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一

他在公共厕所的水龙头上漱漱口，洗把脸。垂下来的乱发遮挡住眼睛，被淋湿了。这样的天气洗头太冷，头发里的味道很难闻，但他没洗。

他走出厕所的门。厕所竟然让他觉得气派，墙上贴着闪亮的瓷砖，写着“男厕所” 三个字；对面写着“女厕所” 。早晨冷清，两边都没人进出。

厕所旁边不远有一间自助银行，宽敞温暖，有个地铺。昨晚，或者说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在这里留宿。有人定期打扫，他得把铺盖随身带走，否则会被当成垃圾扔掉。

他把铺盖卷好塞进包里，背到背上。

这个江南小镇清净富庶，有悠然的生活节奏与温和的人情世故，他决定留在这里寻找出路。

他走在街道上，两边是各种商店、邮局、法院。他径直走进那个小面店，客人不太多。桌上有一些吃剩的汤面，他走到角落里，把汤碗里的剩面倒进自己的饭盒。他没有就走，把几张桌子上的空碗叠到一起，送到开放式的洗碗池边。他很愿意帮店主洗碗，但担心自己影响店里的生意，就没有动手。店主正在下面，抬头瞧了碗一眼。他朝店主点点头，离开了。

面不多，很鲜，够维持半天的生活。他把空饭盒冲洗干净盖好，放进了包里。

他又走在街道上，这次他往法院方向走去。他来到这个小镇已经几个月了，在这个法庭里旁听了一个多月时间。上个星期，旁听到一件借贷纠纷，再上个星期，有一起离婚案件。

他思索着自己的那件事应该归到哪一类里。

走近门卫，他看了一下门口布告栏里的公告，上面有这个月的案件审理预告，最近几天又有一起虚开增值税发票的案件，但不是今天。

他一行行看着，有些专业术语不太明白，他琢磨着。

“喂，你又来了？！”

他转过头，看到了喊他的人——是法院审判庭的庭长，在前两次旁观时他们打过照面。

庭长朝他走过来，并没嫌弃他浓重的气味，朝他头上一指：“这犀利哥的造型太时尚了，跟我走，去理个发！”

他有点犹豫。不能白受人恩惠，这是他做人的最后底线。他好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有点嘶哑：“庭长，谢谢你！那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事情？”

庭长伸手捋了捋自己地中海式的头顶，呵呵一笑：“有很多事情，先等你弄干净再说。”

二

上了年纪的剃头师傅，打了三遍洗发膏，冲了三遍热水，那些结成团的头发终于散开梳通了。

在镜子前，他被围上白围裙，对面镜子里映出他黝黑消瘦的脸。头发挡住眼睛，他看不太清。

剃头师傅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边舞动着剪刀，一边跟他搭着话：“就剪个西式头吧？”他回：“好”。

剪完站起身，是脱胎换骨的变化，胡子挂掉了，露出青茬；头发剪短，饱满的额头显露出来。

庭长跟理发师傅结了账，又带着他往外走。这次又走进了附近的浴室。庭长在吧台前问：“五元钱洗一次，是吧？”吧台里的中年妇女抬头瞧着他们，问：“每位五元，几个人洗？”庭长一指他说：“一位。”

他走进一个小隔间，有淋浴喷头、洗浴液。他在喷头下，什么也不想，只是贪婪地感受着热水淋过肌肤的感觉。一个小时之后他走出来，感觉自己轻了几斤，这是离家以来第一次洗热水澡。

庭长看他出来，算了钱，又朝外走去。他把那一包行李背在肩上，跟在后面走着，思索着。

一路无话，回到法院门口，庭长郑重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姓庞，你应该在公告栏里看过了，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他掏出内衣口袋里的硬片递过去。这是他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他知道要想站稳脚跟，这是最后的信誉证明。

庞庭长端详着照片，又抬头看他一眼，现在剃好头，他跟那张证件照上差不多，只是稍微老了一些。“你是68年的，那今年应该42岁，有点老相。”

他不知庭长要干什么，等着，也许看过了身份证，放心了才叫他办事。“最近审判庭的连排椅子要更换一下，你会做一点木工活吗？”

他在老家就干过这活，可以做出很漂亮的凳子。他点头应着：“有工具和材料的话，我会做凳子。”

“材料都是现成的，你只需要安装好。跟我来。”

庞庭长把他领到后院杂货间里，一个个纸箱包装还没拆开，堆放在墙角边。他很快上手了，半天装了几十个凳子，整齐地叠放在后院空地上。

中饭和晚饭，庞庭长给他送来盒饭。法院里人不多，也没有食堂，在这里上班的人也吃快餐盒饭。

他坐在一张安装好的凳子上，端着那只纸餐盒，手发着抖。他把盒子放在另一张凳子上，看着那只油花不多的鸡腿，揉着自己发抖的手。那不是因为半天的电钻震动造成的，他心里清楚。他觉得今天早晨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用一天半时间组装完了两百张木凳，又利用双休日换下审判庭里的连排凳子，并且拆除了这些旧木凳，捆扎好码放整齐。

新的周一上午，他又来到审判庭。庞庭长朝他走来，问：“老赵，我们法院门卫只有一个人，还缺一位保安，你愿不愿意干？”这几天，庞庭长问过他之前的经历，他给庞庭长看过自己的复原转业证。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答应：“干，我干，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他被人领到镇上的医院进行简单的体检。好在流浪生活还没有毁掉他的健康，除了小小的几个指标偏低外，一切正常。

下午他领到了崭新的保安服，很长很厚，有点偏大，但很暖和。他换下穿了几个月的旧棉袄，觉得自己真正像个人样了。

他第二天就去门卫上班了。法院门卫原本有一位姓钱的师傅，将近六十岁了，他恭敬地喊一声：“钱师傅。”

三

每天，他在门卫要干的事情不多，进出的人员登记，报纸信件发放，车辆进出时按电动门。有一些是他的职责范围，有一些不在他的范围内，他也抢着干了，比如法院一些需要力气的粗活。

原本他和老钱一人一天轮流上班，但他每天来报到上班。轮到休息的那天，如果有案件审理，他也到审判庭去旁听。上次的那件增值税发票案，他从头至尾跟听研究着，特别感兴趣，他想到自己之前经历的那件事。

他是零时工，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时间过得飞快，第一个月结束，他拿到属于自己的银行卡。他到自动取款机上，查到了卡上的数字。他擦擦眼睛，又看了一遍，笨拙地按动按钮，领出两百元钱，又确认了一遍剩下的数目，然后小心地把卡退出来，跟身份证放在一起。

他拿着这两百元钱，走到附近的菜场，买了一只鸡，卖鸡的老板帮他干脆利落地杀好了鸡。他又买了一些其它的菜，一共花掉五十多元。

回到门卫，里间有一个值班室。上个月刚上了几天班，他就跟老钱请求：“我来每天值夜班，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暂时住在这里吧。” 老钱看他情形，一口答应了。

将近中午，他做好饭菜，跑到庞庭长办公室，真心诚意地说：“庞庭长，我请你到门卫吃饭，请一定答应我的请求。”

两个人在门卫里坐着。因为是休息日，门口没有人进出，他把菜端到了门卫的书桌上，四个菜，一瓶啤酒。他倒了两杯，一人一杯端起来，碰了碰，各喝了一大口。他撕下来一只鸡腿请庞庭长尝尝。

“庞庭长，感谢你的帮助，你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

“好好干就行，法院也正缺人手。”

两个人聊起了头，他问： “庞庭长，当时我就是个流浪汉，你怎么敢跟我搭话，带我理发洗澡？”

庞庭长又喝了口啤酒，目光望着外面的布告栏，说：“虽然一头乱发，浑身发臭，但你的脸每天洗干净的；你每天来布告栏前看消息，还进来旁听，完全正常的样子。看你只是落魄，不是疯傻，我为什么不敢用？我这儿正缺人手。”

他掩饰地低头，摸了一下眼角。

这几年的流浪生活，将他的浑身筋骨都磨硬了，他在工地搬过水泥，在饭店洗过碗碟，在垃圾堆里捡过荒货，忍饥挨饿、忍受冷眼是家常便饭。

他又给庞庭长倒了一杯啤酒，说：“在这里，我终于活得像个人样了。”

四

在门卫，他每天收发报纸，抽空旁听开庭，生活日渐安逸，开始觉得无聊。他希望活得更有尊严，心里也牵挂着唯一的亲人——儿子。如果不能活出个人样，他没脸去见儿子。

天渐渐热起来，报纸和新闻里开始如火如荼出现高考的信息。那天一期本地报纸报道了几所重点高中的迎考誓师大会，彩色印刷的照片，标语写着“是骏马，当奔驰莽原；是雄鹰，应展翅蓝天。”

他胸中一股热潮涌起，想起自己读书时头脑灵活成绩很好，后来家里太穷，他都读到高二不得不辍学，跟着父亲开始到处打工。

他自己找了报纸来看，广告栏里有很多各种学校的招生信息，当然都是函授的不是全日制的，正好适合他。

他开始想学个技校类的课程，有一技之长总是多一条活路。那天他摊了一桌子的报纸正在勾勾画画，庞庭长进来，问他： “老赵，你这是干什么？研究国家大事吗？”

他有点心虚，支吾了几句就爽快地说了自己“求学” 的打算：“我高中肄业，虽然有毕业证书，但没学到多少文化。我没上过大学，不过我知道这个社会得有文化才能有活路。”

庞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 “有志气，好事情啊。那你决定了读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吗？”

“我正拿不定主意，你给个建议吧，我信你的眼光。”

庞庭长考虑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读法律专业，这个我熟悉，兴许能帮得上一点忙。我就是东大法学专业毕业的。你要是能读完拿到证书，就能在我们法院干一些正式的工作。”

他原本模模糊糊的想法豁然开朗，兴奋地说： “我怎么没想到呢！好，好，就这么定了！”

他暗暗地决定，也读东大，也读法学。

东大的法律专业函授，需要参加入学考试，虽然只要求高中学历，但开出的书单有十几本，除了那些马列毛概等通识课程，还有法律专业的几本基础课程《民法总则》《物权法》等，都是大部头厚厚的书。

他开始埋头苦读。好几年的流浪生活虽然艰苦，但自由散漫，现在却要禁锢在书桌前，方寸地，他很不适应。

庞庭长现在经过门卫，每天都要问起这件事，无形中成了鞭策他的一种力量。哪天没有看完既定的任务，他就觉得愧对庞庭长。那么夜晚，他忍着疲惫也要完成读书进度。那段时间，白天黑夜他都在看，看累了起来兜一圈接着看。

第一年的成人高考入学考试时间很快到了，他到市里参加了统一考试，一个多月后，成绩出来了，他竟然通过了，险险地低分通过。

不过他很高兴，这第一步走得还算成功。

考进了函授大学，反而轻松了些，东大函授部有指定的书目和听课安排。每半年要通过三四门课程，跟入学考试相比书目少了，时间长了。因为有老师上课，他每次早早地就去等候，一次不拉地听讲记笔记，回来复习巩固和消化学过的课程。

他没有一天放松过学习。生活很单纯，门卫工作加读书，这种专心的状态让他能静心学习。随着课程的推进，他发现之前在法庭旁听到的内容都有用处。

法律专业虽说是文科，似乎死记硬背就可以，其实不是。课程中的理论需要很强大的推理和论证能力，课程涉及的那些案例，需要有数学基础，进行计算推演。他越学越觉得自己的知识捉襟见肘，脑细胞不够用。

好在他有足够的恒心和毅力，他把每天的时间掐到分秒，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上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

一次，庞庭长走进他的宿舍，看到墙壁床头桌子门框上贴满了便利贴，每一页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笑着说：“老赵，你这股子牛劲儿，我们很快能做校友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 “庞庭长，我不但要做你的校友，我还想做你真正的同事呢！”

庞庭长给他翘个大拇指，说：“好，我信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帮你。”

五

老天其实是色厉内荏的家伙，遇到狠角色它就软。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用自己的半个秃头换来了东大法学专业的毕业证书。熬夜带来的后遗症显示在毕业证书上。

他端详着证书上的每一个字和照片，并不遗憾，不过是一些头发罢了。值！

他拿着证书去给庞庭长报告好消息。老庞看着那上面的字和章，说：“师弟，你出师了。现在再叫你在门卫干有点大才小用。不过你还没有法律事务从业证书，还不能正式处理案件，先给我整理整理资料吧。门卫你还愿意继续干吗？”

他说：“我还继续干。你说的法律事物从业证是怎么回事？我得怎么办才能拿到？”

庞庭长把证书合起来，在手里敲了两下，又还给他，扔了个更重磅的炸弹： “你得再考个证书，参加国考，考到法律职业资格证！”

他一面觉得遥遥无期的学习令人害怕，一面又为有了新的目标而兴奋。

本科函授时的学习状态还没过去，他又开始了漫漫考证路。

这国考的通过率很低，据说只有百分之十的通过率。考试科目多达十几门，被称为第一大考。

他有之前读的法学证作为基础。在第一年的备考过程中，他每天晚上熬夜到两点多，基本读完了这十几门课程。九月参加考试，十一月结果出来他离通过还差几分。

这消息让他又难过又开心。只差几分，他对第二年的考试有了更充足的信心。

他参与到法院的一些协助工作中，主要是“普法”工作。来法院起诉或者处理案件的人，基本都是“法盲” ，大都对具体的法律条款一窍不通。他没有处理案件的资格，但可以协助法院进行解释工作，给出一些建议。

在工作中他的尽心尽职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