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夜。

江颖在客栈的房间里看外面京城的繁华，哪怕是外面的夜风微凉也吹不散夜市里的热闹气氛。他在礼部的考试中得了第一名，只等三日后的殿试。

初二的晚上江颖收好书册，见外头灯火尚且通明，决定出去走走。他从包里取出点银两——一路上靠卖点字画，也倒能够赚点小钱。

夜市里热闹气氛将空气中的寒冷稍微驱赶开。他走到一个卖角儿的摊子前，要了碗热腾腾的角儿，又往隔壁摊子上买了个胡饼，然后坐下吃起来。

“又来吃角儿啊？”角子摊的老板突然问。

江颖诧异，以为是在问自己，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女子，一身束腰的白衣衬得体态玲珑，然而那女子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冷得像是一座冰山。女子朝老板点了点头，在江颖对桌坐下，不动声色地吃完，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江颖一眼。

女子吃完东西，付了钱便走了。待她走远，角子摊老板转头去对胡饼摊老板说道：“你说这杨姑娘整日冷着个脸，也不常跟人交谈，并不好亲近啊。”

“你还想亲近人家呢？”胡饼摊老板白了角子摊老板一眼，“不过话说回来，这人隔三差五地还会上你这吃碗角儿，我这胡饼摊可不见她来光顾过啊。”

“你那胡饼上火呗，哪个姑娘家愿意吃呢。”角子摊老板边说着边给新来的客人盛上一碗。

江颖吃完东西，见前面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便打算往前去看看还有什么热闹有趣的玩意儿，毕竟在家乡可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快步往人堆里去，见是一个小贩推着辆木板车，车上挂满了木雕的小猴，栩栩如生形态各异。江颖看着喜欢，见价格便宜，便打算伸手去拿一只，却不料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身子倾倒，恰好有人扶住了他，江颖抬头看见是刚才吃饭时的那个女子，慌忙说：“多谢姑娘。”

“我要这只。”江颖拿起一只木雕小猴，探手去腰间摸钱袋，顿时脸色一青，又将小猴放回去，讪讪地对老板说：“不买了，钱袋子丢了。”

小贩笑了笑，又继续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江颖满脸通红，只呆呆地站在原地回想钱袋到底丢哪去了，身边却有一袭白影像风一样晃了出去，那女子在江颖眼皮底下掠出了五六尺远，手掌如鹰爪般擒住人群中一个瘦小男人的后颈，那男人惊慌着想要挣脱开，但女子只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么，男人便安静下来，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

江颖看着那个女人拿着她的钱袋走到自己跟前，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可是京城，财不露白。”女子把钱袋塞回江颖手里，转身就走。

江颖愣了一会儿，又追了上去，“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杨童。”女子淡淡地回了一句，而后快步消失在江颖眼前。

二月初三，太阳终于穿破了阴云，再次让春日里拥有些微温暖，春日里的河水虽说还是冰凉，可已经有一群孩子在玩耍，孩子的笑声与风拂过柳枝的声响相互交织。江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一袭白衣靠坐在柳树边。

“杨姑娘。”江颖走过去问候。

杨童抬起头来看了江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河岸边的孩子们。

“杨姑娘还记得我么？”

杨童点了点头，目光仍望着孩子们。

“那些孩子们倒是欢乐啊。”江颖顺着杨童的目光去看。

杨童只是“嗯”了一声，沉默了很久，江颖见她不大愿意搭话，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

“都是些孤儿。”她顿顿了，“你可以坐下。”

江颖傻笑了两声，谨慎地在女子旁边一尺多的地方坐下。

“那个穿蓝衣的是果儿，红衣服的是兔儿，那边追兔儿的男孩子是仁儿，还有那个，那是喜儿。”杨童一一地指着孩子们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江颖顺着她纤细的手指去认识那些孩子，转过头来时，看见她满目的温暖，不似之前的冷漠。

杨童说完，见江颖没有回应，扭头去看时却发现江颖正盯着自己，便又一次恢复了冰霜面容。江颖自觉失礼，忙咳嗽着掩盖内心的尴尬。

“这些孩子都没人领养么？”

“百姓尚且未能养活自己，谁又愿意领养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呢。”

“可是看他们，并不至于缺衣少食啊。”江颖诧异地问。

“我在城外有间小屋子，请了个先生照料他们生活，也教他们读书识字。”杨童双手抱住脚踝，把下巴磕在膝盖上。

“姑娘真是仁者之心。”江颖不禁赞叹。

两人不再说话，江颖就这样坐在杨童旁边，和她一起看着孩子们玩耍，直到日落时杨童招呼孩子们回家。她拉住兔儿和仁儿，头也不回地对江颖说：“帮我带住果儿和喜儿吧。”

“哥哥是什么人啊？”果儿拉住江颖宽大的衣袖问道。

江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无奈地摇了摇头。

前头被杨童牵着的兔儿回过头来问：“哥哥是不是要娶童姐姐？”

“对啊对啊。”孩子们起哄起来。

“姐姐总是一个人，也不跟人来往，只跟哥哥才讲那么多话呢，我们在河边都看到你们两个人一直讲话了。”兔儿又笑嘻嘻地说。

杨童松开兔儿的手，“你们要是那么喜欢他那就跟他走吧。”

“没有的没有的。”四个孩子追上去搂住她，“我们不要姐姐走。”

“可是我也想要哥哥跟我们一起玩。”兔儿嘟囔。

听到兔儿这么一说，孩子们又囔了起来：“我们要跟姐姐和哥哥在一起。”

“我们是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对么？”仁儿抬起头去看杨童。

杨童转身去看后边江颖无奈傻笑的脸，然后蹲下去把孩子们搂住，笑着说:“嗯，我们一家人永远都要生活在一起。”

那一瞬间，江颖发现眼前女孩的面容上满是暖光，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一座冰山卸下了一角，落入深蓝色的海水之中。

将孩子们送回城外小屋，看着他们爬上床榻不再吵闹之后，杨童才带着江颖出门。可像是不放心，她又回身靠到窗边去看孩子们，恰巧兔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杨童微笑着朝兔儿道别，兔儿也笑，露出两颗精致的小兔牙。江颖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俩的互动，忽然觉得隔着窗子，其实是有两个纯真的孩子在给自己温暖。

与杨童请来照看孩子们的先生道别后，两人往城里走，江颖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了：“姑娘能抚养这四个孩子，想必是家世不凡。”

杨童不语，江颖转头看她似乎有些不悦，慌忙道歉：“是我失礼了。”

一路无话，直到江颖所住的客栈门前，杨童突然低声问道：“你，真的想知道么？”

“不，并没有。”江颖低头，略略觉得尴尬。

“我的手上沾了太多血了。”杨童的语气冰冷，她看着惊讶得抬起头来的江颖，又说，“拿钱杀人的那种。”

“这……”江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明日殿试顺利。”杨童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祝福的话。之后没有再理会江颖，转身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江颖呆呆地站在客栈门外，觉得有一座冰山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