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十一月份了,似乎又要到了雾霾的季节。我们对于雾霾的态度是件让人颇为玩味的事情,雾霾接连来到时,铺天盖地的声讨和反思,但每当春暖花开雾霾走远,关于这方面的新闻和言论就变得极为稀少。鲁迅先生为何要写《为了忘却的纪念》,除了对于牺牲学生的怀念和对当局的愤慨,也许也带着三分对于人性的无奈和叹息吧。“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但现实的情况却是,大家都很忙,所以……背叛也就背叛了吧。这样的情况适合整个人类的环境保护史,伦敦烟雾事件、洛杉矶烟雾事件、日本的水俣湾……在城市化进程更加迅猛的21世纪,在互联网将人类几乎完全捆绑的今天,上世纪那些触目惊心的环保案例,逐渐沦为纪念日的宣传牌素材。而在人类的内心深处,特别是在资源日益贫乏和国家、宗教、种族、经济、政治等争斗逐渐强化的重压下,这个世界、这个地球,也仅仅是“身外之物”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提七十年前的《沙乡年鉴》虽然显得有些“脑筋古旧”,但确实很有意义。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一类书或者一类人,足以改变世界,却藏之深山,他们时不时在所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时候默默地一闪,遗憾的是人类遇到启示的灵光,却总选择视而不见。《沙乡年鉴》和其作者奥尔多•利奥波德似乎就是这种情况,即使《沙乡年鉴》被公认为“美国资源保护运动的圣书”,利奥波德被誉为“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和“生态伦理之父”,利奥波德和他的书仍然未能最终扭转人类的观念。
人们将《沙乡年鉴》和《瓦尔登湖》、《寂静的春天》并称为自然文学的三部曲,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说《瓦尔登湖》描述的是一种理想而美妙的人与自然、《寂静的春天》讲述的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自然之殇,那么《沙乡年鉴》更像是这正反两者之间的总结和哲思。利奥波德先是在书的第一部分记录了类似《瓦尔登湖》一般的生活,他和家人在威斯康星州的沙地农场回归自然的生活方式,逃避现代文明,“用斧头和铲子去重建自己的生活”,那是他们的“沙乡”。书的第二部分则很有《寂静的春天》的味道,利奥波德作为一名美国生态学家和环保主义先驱,他用四十年时间走遍美国,记录了人类对于自然的侵害,特别是那些因为我们最终绝迹地球的生物。
然而,这并不是《沙乡年鉴》的全部,甚至《沙乡年鉴》的精华和经典恰巧是在第三部分。在这一部分利奥波德提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核心理论——土地伦理。这个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理论,在这本并不厚的小书中是那样被自然而然地提出,没有丝毫文本上的突兀感。那是在沙乡辛勤劳作的日日夜夜的感触,那是四十年告别绝迹生灵的深深反思。利奥波德认为伦理学的道德规范需要从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扩展到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把道德的权利范围扩大到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自然界实体。继而,利奥波德拓展了土地的概念,他认为土地并不单单指土壤,它还包括水、植物和动物,当然也包括人,这些因素一起组成了土地共同体。利奥波德提出,作为共同体的成员,那么它们之间不单有竞争关系,还需要合作,这种合作关系就需要伦理来调整和维系,由此土地伦理正式完成了自身定义推演的逻辑闭环。
很多人习惯于将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概念止步于单纯的环保理念,最多当作一种领先于自身时代的生态观。这其实低估了利奥波德的贡献,或者说低估了这种伦理视野下的价值本原。利奥波德一生所实践的,其实更是一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他说道:“一个事物,只有在它有助于保持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才是正确的,否则,它就是错误的”。利奥波德认为这种和谐应该是尊重宏观土地概念中的一切成员,成员之间享有平等的生存与发展权,“土地伦理规范正在改变人类,从土地的征服者变成土地的一般成员,这意味着要尊重该共同体内的成员,也要尊重整个共同体”,只有这样的和谐,才能实现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同体的稳定。
当1927 年生态学家查尔斯•艾顿首次提出食物链一词,人类其实就面临着一种伦理和逻辑上的二律背反。因为从食物链的角度看,人类确实已经处于金字塔的最顶端。如果按照完全的自然法则,那么狼要为羊的生存负责么?人类如何去解释自身在食物链中的这种普适性和特殊性,将直接关系到人类对待自然的价值取向和认知角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利奥波德的贡献就在于,他从概念层面完善和丰富了食物链和生态链的定义。虽然食物链客观存在,但它应该是在一个共生美学的宏观背景下的生态概念,这样一来,至少人类不会在概念层面就走得太偏太远。对于这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利奥波德有着完全田园诗般的描述,那是完全“瓦尔登湖”式的诗意的定义(从文字优美角度,自然文学这个流派虽然小众,但绝对值得一读):
“一棵橡树代表了一段自洪荒年代以来的历史,一条鳟鱼装满的并非鱼篓,而是‘我的记忆’,群鸟歌会、空中舞蹈、河水绘出诗意的画面,则是值得通宵守候的享受。即使是荒野,人寓于其中,亦自有一种犹如水墨画般天人合一的意境。事情要是真这么美好就不会有现在还没解决的历史悠久的问题了。”
如果要将这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进行一次更加明确的概念代言,那也许就是利奥波德的名篇《像山那样思考》所描述的状态。山是如何思考的呢?简言之就是将一切纳入己心,土壤、植被、河流、空气、沙乡、动物包括人类自己都变成了一个概念,不再将自己视为纯然的一个物种,而是要实现超然的升华。这甚至与《金刚经》的破相、去执、无我有几分相近。破相,即以无差别心看待土地伦理视野下的自然,有机物和无机物、动物和植物、土地和人等成员都只是“相”,是构成那一方自然的“元素”而已。去执,则如前所述,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中,人类始终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随着人类改变自然能力的空前加强,人类变得更加自信,也更加自负,执着于人定胜天和与一切作斗争,但在利奥波德看来,人只是自然共同体中的一员,人类的历史事实上都是人类与土地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无我,则是在前两者基础上的逻辑必然,既然“共同体”内的自然元素都是平等的,在土地伦理的视野下,人将褪去食物链理论中自以为是的特殊性,那么最终的“共生美学”必然是“共生元素”在和谐稳定中坦然接受自然规律,来自共生,然后最终归于共生。
要实现这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去享受“犹如水墨画般天人合一的意境”,则需要从内心处做一番完全的涤荡。遗憾的是,知行合一永远是人类的阿喀琉斯之踵,即使早在《周逸书》中就已经记载:“禹之禁,春三月,山林非时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非时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但现实却是利奥波德所记录的:“1877年9月10日,有一对兄弟拿着猎枪,在慕思克勾湖打猎,他们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就打死了210只蓝翅鸭……1872年,在老橡树西南面两个郡,最后一只生活在威斯康星的野生火鸡被射杀”。正如《人类与大地母亲》的作者阿若德•汤因比所陈述的那样,人类是生物圈中第一个有能力摧毁生物圈的物种,在摧毁生物圈的同时人类也将灭绝。
正因此,利奥波德才无限感慨地说:“人们总是毁了自己所爱的事物,所以,我们这些拓荒者毁了我们的野地。有人说,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尽管如此,我很高兴能够在野地度过年轻的日子。要是地图上看不见任何空白处,就算有四十大自由,又有什么用。”其实,环境保护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仍然只是扬汤止沸之举,最重要的还是人类自身观念的更新,要“像山那样思考”。而不是带着傲慢和无知,“我们蹂躏土地,是因为我们把它看成是一种属于我们的物品”;也不是带着虚伪和塞责,“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人类应该拿出属于自己的担当和尊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所叩问的其实是每一个良知尚存的人类,因为只有更多人能够渐渐学会“像山那样思考”,渐渐享受到那种土地伦理视野下的共生美学,我们的母星才能避免被自己的孩子所害。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终留住未来那渺茫的希望,毕竟利奥波德自己也曾说过:“一只燕子造就不了一个夏天,但是当一群雁冲破三月雪融的阴郁时,春天就降临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