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见你在寒入罗衣春尚浅的时节,弱柳扶风般从深闺中走出,踏过残雪铺就的一段浅白,独自徘徊于小园香径,打探着桃花的讯息。
总是见你在星河清浅的夜里,把多情的秋月挡在绮窗之外,挑一盏孤灯,沉醉于西厢完美的风月,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总是见你在在瘦薄的秋风中卷起同样瘦薄的湘帘,将篱外的黄花呵护的日见娇肥,倚定一把花锄,半嗔半怨乘虚而入的朔气。
已是这般柔弱,你任由风刀霜剑严相逼也不肯放开独树一帜的痴恋,走近你,才发现,你眉宇间流淌的竟是浩浩荡荡的一江春水。
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满圆春光虚设。你窗前的几竿湘竹一如秋冬时的峭拔青翠,不曾因蜂蝶的重到而改变。芳草遍地,萋萋铲尽还生,恰如你迢迢不断的愁绪。逃离了隔墙的欢笑,你手把花锄,独出秦楼,去春林中祭奠陨落在东风里的芳魂。桃花点点,落了一地,你将这些粉色的精灵收入锦囊,一掊净土,掩尽风流,并作一篇委婉如息的序,以悼念她们在这个世界的别离。
槛菊萧疏,井梧零乱,秋色在你的潇湘馆凝聚。寒烟小院,冷雨敲窗,惊破了短暂的秋梦。移近垂泪的红烛,你提笔蘸墨,在纸上诉说着秋窗风雨夕的凄凉,并加入一种离别的伤感。
秋是属于你的季节。
那么多的无由之泪,无端之愁,终于可以找个借口尽情挥洒。还有飘渺孤鸿影从亭台间掠过,让你想起雁足寄书的故事。只是,就算你欲笺心事,又有何人可寄?
你将自己的世界封闭在恣情泛滥的红楼之外,经营得异常细腻与柔婉。不许污蔑,践踏,甚至叩访。没有你的指引,任何一个高明的探险家也休想走进你繁花似锦的心盘。
你渴盼宝玉能够大胆地站出来否认金石良缘的谶言,推开你小小的寂寞的窗扉,向你印证木石前盟的传说。可是,当宝玉小心翼翼地吐露心声之时,你却将由衷的喜悦深藏,骗他说要"告诉舅舅去"。也许,你怕柔弱的身躯承受不起更深的精神交流,也许,漂泊的身世剥夺了你直面幸福的勇气。
因为在意,故斤斤计较;因为高傲,故刻意回避。可终不能摆脱红尘,冷眼望穿,只好借诗遣怀,以泪洗面,结果让自己的心结越挣越紧,成为纠缠你一生的病。宝钗是你的病,湘云是你的病,唯一的良药在宝玉那里,却迟迟不能送出。
你的心底始终在向宝玉呼唤着:“你不是我的知己吗?我要你懂我,你一定要懂我!”一旦这种呼唤不能——哪怕是一时不能——得到回应,你都会焦虑不已。爱到彼此灵魂里,未必不是大苦。只因爱的越深,便不免苛求越甚,与对方合二为一之感越强,一身就要承担双倍烦恼,好似两根藤紧紧地扭绞在一起,微一撕扯就痛彻骨髓。
尽管宝玉心里只有一个林妹妹,可是你却忽略了他身后那群命运的操纵者。你与宝钗的对决,在宝玉那里赢得出人意料,在别人那里却输得毫无悬念。
你不会教宝玉把"绿玉"改成“绿蜡”,来博得元妃的欣然一笑;不会在戏台前别有用心的点贾木母爱看的戏文,来收获众人赞许的眼神;你也不会用金钏失足坠井的猜测来宽慰王夫人;不会诚心诚意地劝宝玉在仕途经济上多多用心……
在你的生命里多余的偏偏是才情。
你会用一支妙笔写出“比别人又是一般心肠”的佳句,向“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的秋菊致敬,为“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海棠喝彩,替“嫁与东风春不管”的柳絮悲叹。可是,他们要得是无才,要得是贤淑,要得是逆来顺受不知反抗,而你,统统没有。
与世难融的气质,孤芳自赏的性格,独冠群芳的才华,使你成为大观圆内一道亮丽而别致的风景。你超然物外的幻想从不为现实左右,当别人在百种矫情的的时候,你却在暗香浮动的花影后,在温柔的夜风里,在顾盼自怜的西窗下,默默调配着诗情画意,酝酿着相思闲愁。
春林葬花,秋篱问菊,你始终在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书写美丽的生命。诗和泪是你生命的主旋律,只是,每一样都足以使你心力交瘁。
抱病多年后,在你生命的最后一个黎明,隐约有成婚的礼乐从云端飘来。而凤冠霞帔之下的新娘,不是你。
你终于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一生的眷恋,转瞬成空。
潇湘馆至今仍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而你的芳魂是否曾重游故园,看看那几竿湘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