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一直喜欢古龙的风格：诗酒江湖，剑雨江南，客游人世，醉卧风波。古龙喜欢剑，爱写剑客，我以为他最厉害的两个剑客，一个是西门吹雪，一个是燕十三。前者在《陆小凤传奇》里，没有被陆小凤掩盖光芒。后者在《三少爷的剑》里，没有被三少爷遮住颜色。两者在文中不是主角，形象却跃立纸上，看过小说的人都会对他们过目不忘。
先说西门吹雪。
我记得最清楚的描写是这样的：“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读这一句会震撼：白衣黑剑，黑白两种颜色就像他的人一样，锐利无情，冷绝孤傲。看他，不像看一个人，因为他在巅峰无视着芸芸众生。却也不像看一个神，因为他也不是金刚之身，天外来客。
西门吹雪给人最大的感觉是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在他握剑以后就难以摒弃了。因为他的剑太强大了，只有强者才能与强者并肩。两个强者入了他的眼，使他的剑兴奋而免于孤独：一个陆小凤，一个叶孤城。
少说陆小凤，多说叶孤城。因为陆小凤孤独，却也及时行乐，他将孤独散在人生里：酒于友，美人与阴谋。他知道如何消遣，所以他懂得快乐为何物。他在巅峰，却一直生活在人间，他的孤独使他靠近人群，去参与去观察，去体会。他有和常人一样的特性，所以我们看着特别亲切，但是因为他是高手，我们只是庸人，所以也觉出他的特别。
西门吹雪、叶孤城同陆小凤不一样。他们的孤独行成了强大的气场，这种气场使他们不懂消遣，也不懂快乐。他们的孤独是贵族的，带着窒息的华丽与沉迷。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用剑，他们都是豪门世家，都穿白衣，都在剑客的巅峰。古龙让他们的身世何其相像，就像两生花一样，一个冷冽，一个高蹈。所以，他们注定是对手。这是他们的幸运，人生一世，剑术巅峰，有一人匹敌，足矣！
可终究一个叫西门吹雪，一个叫叶孤城。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是叶孤城的诗，白云城主，万仞孤城。他筑起城池，一人为王，剑气划开的不过云雾，他要的从来都是烈日。可惜他没有烈日，他沉入黑夜，给了自己另一个人格和身份。因孤独萌生无聊，无聊多思又出了阴谋杀局。这样的叶孤城已经不配剑客的身份，也不佩做西门吹雪的对手了。古龙太残忍，他撕碎了叶孤城的纯粹，使他落到权利的泥淖里去获得愉悦。真的有愉悦么？
当叶孤城开始用阴谋代替剑去染血之时，他就失去剑了。紫禁之巅上他懂了，应了“机关算尽太聪明”这句话，他可以逃，却选择了死。只有死才能握住剑。
这是叶孤城，我一直替西门吹雪惋惜，我希望紫禁之巅的决战是两个天才剑客纯粹的比试。可是叶孤城走偏了，他的走偏是古龙太狠心，他眷着陆小凤。没有叶孤城的谋，就没有陆小凤的解。陆小凤的孤独中的那点洒脱将叶孤城衬得太黑暗；西门吹雪对剑的执着纯粹又将叶孤城称得太善变。
西门吹雪是失望的。可这就是人生。西门吹雪懂，他给了叶孤城一剑，叶孤城没躲，死在一个无双剑客的手里，恢复了手里剑的荣耀。
古龙最终怜惜了叶孤城，成全了他的孤傲。而叶孤城的血肯定也是西门吹雪剑上吹出的最美的血花。
叶孤城以死入了剑道。
西门吹雪因情封神。他唯一的人情味显得突兀，在儿女情长中。这样的他使我想到《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阿飞。不同在于阿飞朴拙，像一块石头，情关是他接受江湖风波恶的开始。他得不到林仙儿的时候沉沦得如同任何一个失恋的男人。但当他得到林仙儿，感觉到她的依赖之时，拨云见日，看见一个男人的成长。多谢成熟多情的女子。这样的阿飞，分身是《天涯明月刀》的傅红雪。
西门吹雪的情关是红袖添香的故事。如果他放下剑，他会成为一个顾家的好男人。一段时间，他准备过平凡的生活。可没人能留住西门吹雪，留住他的只有剑。破情关像修行，如同宫本武藏执着剑道以后，舍弃了爱人。不是不爱，而是爱与不爱同一，到了化境，可以齐物，也可以众生平等。
西门吹雪得道，亏了叶孤城。他与叶孤城终究成全了彼此。最后西门吹雪唯一剩下的就是和陆小凤的比试。这是终极，完成了，可以放下剑，放下孤独。
再说燕十三。
我第一次读《三少爷的剑》就留恋燕十三了。他开始最早，也结束得过早。燕十三用剑——夺命十三剑，江湖已经无人争锋了，可是隔着绿水湖的谢家有天下第一剑客。这个名头足以成为目标。燕十三按规矩拜访谢晓峰，来到神剑山庄，却得了个沉剑于湖的下场。我知道他一不相信谢晓峰死了，因为他们都是顶尖的剑客。
谢晓峰的感受燕十三懂，甚至理解得更深刻，所以他理解谢晓峰。他等着谢晓峰找回剑客的身份，决一高下。这样的谢晓峰多么幸运：显赫的家世，绝佳的天分，通情达意的对手。
谢晓峰做没用的阿吉，磨掉一身的贵族气和光环。燕十三就“刻舟沉剑”，飘摇江湖，做老人渔夫。他并不急，他给谢晓峰足够的时间去认清剑的重要性。所以他足够平静，在一条船上修行。
燕十三遇见谢晓峰时就认出他了。谢晓峰以为自己快死了，在一条船上，有一个目光透亮的老人救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剑。所以谢晓峰一生都在佩服燕十三。
三少爷和燕十三都绕不开一个女人，慕容秋荻。三少爷欠的是情债，燕十三没欠任何东西，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谢晓峰的剑影。这是十四剑的来历。
慕容秋荻在燕十三面前舞剑，他只说：你不是谢晓峰。他看到了剑的破绽，也看到了谢晓峰背后的阴影。他怜惜谢晓峰的儿子，难道不是怜惜谢晓峰？
所以，在慕容秋荻舞剑以后，最了解谢晓峰的是燕十三。
燕十三说他杀了六十三人，剑渴望饮血。不过他放了一个人，曹冰。曹冰可以偷窥到三少爷的剑和燕十三的剑，却始终只能杀乌鸦一般的剑客，因为他可以是一流剑客，却难成天才剑客。他就像是燕十三和谢晓峰的盗版，空有其形，难得其神。
燕十三也是孤绝的，带着浓烈的暗色，像是在黑夜里踽踽独行。他握着剑，将自己裹挟在江湖中，他渴望胜利，因为他懂用剑生存的原则。他有太多的生存哲学，所以才能在血腥中悟道。
我希望燕十三一直是十三，不是十四，更不是十五。但是那也就不是燕十三了。
夕阳如血，枫林如血。背景太恢宏了，夺目的色彩有逼仄的美感。燕十三一身黑衣，一把镶着十三颗明珠的黑剑，带着强大的死亡气息来赴约。他没想过死，至少在没与谢晓峰对剑之前。他也没想过败，胜才是终极。这是与谢晓峰比试之前的燕十三。
一个人的心境，一息之间，换了天地。十四剑本该破了谢晓峰的剑，可是破绽也可以被修复，不止燕十三的剑在进步。古龙描写了一场形而上的比试，所以它的环境比紫禁之巅来得隐秘，安静，也更随便。古龙说，剑招发后，是绝对的静止，时空环境中唯剩剑锋。十四剑孕出十五剑，渴望的是谢晓峰的血。
十五剑却饮了燕十三的血，因为人不能御剑，剑在饮够血之后开始挣脱剑客的手。燕十三说，十四剑之后，他的剑就死了。他做了十五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亡魂，他不想杀人了，但他可以杀自己。
剑是器，术是技，人才是本。燕十三最后得道，像佛以身饲虎一般，杀身成仁。燕十三懂了，谢晓峰不懂，因为他的剑太干净了！他做没用的阿吉，也逃不开用剑助人的善，剑除了杀人也可以救人，他懂了，才做回三少爷谢晓峰。
但燕十三的死将谢晓峰又向前推了一步，巅峰的意义是什么？
终其一生，谢晓峰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对着两座坟。
《圆月弯刀》中见丁鹏进入谢家后院，看见老年的谢晓峰时，我只注意属于燕十三的坟冢。燕十三被埋葬了，有人收骸骨，他不是埋没荒野的白骨。他的剑也传给了铁开诚，他归于圆满神圣。我替他高兴。
知道燕十三的结局，我就更悲怜叶孤城。我想造成这种结局，出身是很大的因。叶孤城活着太容易，燕十三却得为自己打算。叶孤城仗剑摆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燕十三却仗剑活下去。
燕十三的人同剑是被风雨磨砺出的，坚韧得连困苦都一并嚼下。他没有贵族的神经衰弱，他干脆利落，积极进取。这也是他等着没用阿吉成长成谢晓峰的原因。
我一直想，西门吹雪遇着的是燕十三，结局会怎样？他们是反面，一黑一白，他们也相同：执着于剑，纯粹于剑。西门吹雪的对手是燕十三，我想他们在雪山之巅决战，神剑一笑和夺命十五剑的对决，漫天飞雪。如果他们相遇，西门吹雪不用遗憾紫禁之巅的叶孤城，燕十三也不用刻舟弃剑。但是结局呢？谁胜谁负？是剑吹血，还是剑刎喉？我想第三种结局，一黑一白执剑而立，相视一笑，对饮江湖。
没人能给我他们的结局，就像我希望李寻欢遇到陆小凤，花满楼遇到无花，明月心遇到慕容秋荻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