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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我在北方XX市XX中学,教高三语文,还当班主任。
在城市远郊,有一个50年代由原苏联援建的大型机械厂,厂子弟中学是省重点,上一年高考升学率,位居全市第二,拿了银牌。一位姓王的数学老师,是特教,远近闻名,用当今网络语言说,绝对是个大神,老司机,号称"数学王"。
寒假中,我们班的班长陆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某天数学王要给他们学校高三毕业生,作一次摹拟题辅导。于是事先约定好,在那天一大早,和我们班几个学霸级老铁,其中包括方芬在内的两个女生一起,去借光吃个小灶。
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季节,一连三天,棉花团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一直没停。他们出发的早上,仍在下。不是下,简直是倾盆地往地上撒。老天这么不作美,陆优方芬他们嘀咕过,去,还是不去?但是一想到"数学王",想到听他一堂课,高考卷面起码加五分的传闻,就不管它下的什么雪了,就是雪里有石头,有刀子,脑袋𦋐上点东西,也得去。
机械厂中学距离市区十多里地,原有的郊区公交车,因为路面积了厚厚的雪,已经停止运行,陆优方芬他们只能靠两条腿,徒步前往。
可是,与大雪顽强搏斗了一个多小时,跌跌撞撞总算按时赶到了,却在学校大门前碰到了大釘子,外校生一律谢绝入内听课。陆优方芬他们不甘心,在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中,冻得哆嗦嗦成了雪人,苦苦哀求,可一把大铁锁始终冷冰冰挂在那里,一点面子也不讲。
他们几个只好拖着浑身凉透了的身子返回市区,刚刚走了十几分钟,方芬哎呀一声,按着右腿停下了。她说,脚麻麻的,沉沉的,抬不起来。后来我才听说,方芬穿的是双绱绒布面高腰旧棉鞋,右边那只,鞋底磨开线,灌进去一鞋窠雪,化成刺骨的冰水。
方芬走不了,陆优三个男生,轮流背着她走。花了将近两堂课的时间,才把方芬放到她家的木板床上。
方芬老妈一面给她脱鞋,一面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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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一口一个没事,可她没想到,陆优他们没想到,我这个班主任老师也没想到,五天以后,方芬因为右脚冻伤严重,造成右小腿以下血管坏死,为防止病情恶化,做了截肢手术。
方芬一米六十多的身材,苗条修长。白净的面庞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如两点火苗闪闪烁烁,都说她很像当时最走红的电影演员陈冲,所以在学校成了一致公认的,可以和“小花”媲美的校花。
方芬不只是有颜值的美女,还是才女。从高一到高三,她一直是年级女状元,把全体男生算在内,她的排名也没离开过前五。那时我已经当了六年教员,在教过的众多弟子中,方芬智德体美绝对是唯一出色的女生,不是之一。好像老天也在嫉妒她的优秀,突然降给她个飞来横祸,硬是把健美的右腿给夺走了一截,让她成了残疾。果然是这样,老天可是无眼了,我斗胆怒斥一句,惨无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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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芬的截肢,在同学中,造成巨大伤痛和震撼的,有两个人。
第一个是陆优。方芬和陆优家,是一墙之隔的老邻居。他们两个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玩伴加同学,典型的青梅竹马。在左邻右舍大叔大妈眼里,他们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私下里都说特有夫妻相。
小学到高中,两人一直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从高一起,一块进了我当班任的这个班。他们生得般配,学习成绩又都位居前列,上下学常常形影相随,亲亲密密的,同学们都起哄,说陆优和方芬是现实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另一个叫刘士伍。也是个男生,长得人高马大,是我们班体育委员,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标准类型。他和方芬同桌,两个人的反差,有点像黑与白。
关于这个,刘士伍可一点不胡涂,他明白,和身边这个全优美女,近在咫尺,却离得远在天涯,而且知道陆优在她心里占据的是什么地位。
但这些因素丝毫不影响他在方芬腿残后,成了她的铁杆粉丝,并且快速升级为痴情追求者,一星期至少把一封比写作文还下功夫的情书,悄悄塞进方芬的书包,但很快又变成碎纸条,返回他的书包里。刘士伍不声不响,不屈不挠,方芬的书包继续出现他的情书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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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学期一开学,方芬拄着双拐出现在校园,尽管许多同学都知道了她截肢的消息,可亲眼瞅见右边裤腿下边空瘪瘪来回悠荡的时候,都禁不住呆得成了木头人。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画面,包括我这个老师在内。甚至认为,全校一千多名学生,谁都可以这样,唯独方芬不行。
出乎大家意料,方芬自己,倒是显出少有的平静和淡定,好像现在这种样子,才是真实的方芬,真实的自己,十分正常。看见同学们送来怜悯同情的眼神,她那张明显有些消瘦苍白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浅浅的的笑窝,送回比实际年龄老道得多的安详。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能修炼到这种境界,让我这个四十来岁的男老师,觉得应该呌她老师才对。
几年后,我和方芬说起那时的情形,她说,马老师,我沒告诉你,毎当夜晚一个人关在我自已的小房间里,说不清有多少次,看着失去的小腿,像看见深渊,看见地獄,恐怖地抱住它,号淘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甚至还准备用刀片割开手腕呢,但是最终挺过来了。说完,欣慰地一笑。
当年我一点沒想到的是,方芬对陆优,却来了个大逆转。十多年来保持的亲密情谊,忽拉一下子变得疏远和冷淡了。
陆优如同挨了一闷棍,弄得懵懵懂懂,对我说过,自打方芬做了截肢手术,不论在医院病房还是她家,只要他一露脸,方芬马上用被子蒙住头。实在躲不过,必得说话,也像外交辞令,听不出一丁点滋味。最后他向我求助:马老师,这是为什么?
我沒法回答陆优,只能劝他,已经到了高考前冲刺阶段,少为这些事分散精力,把心思全都集中放在课本上。
以前方芬上学放学,身边总有陆优影子似地跟着,可现在,陆优却被刘士伍项替了。刘士伍为方芬背书包,拎饭盒,加上他自己的,像骆驼驮着一堆重物。遇到台阶之类不好走的地方,伸出一只厚手掌,紧紧扶住方芬,还粗门大嗓地提醒,小心,慢点。
方芬手术后三个月,装上了假肢。中午休息,刘士伍一天不拉地陪着方芬在操场练习行走。从双拐,到一支拐,再到扔掉枴,刘士伍跟个教练训练运动员一样,一招一式进行辅导,表现出极大的热心和耐心。还拿条毛巾,时不时给方芬擦干脸上的汗水。如若有了进步,两人会像赛场上得到金牌一样,各伸出一只手,击掌庆贺,大喊一声:耶!
班上有人说了句妙语,刘士伍成了方芬少了的那一只脚,甚至比那只脚更像脚。刘士伍为方芬做的这些,他丝毫不加掩饰,用谁都能看到的实际行动,和一脸骄傲的笑容,在全年级学弟学妹面前,公开演绎着对方芬的倾校之恋,用不着再偷偷摸摸地往她书包里塞情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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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芬和我商量她的报考志愿,凭成绩她完全可以报个一表的重点。可因为一截假肢,害怕入学后体检通不过,取消录取资格,最后决定报二表的一般院校。我觉得太遗憾,但为稳妥起见,同意了她的选择。
结果方芬以超出一表录取分数线十几分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地方级的工学院。陆优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悬念地进了北京清华园。
刘士伍的速度滑冰水平突出,本来可以保送到省运动学院,为照顾方芬,却报了录取方芬的那个工学院,分数不够,落了榜。这结果,对他自己,对全班同学和我这个老师,都在预料之中,刘士伍只裂嘴苦笑一下,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陪方芬去了那所学院,以他身体的优势,顺利在离学院很近的一家公司当了保安。他其实要保的,是方芬的安。方芬劝他进补习班,明年再考。
刘士伍说,我这块料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有数,我知道该做什么,你配合就行。
听到刘士伍充满侠士义气的表白,方芬无语了,只是用欠下心债无法偿还的亏歉目光,无奈地望着那张大男孩才有的质朴面孔。
陆优和方芬是我最钟爱的两个弟子,在他们去报到的前几天,我打算找一家歺厅给他们饯行。但是一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想到级别相差很远的两所院校,担心很难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沒估计到的是,他们两个却主动为我安排了谢师宴。后来陆优告诉我,这是方芬的提议,他自然积极响应,并且得到双方家长的赞同。两个人的爸爸到场给我敬过酒之后,为了我们师生说话方便,马上离开了。
席间,方芬很活跃,不停往我酒杯倒啤酒,还给陆优倒半杯,她自己也倒一点,两人碰了杯。
方芬说了不少话,让我难忘的是,她说她听不懂贝多芬的交响曲,可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她当时的表情,把原来火花似的清澈目光,燃烧成了两道炽烈的火焰,喷射出她对病残带给她的厄运,必定战胜的信念,我再次为一个女孩少有的坚韧顽强,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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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芬果然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她以全优的惊人成绩,完成本科的四年学业后,考上了清华大学研究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商量过,还是心有灵犀,陆优决定在本校念硕博连读,两个人在清华园研究生院胜利会师,再次成为同窗,续写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现代版佳话。
刘士伍拉着方芬的行李,陪她进了清华。直接找到陆优,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老班长,我这个保安完成任务了,现在把方芬移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对待她。他没停留,转身返回当保安那个公司,不久打电话告诉陆优,他和一个同是当保安的女战友,领了结婚证,而且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过了好几年,刘士伍对我说了他和方芬那段关系,说他起初靠方芬腿残,她与陆优有了隔膜,就趁虚而入。他给予方芬的关怀照顾,也确实得到了方芬的回报。可慢慢明白了,这些算不上相爱,他们像一对羽毛球混双组合,配置不合适,早晚得被淘汰。越来越明显感觉到,方芬心里,仍然给陆优留着位置,他们才是天生的最佳配对,所以像参加悬殊的比赛,他选择了弃权。
刘士伍这番掏心窝的话,说得诚恳实在。最后一脸憨厚地说,马老师,除了开运动会,我能给班级多拿几分,别的,什么用也没有。能把方芬陆优这两个全班最优秀的尖子生,用红线牵在一起,像你教的成语说的,成人之美,应该算是我的杰出贡献吧,马老师,你从来没表扬过我,为这个,得表扬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