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午后,有人在山谷里开了一枪,惊起了鸟与做梦的萤火虫,有人倒在了血泊中。
有人用身躯挡下了子弹,编了一个谎言,一匹白马从山谷里疾驰而过,长出了鹰的翅膀。
而所有的一切,等再回头的时候,不过是区区二十年之久……
一,
奶奶已经走了,在去年的秋天。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还在,那扇向着对岸的窗也还在。奶奶走后,那个小窗户就一直没有再关起来过,我们也再不会看到那双长满皱纹的手,从房间里伸出来使劲地去拉窗户。只是我们还是会听到窗户“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许多个日夜里响着。
掌纹是时光溜走时留下来的路。我没有留意过奶奶手掌间的掌纹是什么样的,但我想,应该是很深的,像我记忆里见过的最深的沟壑。
也幸好没有留意过,要不然我这阅历尚浅的生命就得去承受那些还没办法承受的轻或者重,那些我甚至还分不清哪些算轻哪些算重的轻重。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奶奶走的时候是在他怀里睡去的,他当时抱着奶奶时感觉她轻得像是只剩下了骨头。父亲说奶奶很轻,可他的话里却流淌着一种我无法言说的重,重得让我需要跑出房间,站在月光下使劲地呼吸。
几年前,我曾听奶奶说,“我怎么就这样贫穷地过了一生呢?”语气里带着无助还有另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不甘。无助是因为她真的已经老了,没办法再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而不甘,我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想,可能要穷尽我漫长的一生。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生其实也很短暂。
勤劳是无法致富的。在我的观察里,我很少见过比奶奶那一辈更勤劳的人了,可他们还是很贫穷地度过了一生。或许是因为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因为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真的太边远了。
有多远呢?远到无法与时俱进,无法与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已经习以为常的进步对话。
远到只要天一黑,能看得到的就只有眼前那座手可摘星辰的山。
那座拔地而起的大山,阻挡了他们翻过去的勇气,也阻挡了他们去看山后别样璀璨的夜晚。脚步有时能走很远,但如果你本来就生活在远方,那么你的起点又该如何去算?
我并不喜欢思考。在“没观过世界哪来的世界观”这类至理名言前,我甚至连思考的资格都没有。可是有一天,我看见一只蜘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很多小蜘蛛。那一刻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我问了自己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小蜘蛛为什么要爬在大蜘蛛身上?那是它们的母亲吗?如果是,那么这个母亲得多辛苦啊。我没办法不让自己去思考。
可奶奶那一辈人,包括后来出生的我,也需要这些山来维持我们的生活。许多人想尽一切办法只为逃离那些养育了我们的大山。尽管这无可厚非,可我有时还会觉得很悲哀,
我们觉得那些养育了我们成长的山,有一天已经装不下我们了。逃离可能不单是为了梦想,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欲望。每个逃离的人都步伐坚定,势不可挡。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把记忆继续往前拉扯,最终都会停留在我住在山里,就在南汀河岸边上的那些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我经历过的物质条件最苦的日子,比如吃穿。可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那又是我经历过的最宝贵的一段时间。我在那里见过了最璀璨的星辰,开满峡谷的映山红,传遍山谷的夜莺的鸣叫,还有许多如今已经消失不见的动物与昆虫……
坐在山里搭起来的茅草屋里,我会看见断断续续从树荫里露出来的羊勐线,还有南汀河。我会在烈日下听南汀河呼啦啦远去的声音,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尽管我无法忆起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可我却清晰地记得我曾无数次听着流水声还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仰望星辰。
我年幼的眼瞳里装着未知与渴望,装着浩瀚苍穹与山河百川,尽管那时候的我用尽全部力气跳起来也够不着一片攀枝花的叶,用尽全部力气喊也得不到山对面的回声。
那是我记忆里所有一切最年轻的样子,包括奶奶和父亲,还有我们脚下那片并不肥沃的土地。直到许多年后,我还不断追问过父亲一个问题。
“那时候你们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种地,而把离家很近的地都荒着呢?”
父亲起初总是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对我说,“是啊,那时候怎么那么憨呢。”
听到他的回答,我本来是应该笑出来才对的,可我笑不出来。
为什么那时候那么多人都那么憨呢?我想不出答案。可能是根深蒂固的认知,还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那个年代赋予的东西。我会被他们命运的沉重而震撼,也会因为命运带给他们的苦难而难受。尽管如今的我们也还是无法逃离苦难,可我还是觉得上一辈的勤劳有时都扛不住一阵风。他们辛苦种下来满山的玉米,有时夜里吹来一阵风就会倒地不起,都化为泡影。
我不想歌颂苦难。如果祈祷有用,我会祈祷天下所有善良的人都能远离苦难。
可尽管如此,在那段时光里,在没有灯的夜晚,在那个峡谷中间平坦的空地上,我还是看到过最漂亮的花,最灵敏的动物,听过最动听的歌,最精彩的故事。我还是从那里开始长大,直到后来穿过了那座看起来手可摘星辰的山。
如今回头望时,我知道上天曾在那些时光里赐予了我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