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爷爷还健在，他还是一个眼睛炯炯有神的老头。

他是个任性的老头。他会因为春天到了，想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就从医院病房里跑出去坐一天公共汽车。

他是个有意思的老头，我爱他。

在那个人人（包括我）都会被要求上奥数班的年纪里，爷爷是我唯一的战友。

*

有一次，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二战时期，有一名空军——让我们姑且叫他阿明——他的飞机不幸被敌军击中，被迫降落在一座孤岛上。

说是孤岛，是因为这里甚至没有一条船，没有人来过这里，也没人能离开。它仿佛不属于文明世界，也不属于野蛮世界，它仅仅是个孤岛。

阿明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只要这座岛上有活着的东西，他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岛上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生物。长了两个头的怪鸟，跟他体型几乎差不多大的猫，还有白天在沙滩上睡着晒太阳，晚上回海里活动的发光的鱼……他凭借着好身手在岛上活了下来，他开始想着造船离开。

有一天，他在岛上遇见一个女人。

阿明自以为很了解女人。女人是一种及其简单的生物，冲动、敏感、自以为是、装模作样……即使是再温柔再善良的女人，当她们开始出现在心爱的人面前时，她们与生俱来的母性和孩子气都让她们变得无比虚伪和脆弱。他讨厌女人，却也不得不和几个女子纠缠过。

“你是谁？”

“对不起，我无意闯进你的家，我正在想办法离开。”

“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谢谢。”阿明摇摇头，然后接着忙起来，他打算把一只大猫的皮绑成一个气囊。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同类。”那女孩儿从山坡上快乐地跑下来，一直跑到阿明旁边，“我很开心。”

*

爷爷说着说着，点了一支烟。黄昏刚过，天空是深深的墨蓝色，屋子里一片漆黑，只看得见爷爷烟头的橘色火光。

“她没有见过人类，那她是谁生的？她怎么学的说话？”我急切地问。

“这个嘛……没人知道，也许阿明当时应该问问她。”爷爷敷衍了我一句，接着讲了起来。

阿明每天都在到处寻找造船的材料和工具，女孩儿天天跟着她。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不是住在这儿吗？你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唔……它没有名字，它就是岛，它是我的领地，这儿是我的王国。”

“王国？”

“对呀。”

“那你是女王咯？你的臣民呢？”阿明笑着问。

女孩儿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子，说：“我不需要臣民。我要臣民做什么？”

“有了臣民……唔……就有了权力啊，你可以管着别人。”阿明本以为女孩儿会说这岛上的动物是她的臣民，毕竟，当一个女人试图显得自己可爱时，总是少不了要表现出爱动物的一面。他想错了。

“不。你一旦想要管着什么，你就会反过来被它控制住。”女孩儿晃着腿，“想要统领别人，就会担心他们不服从，害怕他们背叛你。于是，你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臣，不是吗？”

我时常会饿，饿了就被迫要找东西填饱肚子。我不怕凶狠的动物，可是我怕毒蛇毒蜘蛛，被它们咬上一口，好几个月都好不了。我会搭房子，可是自己搭的屋子时常被风暴摧毁。这世界上，试图控制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很奇怪，你说，我不想控制任何东西，为什么别的东西要来控制我呢？”她问阿明。

阿明看着她的眼睛，为难地说：“这总是无法避免的呀。只要你还对世界有所求，你总是会成为什么东西的奴隶。”

“不过，你想要自由，这很好。”阿明补充道。

女孩儿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什么是自由？”她问。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自不自由呢？”她问。

“比如说，”他放下手中的木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如果我想吃一块牛排，恰好我口袋里的钱够买牛排，那么我想吃就可以吃到。这就是一种自由。同样的，我不想吃面包，我就可以不吃面包，因为我可以吃牛排了。再比如，如果我想给我父母买个房子，如果我很穷，我就不得不给老板上班，任由别人差遣，日夜不休地干活，但如果我很富有，我就可以不用这样。

“钱是什么？”她问。

“一般等价物。可以换到很多东西。”

“有钱就是富有吗？”她问。

“在人类社会里，大部分情况下，是的。”

“富有的人，自由吗？”

“但他们比穷人自由得多。”

“我穷吗？”她问。

*

海岛上的日子过的很慢。阿明坐在海边，看着夜空。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观察夜空。天空，除了空旷，空无一物。今晚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天空，空无一物，为何给他以安慰。

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战争还在继续着。也许结束了，某些杀人手段更高明的国家，踏着敌人们的尸体登基了。也许结束了，全人类都死了。

他躺在海里，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躺在全世界最无垠的两个怀抱里。

因为天空和大海太广阔太神秘，所以才承受的住那样多的寄托吧。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她的声音从海浪声里传来。

“一个意外。”

“什么是意外？”

“意外，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那我知道了，人生充满了意外。”

“没错……人生充满了意外。”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一大群发光鱼从海滩上跳进海里，海里顿时亮起了千万盏灯。

*

“后来呢？”我没精打采地问爷爷。这故事沉闷得像一颗安眠药。

爷爷摸摸我的头，仿佛在说“快结束了”。

后来，阿明终于造好了船，他可以离开那儿了。

“啊，你要走了。”女孩儿站在他旁边，“一定要走吗？”

“是啊，”阿明说，“这儿虽然很好，可这是你的王国，不是我的，我要回到我的王国去。”

女孩儿突然哭了起来。

阿明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原本是个孤独而自由的人，可现在她变了。她因为被迫与其他人产生了联系，她开始不愿再孤独下去。

于是她永远地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她的王国。她再也不属于这座海上的孤岛了。

她在哭她自己。

*

“最后，阿明回来了吗？”我问。

爷爷摇头说不知道。

也许，阿明死在了归途，也许，他找到了另一个属于自己的海上孤岛。在那儿自由地度过了余生。

“那那个女孩儿呢？”

“不知道，她成为了全世界所有普通人中的一个。”

*

爷爷弥留之际，我跟他提起这件事。他听着这个无聊的故事，竟然微笑了起来。

那时的我，经历了成功与失败，经历了恋爱分手结婚生子，缠身于生活的琐碎中无法自拔。

我问爷爷，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想去找找阿明。

爷爷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

那里有一座远离人烟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