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她穿着针织长裙站在哈密花苑A39的门前,弯下身,专注地看着猫儿吃食。他背着单反包提着包子豆浆远远走过来,走进A40,路过她,两个人都目不斜视。
后来他(她)们熟起来,他说第一次见面,他没打招呼,以为她是那个别墅区的富人。
他说“你站在A39门前,我以为你是A39的年轻太太。”
她说“哦,我当时以为你是A40家的儿子。”
“嗯?”
因为你看起来,神秘清澈的样子,推开A40的大门。
哈密花苑,从A01到A50,五十栋别墅的风格迥异,甚至有一栋极古风格----巴洛克雕饰,希腊爱奥尼直柱。但说到底,大多数房子里住着相似的幽灵,神龙见首不见尾,白天夜晚只见SUV出进,下午有保姆出来遛狗。
A40是不同的,A40整天热热闹闹的,年轻的面孔来来往往,每天都有外卖在门前喊人。
“话说回来大抵还是私人房产,也许是H集团某位董事的私人房产,反正房产多,拿出一栋供员工不多的智库用,接待国外来宾也有规格。”她八卦道。
他不置可否,专注地盯着镜头里的玉兰花。她继续东拉西扯,“你注意到了没有,刚进门左墙上一幅花鸟画,一盆花里突兀地插着几根孔雀尾巴,题诗是‘富贵翠翎引凤堂,点破银花雪衣裳,春韶自知天意好,笑看国色玉堂。’开头就点富贵,正说明这房子是生意人的领地。”
他的眼睛从单反镜头上移开,看向她,“领地是什么?”
她怔住,“就是领地啊,地盘的意思。”
他点点头,看到羽衣甘蓝,眼睛微微一亮举起相机。她继续说,“保洁阿姨常住A40,这说明她不是H集团的员工,而是私人保姆。”
他开口,“我和阿姨聊过,她的工资是总部发的。”
她张大了嘴巴,终于安静下来。跟在他身后,看他把哈密花苑的羽衣甘蓝、紫玉兰、三色堇、山茶花、冰岛罂粟、花毛茛统统收入镜头,看阳光把他的头发染成温暖的金棕。
“你叫什么?”她突然问道。
“咔嚓”一声,他放下单反看向她,“汤家明。”
“哦,叫我银平就好,就在这A40工作。你是总部的?”
“银瓶?为什么不是金瓶铜瓶?”他一本正经,脸上没有半分戏谑的表情。
她笑了,“汤家明?为什么不是汤加肉,汤加菜?煮火锅最合适了。”
他冰封的表情终于松动,眼睛眯成一条线和她哈哈大笑。
玉兰都开了,她歪着头看向万里晴空,春天到了。
午后的哈密花苑比清晨还要安静,道路两旁一排连一排的珊瑚树,齐齐整整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在集体午睡。银平坐在儿童活动绿地的秋千上,眯着眼睛脸朝向太阳,“咔嚓”一声,她睁开眼睛,汤家明像日本杂志里走出来的男模特,一手提着单反一手插在裤兜站在她面前。
温和不在乎的样子,眼睛里一片澄明的不信任。
“今天总部来A40办活动吗?”银平荡起秋千,元气十足地问汤家明。
汤家明拿起单反开始拍四周的珊瑚树,“没有,离得近,我走过来拍照。”
银平点点头,“春暖花开,你们拍照的人肯定坐不住。”
“你没有相机,每天出来做什么?”汤家明问道。
“午休嘛,出来晒个太阳逛个秋千看看花,下午工作看数据头不疼。”
“你在A40工作?”汤家明问道。
“我上次就说过了啊。”银平失望地说道。
“哦,之前没有在A40见过你。我是总部的,跑摄影。”
银平点点头,“我分析数据,你们做活动我一般不出来。”见汤家明好久不再发问,银平继续说道,“工作烦死人,每天至少12个小时盯电脑吧,处理不完的数据,24小时滚动播放的经济、金融、政治新闻,还要在这些漫天飞的垃圾信息里挑三拣四写简报,一年20天的假期,单位里头竟然没有一个人休满20天!感觉生命被办公室那台电脑榨干了。”
“你研究经济的吗,厉害。”汤家明淡淡回应了一句。
“呵呵”一声,银平起身跟在汤家明身后去看花。
“这是什么花?”银平随口问道。
“羽衣甘蓝。”汤家明说道。
“名字很美。”银平说道,又指着别的花发问,汤家明全都能答上来。
“这是三色堇,形似蝴蝶又叫蝴蝶花。”
“这是山茶花,花开大如盘,完全绽放时比太阳还红艳,却不媚俗。”
“这是紫罗兰,传说是维纳斯的眼泪滴在泥土上化成的。”
“紫色让人感到神秘,我喜欢。汤家明,你喜欢哪个?”银平问道。
汤家明,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听起来名正言顺,堂堂正正。
“都行。四月还有花要开。”汤家明说。
“你研究花花世界的?厉害。”银平本想夸汤家明识花的本事,出口才发觉轻浮,好在汤家明似乎没有感到被冒犯,脸上清清淡淡的,“嗯嗯,上周读了一本书,《怎样观察一棵树》”
“……”
“我回总部了,明天见。”汤家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换做任何一个人说明天见,银平都会随意回一句明天见。可是高冷的汤家明说明天见,银平把这三个字当阅读理解整整研究了一晚上。
一个人频繁地见另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银平想。
更何况对方还是你感兴趣的人,这更加坏事。
会生出生生世世的错觉。
要怪就怪花花草草,一定是最近花儿们开得前赴后继停不下来,这才导致她和汤家明几乎每天都能在花苑遇到,他拍照,她赏花;他讲解,她聆听;他淡漠,她灿烂;他温和,她焦虑。
“你是不是喜欢羽衣甘蓝。”汤家明对银平说道,“你拿手机只拍过它。”
银平不置可否,汤家明继续说道,“你看它多像一株卷心菜,却有这么美的名字。其实还有个别名叫叶牡丹,但不比牡丹娇贵,耐寒经得起霜冻,到底不是华族。”
“羽衣甘蓝名字很美,花语却是利益。”银平突然闷闷地说道。
“啊?你没有骗我吧?”汤家明猛地抬起头,撞到银平额头。
银平扶着额头若有反思,片刻后她答道,“我没有骗你,汤家明。”
“为什么喜欢它?”汤家明好奇地问道。
“我喜欢——”
“什么?”汤家明看着耳朵慢慢红起来的银平,突然有些紧张。
“我喜欢你。”银平说道,红彤彤的耳朵像一对山茶花。
“啊?你没有骗我吧。”汤家明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没有骗你,银平喜欢汤家明。”银平说道。
人和人的缘分像一部电影,不管电影是喜剧还是悲剧结尾,令人回味的镜头却不一定是结局,可能是初见第一幕,也可能是任何一幕,难怪诗里要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了。对于汤家明而言,他和银平的这幕电影,从始至终,他记住的,选择相信的,就是羽衣甘蓝这一幕,她说她没有骗他,她喜欢他。
而他总是选择性遗忘,这句话的前半句——羽衣甘蓝的花语是利益。
羽衣甘蓝的名字很美,花语却是利益。我没有骗你,汤家明。
年轻时候的喜欢左不过时刻想见面,右不过不见面的时候天边晚霞也是你的轮廓。对于银平而言,哈密花苑的晚霞,每一天,都是汤家明的侧脸,眼睛,与薄唇在天边闪现。
目之所及,一切有了色彩。枯燥不安的生活,也变得有了盼头。
她喜欢汤家明喜欢花草,两个人约会的主题经常是“汤家明的花草课堂”,赏花看树,花草树是他和她的重要共同话题。后来她轻易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出一连串的花草学名,然后告诉对方“我也是听人说的。”
她最喜欢汤家明清冷淡漠。好似他的字典里没有讨好这两个字,他的王国从来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
汤家明呢?
汤家明说,“第二次见面时偷拍到你在秋千上晒太阳,你眯着眼睛面朝太阳,像受伤的野兽。”
“野兽???”银平惊得都忘了去掐汤家明。
“嗯。引起了猎人的注意,想把受伤的野兽带回家。”
这回银平毫不犹豫扑向汤家明,掐得汤家明连笑带告饶,眼镜也不知滑到什么地方。这时候的汤家明就像一个活宝小男孩,一扫平日的淡漠,摘掉眼镜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笑到变形的样子,是除了她之外别人看不到的一面,银平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碧桃开了,四月的碧桃开在树上,颜色还不是很艳丽。五月的碧桃颜色加深,鲜艳夺目。六月,碧桃完全绽放的季节,正是消除恨意的好时节。
银平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个下雨天,汤家明敲开她的家门,她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条针织长裙,在失魂落魄的汤家明面前,认命地低下了头。
你站在A39的门前,我以为你是A39的年轻太太。
一语成谶。
周先生从身后走出来,看到汤家明,问这是谁。银平回头嫣然一笑,“没什么,对面A40上班的人来借雨伞。”这一次她变成了汤家明,清清冷冷地打发走了他,门关上的一刻,她长吁一口气。
这一天迟早会来,还好没出什么大岔子,银平扶着胸口,一边惊魂不定地准备去面对周先生,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干净甩掉汤家明。
周先生这一关好过,全靠银平一张嘴。汤家明这一关仅仅靠银平自己是不行的,不知被欺骗的汤家明会作何反应。
然而自那以后汤家明再也没联系过她,没有质问她什么,没有再纠缠她,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春去秋来,初冬季节,梅花开了。这座城市虽然不下雪,但是梅花还是要开的,最冷的时节羽衣甘蓝也是可见的。
银平偶尔会想起汤家明,凭借那张他拍的她眯着眼睛面朝太阳的照片。
有一回银平在蹦迪的夜店喝得大醉站在门口等Uber,背靠着墙困得眼睛睁不开,突然瞥见身旁站着的人是今晚夜店的白俄罗斯脱衣女郎,脱衣女郎穿着华服登台,不停抖动身上的赘肉一件一件脱,笑得花枝乱颤。
而此刻站在她身旁的脱衣女郎,穿着羽绒服雪地靴,沉静地看着街对面,银平看着脱衣女郎,突然说我教你学中文好不好。脱衣女郎笑了,银平拉过她的右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汤”字,痒得对方哈哈大笑,银平跟着大笑。
笑出眼泪,止不住。
再次见到汤家明,已是次年春天。
在曾经他和她赏花赏草的公园,汤家明站在樱花树下拍照,银平无意闯进了他的镜头。
汤家明温和地对她笑笑,仿佛今日他与她不过初见。
“银平。”他跟她打招呼。
那沉默温和不计较的气息,瞬间淹没了她。
银平万万没想到,她和汤家明重新开始。
春天的草地上,银平抱着汤家明和菲茨杰拉德的书在读。
汤家明看到她在读《了不起的盖茨比》,突然蹦出书中那句经典语录,“所有的光鲜靓丽都抵不过时间,并且一去不复返。”
银平笑了,“来听这一段。盖茨比深切体会到财富怎样帮助人们保持青春与神秘,体会到一套套服装怎样使人保持清新靓丽,体会到财富怎样使黛西像白银一样熠熠发光,安然高踞于穷人激烈的生存斗争之上。”
两个人都笑,谁都不多嘴一句。
成年人的法则是心照不宣,捂着脓血疮包的里子维持风平浪静的面子,谁都不去提过去的不愉快,各有各的贪嗔痴。强颜欢笑让生活继续。
银平突然开口,“汤家明,你恨我吗。”
“恨。”
“那现在这又算什么?”银平一颗心低到谷底。
“我恨你,可是抵不过思念。”汤家明无奈地说道。
“我知道你因为寂寞接近我,利用我,欺骗我,最终抛弃我。我知道你是台湾富商的情人,不是太太。我知道你的虚荣,势利,连无情都更甚我。理性在我和你之间筑起了一道长城,可是思念把长城压倒了。”
“银平你知道吗,和你分开很久以后,有一晚突然梦到和你通电话,我们互相问好,听你像从前一样叽叽喳喳,梦里只有幸福感,没有背叛与恨意。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依然爱你。”
银平震住了,内心充满惶恐的陌生感与感动。她的世界看似曼妙,可是剥离华丽面纱的生活,她时常觉得面纱下的自己灵魂生了锈,家里的罗曼尼康帝也无法滋润。
此身此地,汤家明凭借一张嘴几句话,掀开了她的华丽面纱,她感受着人与人之间真挚的联结,深深感动宛如被骑士拯救的新娘。
“汤家明,明天周先生回来,我拿到保险柜的钥匙后就联系你,我们一起飞咯?”银平紧张地看着汤家明,等待对方的反应。
汤家明说,“不用拿保险柜的钥匙,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银平摇摇头,“不,我要拿。”
汤家明沉默良久,说:“好。”
银平又试探地问道,“工作呢?”
汤家明温和地说道,“明天就去辞了。”
银平喜极而泣,她三生有幸,此生遇到汤家明。
“银平,我带了礼物给你。”周先生刚进门,冷静地将一个文件袋递给银平。
“不会是离婚协议书吧。”银平开玩笑道,这是从前她最爱开的玩笑。她说笑着打开文件袋,脸上的笑容凝固。
周先生像是没看到银平脸上反常的错愕,平常地说道“明天我们去香港登记。”
银平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发愣。
周先生终于感到失望,“我去休息,一会儿你来收拾行李。对了,明天你穿那件针织长裙,拍照好看。”
无名的恐惧从银平的心底爬到大脑,她突然感到头皮发麻,颤抖地问道,“什么长裙?”
周先生诡异地笑了,“就是那天A40有个小伙子来借雨伞,你那天不是穿着它嘛。”
银平失魂落魄地“哦”了一声。下一秒突然清清浅浅地笑了,恢复一贯的元气,一拍脑门,三步两脚跳到周先生身旁挽起他的胳膊,“啊明天要出门的话,我今晚得去A40把手表拿回来。白天和A40的阿姨学做糖醋里脊,把手表落在她的厨房了。”
周先生看着银平的眼睛,点点头,松手,转身进了书房。
那天晚上按照原计划,银平在A40见到了正在等她的汤家明。
奄奄一息的汤家明。
A40空无一人,连常住于此的保洁阿姨都不在。只有汤家明倒在血泊里。
银平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抱着汤家明的尸体嚎啕大哭。
“即便是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得起价格的人。”汤家明眼角滑泪,微不可闻地说道。生命最后一刻,他想起她说,我没有骗你,汤家明,银平喜欢汤家明。
银平目瞪口呆地看着汤家明醒过来,眼角滑泪。
她呆坐在地上,缓缓从衣服里摸出一把短柄小刀。
从三楼走下来两个黑衣人,“周先生都吩咐好了。”
她看起来镇定冷漠,转身离开。黑衣人开始清理血泊现场,其中一个黑衣人拔了插在汤家明胸口的一把短柄小刀。
后来很多年,银平经常跌入一个梦境,梦里汤家明长着一对洁白的翅膀,宛如天使。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的一只翅膀被一群人折断,他背对着她跪在地上,脊背上裂开的伤口鲜血淋漓,染红了另一只洁白的翅膀。她跑过去用手捂着他脊背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嚎啕大哭。
却突然冷了脸,亲手折断另一只被染红的翅膀。
“这是结香,花开又一年,同心巧结香,寓意喜结连枝。”银平指着枝头花,蹲在哈密花苑的绿地上,对身旁的小男孩介绍道。
“这是羽衣甘蓝。那边颜色清淡的是含笑花,有甜瓜的香味。根茎特别长的叫蜀葵,你看颜色是不是很正。大丽花名字听着妩媚,但是花瓣的颜色其实很粉淡。这是毛百合,完全绽放时是金黄色。这是石榴花,拜倒在石榴裙下,哈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姐姐,你知道得好多好多。哪个老师教你的?”小男孩问道。
银平说,“姐姐也是听人说的,你是谁家的孩子,下次姐姐带你去花苑别处看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刚打个盹,小朋友自己跑出来了。”从A40跑出来一位眼生的保洁阿姨,牵着小男孩进了A40的门。
原来是A40家的儿子,新邻居搬进来这么久,互相从不走动,以至于连邻居家的儿子都不认识。哈密瓜花苑的人,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遥望着亮丽灿烂,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无交集,偶尔碰撞,不知又会炸出多少藏污纳垢的秘密。
小男孩突然回头,大声问银平,“姐姐,你喜欢哪个花嘛?”
银平喊回去,“羽衣甘蓝。”
小男孩心满意足地走进A40,银平扯开怀里的猫粮包,站在A39的门前撒猫粮,然后专注地看着猫儿吃食。
她突然喃喃自语道,“死的却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