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看了姜武的电影《洗澡》,就想写写洗澡。
我努力搜索自己关于洗澡的体会,挺遗憾,盐池本就是个缺水的地方,对于我这号从小没怎么和水亲昵过的人来说,洗澡好像只是个以清洁为目的动名词,和电影里差着十万八千里。我的那些回忆,竟然是有些辛苦和琐碎的。
五六岁前,洗澡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件头痛的大事。盛夏午后,只要听见院子里“哐啷”一声,就基本可以确定是老妈拉着大铁盆出场了。那只铁皮大盆,是爸妈结婚时置下的“大件儿”,不仅是洗衣好帮手,到了夏天,又成了妹妹和我的澡盆。老妈晨观天象,大晴天大太阳,再适合洗澡不过了,于是早早晒上大半盆水。我也装模作样地抬头看天,总期待来点风雨,好让这澡洗不成。
洗澡是遭罪,可之前玩玩水还不错的。妹妹和我傻蹲在盆边,一缕微风吹过,小小的水面就被吹皱了,一片树叶落入,淡淡的涟漪轻抵着盆边荡啊荡,偶尔还有不知名的小飞虫导航出了问题,一头扎进来,妹妹眼疾手快,连带一捧水“啪!”地捞出来拍在地上,再用根小棍把蹬着腿腿垂死挣扎的小虫挑出来,当然,也有就地活埋的时候。阳光投射到水面又折射到脸上,迷离的光束让人有点眩晕,有点飘忽,身上也暖洋洋的。一盆洗澡水还真是一个不小的世界。
午睡过后,老妈养足了精神。她把手伸到暴晒了几个小时的水盆里故意搅出动静,还做出一副享受的表情,大声喊道:“都烫手了!洗澡正好!”我和妹妹站在院里那棵从不怎么结果的苹果树下,毫无兴致地看老妈夸张的表演,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剥了衣服。谁知脚片子才刚挨着水面就冰地缩了回来,唉!铁盆里的水就从来没有达到过老妈吹嘘的那个温度。眼看哼哼唧唧也不无济于事,只能把心一横,往铁盆里一蹲——“嘶~!”,我打着颤颤从牙缝里挤出点可怜的声响,妹妹被冰的直要伸手抱我,活像两只等着褪毛的小呆鸡。也许是女人天生就对洗洗涮涮有一股莫名热爱,老妈给我们洗澡时相当投入,她皱着眉头忘情地淋水、打香皂,恨不能再来一块搓板。妹妹挤着眼睛撅着小嘴,小身板跟着搓澡的节奏摇晃,一副无辜样子,我憋住呼吸,大脑指挥全身毛孔秒速闭合,可只要吹过一丝风,鸡皮疙瘩就冒出头来,还是冷啊!无论是凄声哀求还是嗷嗷直叫,老妈搓澡的力道丝毫不减,叫的太吵时她还威胁要拿钢丝锅刷来搓,噢!赶快闭嘴!等老妈像捞条被套一样把我俩提溜出来,这才算结束。妹妹歪着脑袋站在墙根晒太阳,头发黑溜溜的,浑身散发着一股温馨的香皂味儿。老妈仍意犹未尽,于是家里的小狗毛毛也难逃“落水狗”的厄运。
老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对“垢痂”几乎是零容忍,她常说“针线缝缝看婆姨”,娃娃脖子也能看妈,衡量孩子妈是不是精干,就要看娃脖子上有没有挂着“垢痂”。她不厌其烦地创造条件,只是为了给孩子培养点讲卫生的意识,真心不容易。但那时候,左邻右里很少有人把洗澡当回事,奶奶也并不待见这种“讲究”,说这叫“穷洗”。老妈依然心结难解,即便冬天也要在周末晚上用炉子温了水专门给我们洗呀洗呀洗呀洗。
还好,仅仅过了两年,铁盆晒水就遭到淘汰。一是铁盆变小了,再也蹲不下我们俩,二是孩子长大了,自家院子显然不够隐蔽。这时候,县城里陆续开了好几家淋浴。一到周末,就能看见好些洋气的女人,慵懒地披散着头发、提着装满洗漱用品的塑料小筐,或优雅或散漫地走向各个浴室,勤洗澡是干净讲究的代名词,很快就成为街头新时尚。我家住在远离街面的平房,属于“落后”地区,虽然不是潮流所经之地,但附近仍然开起了一家简陋的小浴室,一次两三块钱。踩着冰冷坚硬的瓷砖地面,一进去就能闻着一股粘腻的霉味儿,大约是为了防盗,原本就少的可怜的几双公用拖鞋还全部被机智的老板剪掉鞋头,成了“秃子”。为数不多的喷头吝啬地吐着水,洗过半个小时,水流就慢慢变小,也不那么热了,这就是“时间到”的意思。小本生意,收费又低廉,还要防着一些“会过日子”的人在浴室洗衣服,也怪为难老板的,但所幸与客人之间都有种默契,并没有人大惊小怪。
小浴室平时生意冷清,可到了年跟前就热闹了起来。周围的女人们提前就制定出了一套洗澡方案,她们不识闲地盘算着、忙碌着,等扫尘、烹炸这一类沾灰尘、熏油烟的活计都做完后也差不多到了腊月二十七八,赶紧在澡堂子关门前再洗今年最后的一次澡。三五个人在浴室里相遇,稀里哗啦的水声盖不住她们交换过家常理短的叽叽喳喳。我已经十来岁,公共浴室成了洗澡唯一选择,虽然也知道脱了衣服谁谁都一样,但心理上还是有些障碍,总是羞臊地躲在角落里,一心想着赶紧逃离。天冷人心热,大人们身上的疲惫被一股股暖流冲走,心满意足地搓去污渍,准备好好过个清清爽爽的年,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年味儿。
好在没过两年,有了太阳能,后来搬了楼房,有了壁挂炉。铁盆晒水、公共澡堂都成了历史,洗澡早就不是问题了,也就没什么可记忆的了。我几乎遗忘了童年关于洗澡那些羞涩慌忙的经历,其实自己正乐得如此,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关于洗澡的感想。
电影里,老北京的爷们儿泡在热腾腾的澡池里,寻找着自己最舒坦的姿势,烦恼、隔阂也在氤氲水汽中慢慢消融。时代、观念、亲情撞击着又交织着,一个澡,浸润着感情与怀旧,洗出了上善若水的道理,也顺理成章地洗成了一种令人羡慕的文化。看着画面里缓缓上升的雾气,我的额头也有点要沁出汗珠的意思。
高中时,班里有个土豪同学在作文里写道,最难忘的时光就是小时候妈妈晒好一盆水,他和弟弟一起洗澡的日子。不知为何,这件小事我一直没有忘掉,甚至随着日子的推移愈发记地清晰,在无论是土豪还是屌丝,铁盆里光着屁股的童年,是拿着钱也抹不去更买不到的记忆。我甚至第一次怀念起和妹妹一起蹲在盆里洗澡的日子,这辈子还会有那么亲密的时刻吗?
提起洗澡,老妈总是感叹那时的人真可怜,其实看着我和妹妹在铁盆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很心疼。我不好意思地坦白了曾经因为去澡堂的那些“纠结”,妹妹说我闷骚,老妈笑了,我也笑了。那时候的生活苦吗?挺苦。那时候的生活甜吗?也挺甜。偶然细腻一回,却发现童年那些糟糕的经历其实很可爱,应当被自己感激。不过,生活不是电影,我们这些埋头于生活的小人物,总是还来不及多愁善感就被日子裹挟着往前去了。那些寒酸的苦,需要一口吞下,那些琐碎的甜,还待细品慢咽。
其实我挺想在文字里也拔高一下,但清寡的经历总结来总结去似乎也总结不出个啥。大概只是回忆,又骚动了那颗本就沉溺在市井生活里的心。
直到现在,晒着午后的阳光,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年的微风掠过树叶,轻轻试探着沾湿的皮肤,“嘶~”,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