
“警察,你这麻将机是不是认主人啊,牌都让你摸去了,你这截我好几把了,你看我这也叫三条呢。”三哥把门前的牌一推,念叨了起来。
“我这早就听牌了,不sang(上)牌嗯。”老田叼着烟也吐着不痛快。
“今晚下半场刮南风,嘿嘿。”警察趁着洗牌的功夫拎起茶壶依次给兄弟们添上茶,脸上是藏不住的满意。
大柱抬头看看钟,已是十点多了,“再打两圈撤哈。” 大柱征询道,大家以“好”表示应同。
这四人牌品都不赖,总归是图乐呵,悄声打着也没争执,只有麻将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寥落在静谧的夜里。
几日后,西街河品饭店,三个女子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警察媳妇紧挨着墙倚着,两边坐着大柱媳妇跟老田媳妇。
“三嫂今天值班,过不来,钱回头再给她。”警察媳妇边说边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纸币,纸币已经提前分成了三摞,用皮筋绑着。“这是柱子嫂子的,这是田嫂的,按老规矩,我跟警察扣下了两成留作服务费。”
老田媳妇是个音乐教师,嗓音伶俐地很:“还是柱子嫂子有办法,俺家老田那点私房钱我可是抠不出来,脾气大着呢。”
“不过我看三哥好像有点怀疑了,可得让警察稳住了,别露了。”大柱媳妇蹙着眉担忧道。
“放心,警察这几次都放水了,而且就算他们怀疑也不能把俺家麻将机拆开,我在家坐镇,他们能咋地。”警察媳妇倒是自信满满。
窗外的雪又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整个世界被点点的白色一块一块嵌了起来,屋里女人们的笑语渐渐朦胧了,倒是张婶的絮语异常清楚,“你说咋能把鸡翅剪了这鸡还不叫,奇了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