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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怕入错行,爸爸入了车工这个行当。
所涉及的工事有钻头、扩孔钻、铰刀、丝锥、电焊、铸模、板牙和滚花等,父亲刚跟师傅后面学徒时,经常晚上回来拿着图纸,在泛着黄晕的煤油灯下细细琢磨、回忆、研究,夜很深,才睡去。
日积月累,练就了他过硬的车工技艺,在社办厂谋得技术指导一职,收入虽微薄,但日子过得清闲。
那时村中长满了拐枣、桑树、苦楝树、榆树、槐树等,整个村庄被包裹成一个绿色的圆球状,只在村落中间劈出一条曲径,静谧的环境让人怡然自得,感觉现世安稳,即便在这小小桃花源中固守自封也乐意。父亲家中排行最小,爷爷也从不给父亲压力,老屋门前东边有棵歪脖子桑树,身子大都倾倒在河面上,桑果成熟后,父亲调皮,中午下班回家,用脚一跺树身,桑果便纷落河中,河中鱼抢着吃,那时父亲身轻如蝶,手脚灵便,可以一下子用鱼叉叉一两条鱼,改善一下伙食,他成了大家眼中的“鱼叉少年”。
到了适婚年龄,爷爷一座一座村庄挨次访过去,帮父亲安排了一场相亲,后来,我的母亲便来了,婚后不久分家,爷爷突然得肺疾去世,加上我跟姐姐相继出生,家徒四壁,揭不开锅了。
“鱼叉少年”一夜长大,为了更好照顾家里,跟母亲商议,买台车床,尝试自谋出路。
家里拼拼凑凑,凑足了三千多块,去隔壁的市区买二手的,第一次出远门,父母用一块碎布把现金缝在大衣内兜里,一路走一路打听,总算买到心仪的车床。
车床拖回来的时候,云在很远的地方翻腾,天际变成白色与黑色界限分明的幕布,雷电交加,声音听着瘆人,大雨如注,农村全是弯弯曲曲的泥土地,地面就像搅拌开的咖啡,淤泥混沌,到我们后村,机器像长在地里,动弹不了。
父亲从村头喊到村尾,请在家的青壮年全部来帮忙,把深陷泥潭中的车床挪回家,路面泥泞,鞋子雨靴几乎都撞不开这泥地,最后只能赤脚在泥地里拖行,一步一步,走走停停,几吨重的车床,推到半夜才到家,众人都精疲力竭。
面对这种情况,母亲一脸愁容,开头这么难,连老天也故意刁难,父亲笑着,安慰起妈妈:“我就知道,这个机床是个好兆头,搬回家就下这么大的雨,这个叫风调雨顺!”
兴奋得一夜未眠,迫不及待将机床组装好,却一点启动不来。拆开后,原来里面大部分零部件连同马达已经被偷偷抽走了,相当于买了个空壳出来,如同废铁。
夏天的树林,郁郁葱葱,硕大的蚊子满天飞舞,他坐在那里,慌了神,不察蚊叮虫咬。
此后半年,他白天上夜班,晚上一回家就研究机床,里面的配件一件件购置,试了又试。他总是默默看着图纸,画着草图,用满是油污的手在那拆装,一言不发,似乎只有这样所有的能量才能汇聚,不从嘴巴里溜出来。
兜兜转转半年,机床发出了轰隆隆的声响,那是它跟父亲特有的语言回应。
车床开始载着一家人的希望,稳稳地转着。
父亲除了接一些加工的活,还喜欢研究各种生活的配套玩意,家里的晾衣架,一些金属动物,形状各异的铁质工艺品都出自他手下,他每次发明了新东西都高兴得像个孩子第一时间跑来拿给我们看,村民的车轮子轱辘经常坏,他赶紧用机器帮忙锉磨,其他小物件的简单加工也从不收钱,他总跟我们说起车床搬回家时,那场大雨中的事,以及晚上夜班车床声音很大,乡邻从无微词,让我们时刻记得感恩。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鲜少出去,但是名声在外,很多慕名前来的客户,说是客户,最后都成为他的朋友。好几次来家中,雨下得大走不了,他们便在屋檐下聊着天,父亲给朋友点燃一支烟,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有时候到了饭点会留别人吃饭,喝点小酒,炒点花生米也能成席。
他平时只是做着车床,外面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喜欢在家种种花草,小敲小打小磨。天气热的时候,电焊的温度太热,他很多衣服上都是洞口,喷射的火光,穿透到无边的灼热之中,像流动的火山口,星光热烈,发出嗤嗤的尖锐声响,床身厚重低沉,咕噜噜地咳不出声音,机肚里爬山倒海,排出的铁丝经常不经意间迎面袭来,飞落到半空后,火光清凉,垂垂抖落,烫伤、割伤是常事。
时代越来越进步,机床老实地蹲在墙角,像个老伙计,看着父亲进进出出。
明月清风,酷暑寒冬,车床的声音穿透村落,轰隆隆的声响与夜色糅杂,车床一直转着,时间也都被卷进去了。
我跟姐姐都考上了大学。
上大学那两年,回来见父亲,他说话时神情有些呆滞,总是喜欢沉思,出去骑车容易跌落,像一片树叶,飘忽。
父亲终究还是老了。
……
医生推断下来可能是长时间接触金属,或许是压力过大,加上长期上夜班,积劳成疾。
人生不能倒转。
从搬回来知道是空壳那天开始,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能量与灵魂注入了机床体内。
有些事是注定的。
父亲这次只能手术了,他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轻得,像一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