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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板打算动身去北平了。
本来爷们办事,拖家带口不算个事,但眼下时局危急,前两天日本人刚炸了南京上海的火车站,偌大个中国哪儿都不消停,白老板怎么着都不放不下这个心。老板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再有一个月就该临盆了,原本就胃口极差,加上舟车劳顿,脸上愈加要连点血色都没有了。
白老板望着天上一架架轰鸣着来来去去的飞机,愁得眉毛都舒展不开。
雀仙楼他是不可能再开下去了,一是没这个精力,二是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大家都指不定哪天就得玩完,谁还有功夫大吃大喝。
晚上趁打烊的功夫白老板把阿赐阿贵都叫到帐房,当着馒头的面,把三个人的工钱都给结了。白老板一边抽烟一边说道:“我打算把这铺子卖了,你们也甭想太多,不管外面世道怎样,日子嘛,总得过下去。”
阿赐阿贵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还以为白老板惹什么事了要出去避避风头,便劝道:“白哥,咱这铺子能不能别卖,咱们兄弟俩先给您看着,等你回来了咱再打算成么?”
白老板抖抖烟灰:“卖,必须卖。”
他是真不打算再回来了。
阿赐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白老板上车的那一天,白老板走得太急,铺子还没找到下家,白老板一下把信封拍到他手心:“我把房契地契都交给你了,你也别在这儿待太久,卖了房子就带着哑巴到北平找我,天津卫不太平了,少去码头,听见没?”
阿赐眼睛酸酸的点头,白老板也没再多话,搀着媳妇坐上汽车,汽车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下就驶远了。
目送白老板的车子消失在人群中之后,阿赐听到身后一声铃响。
馒头会骑自行车,白老板把自行车留给了他,他正骑着自行车从巷道中出来,穿着风衣戴着帽子,一条格子围巾包着脸,风从两边轻轻吹起他的鬓发,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软软的带着笑意。
阿赐觉得心情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故意问他:“来接我啊?”
馒头稳稳在他身边停下,伸手扯下围巾,眯着眼睛露着白白的牙,把围巾圈在阿赐的脖子上,扭扭头示意阿赐坐上来。
阿赐一路捏着白老板给的信封,没有说话,他觉得烫手。
夜里他和馒头面对面坐在白公馆的院子里,夜色静谧,白公馆里槐枫披宸,天上星星一颗一颗亮的分明。馒头正鼓弄着一个破收音机,企图从兹拉兹拉的杂音中调出一个能听的频道来,咔嚓咔嚓拧了好多下,忽然京剧的一嗓子从收音机的喇叭里亮了出来,接着乒乒乓乓的戏曲声热闹地演奏着,馒头被逗得咯咯直笑,眼睛亮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阿赐盯着他,越发觉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他本就是个孤儿,从小到大,什么样的苦没吃过,白老板是他的贵人,他的日子正是在遇见了白老板之后,才一天天地好起来的。换在从前,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他能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家里还有一个笑脸人陪着他。
白老板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他,没有一点犹豫和怀疑。
阿赐翻来覆去的看那几份房契地契,觉也没办法好好睡,闭上眼睛就是白老板沉甸甸的拍在他手心的那一下,这一下真是拍到了他的心上,阿赐对于这份信任感激地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把信封揣在怀里一夜,馒头就睁着眼睛盯了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阿赐顶着疲惫的身躯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决定绝不辜负白老板的嘱托,饭也没吃就上街找买家去了。
馒头双手叉在胸前盯着他的背影走远,转身回到院里喂鱼,拿着鱼食刚走到水池边,鲤鱼们就团团地围上来,黄的白的红的黑的欢快的在水里翻腾着,时不时跃出水面。馒头面无表情在水池边站了一会儿,又拿着鱼食走了。
给点甜头就躁成这样,蠢货。
阿赐在街上转悠了一天,商会里的各个老板也都问过,只偶尔有一两个有些兴趣,但商人毕竟精明,价格都压得不能再低。阿赐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白老板,硬着头皮谈了许久,又怕自己被骗,沿街走了好几家,都是一样的说辞,他有些犯难。
雀仙楼的牌子已经拆了,阿赐晃荡着回到铺子里,乍一看还有些不适应。
阿贵前几天回老家了,小慧阿芸都各自去了其他公馆里做事,常来的阔少们现在也都不露面了,雀仙楼算是人去楼空。
阿赐掏出钥匙想把门打开,摸到锁头愣了一下,锁是开的。
他急急推门进去,店里椅子仍架在桌子上,柜台也完好,陈设一应都是旧时模样,不曾有过挪动的痕迹。他略略心一安,皱着眉向里走去。
二楼的窗户没有打开,日色西沉,有些昏暗,阿赐点着蜡烛上了楼梯,打过蜡的地板倒映着幽幽的烛光,他平白打了个哆嗦。
借着烛火的微弱光芒,他看见白老板常坐的位置上有一个黑影,黑影只安静又沉默地坐着,好像没有发现他的动静。
一时间在茶馆里听的那些神怪轶事全都在阿赐的脑海里炸开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他从黑影面前走过去,莫名感到背后有一道尾随的目光。异常僵硬地推开窗户。没敢使劲,但窗户仍发出了咯吱的诡异声响,阿赐脑门上冷汗涔涔。
视死如归地一回身,落日的霞光红彤彤的照着,馒头的目光冷冰冰的望着。
阿赐觉得自己的神经咔嚓一声断了。
但他还来不及把这根神经接好,馒头就坐在那沉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放在面前的茶案上打开。
里面金灿灿的,放着几十根小黄鱼。
阿赐觉得自己的神经咔嚓咔嚓全断了。
阿赐好不容易觉得怀里的信封不那么烫手了,更烫手的东西就来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哆嗦着把包裹重新包好,金灿灿的黄金在包裹里似乎还在晃着他的眼。
阿赐恍惚着问,声音有点打颤:“这么多钱你哪儿来的?”
馒头毫无温度的目光仍旧望着他。
阿赐急的推了他一把:“快告诉我!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这么多钱让警察抓到了,根本不是吃几电棍这么简单,你想过吗!”
馒头就看着他干着急。阿赐在实木地板上烫着脚似的走过来走过去,咚咚地响:“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哎哟这城里的老爷们我哪个惹得起啊……”转过身来手指着馒头,胸脯起伏着酝酿了好久,却只骂出来一个“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馒头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意,水润的眼睛弯起来,阿赐更加拿他没办法了,只得叹气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被抓走的。”
阿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一转就转了一个晚上,他怀里揣着一个信封一包黄金,又是一夜没能合眼。
馒头这回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早上起来阿赐洗脸时望着自己重重的黑眼圈,哀怨地去厨房做早饭。端着粥和白面馒头走进卧室,馒头已经起来了,精神头特别足地在那磨墨。阿赐放下碗走过去瞧,馒头端正地坐着,毛笔拿的很像样,字更像样,比白老板和外边的先生写得还好看。
幸好陪着白老板看了两年报纸识得几个大字,阿赐站在一旁辨认许久:“金——子——是——我——的——”
“金子是你的?”
馒头煞有介事点头。
阿赐感到眼前一阵阵昏暗,观音菩萨唉,不带这么玩人的。
“谁给你的?”
馒头笑眯眯继续写:“你别管。”
阿赐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他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牙齿,上次打架舌头上的伤口刚刚长好,不会是……孙吉利给他的吧?
馒头没发现他的异样,接着一笔一划写道:“你别操心房契的事情了,雀仙楼和白公馆,我买了。”
馒头写得认真,阿赐没当真。
在他眼里这其实就是小孩子耍性子,且不说这么多金子够买多少个雀仙楼,他一个小哑巴,要这些有什么用?
人还是得踏实点,阿赐自己就是个很踏实的人,他踏踏实实地又出门找买家去了。不去想那些不劳而获的小黄鱼,尽管他想不通孙吉利为什么要给馒头这么多钱,但白老板就托付给他这么一件事,他得办成。
会馆里还是那些人,坐着喝茶的也有,站着谈天的也有,时不时传来一阵哄笑,还有人坐在包厢里抽着大烟向下望。
每回阿赐走进这里,他都会怀疑外面是否真的在打仗,这些人的生活和老百姓实在离得有些远,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没人搭理他,他在原地挣扎了半天,提起勇气跨进门槛,前脚刚迈进去,后脚还没跟上,所有人忽然安静,齐齐向门口望过来,连抽着大烟的东家都放了下烟斗站起来,阿赐差点没站稳。
一只带着白手套的男人的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嗓音低沉沉的传进他的耳朵:“劳驾。”
阿赐梦游一样地让开一条道。
穿着军装的男人高大而冷峻,笔挺的身姿,帽檐下一对凌厉的目光。众人用目光致意,他披着黑狐大氅,身后跟着四个士兵,一面摘着白色的手套,一面向内走去,靴子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步履沉着而冷静。
掌柜忙迎上去,笑得肥肉乱颤:“何少司令,里边请,里边请。”
他扫了对方一眼,忽然停住,把手套递给一边的警卫员,另一个警卫员替他脱下披风,“不了,你把你们东家叫下来,我有话问他。”
何少司令极自然地在长桌最首的位置坐下,掌柜看着他愣了片刻,机敏的警卫员替他呵斥:“还不快去!”
掌柜连忙称着是是是,退着出去,转身上了楼梯,众人也像松了口气般小心翼翼的继续起了方才的对话。
阿赐觉得今天出门似乎好像,没看黄历。
他打算脚底抹油,溜了,可堂内正上方那个位置的人发话了:“那个跑堂的,你,过来。”
整个会馆,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人做过跑堂了。
阿赐在心里默默感叹何少司令的眼睛真毒,他都快半个月没跑过堂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是个跑堂的了。
他认命地走过去,有两个人好奇地向他这边看过来,何少司令抬抬下巴:“地上那是什么?”
阿赐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自己的宝贝信封正静静躺在地上,他一把捡起来塞到怀里,呵呵笑着:“没什么,没什么,家弟写的信。”暗暗骂自己没脑子,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被人一吓就丢了。
何少司令:“哦?”
然后他把帽子摘下来扔到桌子上,双手撑着椅背站起来,对着阿赐打量了一圈,忽然伸手探进他的衣襟,把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抽了出来。
何少司令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不介意吧?”
没等阿赐回答,他便取出了里面的房契地契,展开来眯着眼睛看了片刻,阿赐看他似乎有点老花眼,因为他着实看了很久。
何少司令仔细看完了,把地契原样折好放进信封,在阿赐眼前晃晃:“你的东西,我买了。”接着把信封丢给一边的警卫员,继续坐下喝茶。
阿赐张嘴还想申辩些什么,被何少司令抬起眼,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逼了回去。
何少司令可不是孙吉利,这尊大神,他是真的惹不起。
阿赐的心在滴血。
被警卫员赶回家的路上阿赐一直嘀咕着,今天出门确实是没看黄历,不然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这房契地契!
郁闷地到了家,日头才刚到头顶,阿赐也没心思吃午饭,蒙着被子倒头大睡,一觉睡到日头偏西,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一下是馒头浑身是血地背着一袋金子走在荒郊野岭,一下是何少司令和孙吉利站在一起,他和馒头被绑在刑场上,面前是一排士兵,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俩。
阿赐撑着床边,揉着太阳穴,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渴得不行,叫了馒头两声,馒头没应。
阿赐翻身下床,找了拖鞋,往水池子边走去。地上有一只打翻的碗,鱼食撒了一地。
馒头不见了。
何少司令今日心情似乎尤其好。
警卫员小陈陪着何少司令从天津会馆里出来,感到司令的步伐尤其轻快,不免多嘴问了一句:“司令要白公馆是想自己住吗?”
何少司令戴上帽子,目光望着远方,悠悠吐出两个字:“钓鱼。”
陈警卫员没听懂。
但他不敢问了,何少司令行事,向来都是别人看不懂的。
何少司令当上司令有两年了,为了和他父亲何老司令区别,旁人一般喊他何少司令。
何少司令本名叫何迟晟,他还有个弟弟,叫何迟曼,不过不是亲生的。何老司令的结发妻子得痨病死的早,只留下了命硬的何少司令。何少司令当年只有十二岁,正是叛逆的年纪,看到父亲又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寡妇还带着个六岁的拖油瓶娃娃,他一句话没说,在何老司令的新婚之夜爬上他们的婚床,在何太太的脸上划了一刀。
他以为他父亲爱的只是那个女人的脸,没想到何老司令暴跳如雷,拿着皮带抽了他一整夜,天亮了照样和那个女人过日子。
何太太柔柔弱弱的,却连哭都没哭,脸上包着纱布,给他洗衣,给他做饭。
何迟晟觉得她惺惺作态。
更加使他生气的是那个六岁的孩子,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也配进他何家的门。
何老司令给他取了新的名字:何迟曼,于是从那以后他夜夜咬牙切齿念的都是这个名字。
何迟曼和他的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细皮嫩肉的,白白净净,眼睛大而黑,仿佛小鹿一样纯真。何老司令不但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似乎还对小儿子更亲些,往来交际,他身边带着的总是这个看起来无比纯真的少年。何迟曼似乎也十分敬爱自己的养父。
何迟晟知道他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毕竟寄人篱下,何迟曼的心里没有一点安全感,何迟晟知道他的枕头下常年藏着一把枪。
何迟晟对他嗤之以鼻:“偷袭这种事情,我干过一次,就不会干第二次。”
何迟曼不信。
何迟曼来到何家的第十年,何太太重病去世。
从那以后,何迟曼在何家的地位便一日不如一日。
何老司令常年在外,只有何少司令时常回家,他们两个经常打架。当然,何迟曼年纪小身子弱,被何少司令压在墙角是常有的事。有父亲的威压,何迟晟不会残暴地对待他,但也不会让他的日子太好过,何迟曼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但脸上脖子上却干干净净。
何迟曼只能忍,他晓得这种事情,就算何老司令知道了,也不会管。
有时他也能还手,何迟曼打人不像何少司令这么有分寸,因为他不需要遮掩他对他的恨,他把何少司令的脸上抓得一条一条指甲痕,何老司令回来看见,从来没跟他提过。对两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仿佛是在默许。
直到去年中秋,何迟曼离家出走了。
何家派出了一百多个兵去找了一个月,还是没找到。
警卫员小陈觉得,何少司令从那以后,便有些阴晴不定,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高兴。
他快步跟上去,北风越吹越大,何少司令的披风在风里吹得像旗子一样猎猎作响。
何少司令在寒风中抬起头,不远处有人爬着梯子挂灯笼,笑嘻嘻跟邻居说话:“新年要到了,一家人该团圆了。”
下午,受何少司令的命令,警卫员小陈带着十个勤务兵到了白公馆收房子,正撞上急得发狂的阿赐。阿赐抓着他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哑巴?只有十几岁,跟我差不多高。”
警卫员小陈甩开他的手,没听见似的:“你还没走?”
朝身后挥挥手,十个勤务兵一起把阿赐七手八脚推了出去,大门砰一声紧紧关上了。
警卫员小陈让勤务兵们将白公馆四处打扫打扫,收拾得整齐些。别人用过的东西就扔了,别让何少司令看着心烦,尤其是床和枕头,一定要换新的,晚上司令就过来住下了,动作一定要快。
勤务兵们四处忙活去了,警卫员小陈便在白公馆院子里转了转,他顺着地上洒落的鱼食一直走到水池边,看池子里鱼儿不知愁地游着。
他愣了一下:“这白公馆,还真能钓鱼啊。”
阿赐被关在门外,一下下使劲拍着门,都没有人应。他颓丧地背靠着门坐下,脑袋里昏昏沉沉。
他没带钥匙,否则他就能开门进去了。可是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兵各个都配着枪,他打也打不过,这年头,一条命就这么不值钱。
他想去找馒头,可天地这么大,去哪儿找?
一个小哑巴,他能去哪儿呢?
阿赐越想越后怕,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感到自己的腿越来越沉重,几乎要站不起来。
他靠在门上,想:“我就坐在这儿,这样他回来的时候,就能找到我。”
然后他等啊等,等啊等,天色越来越阴沉,馒头还是没有回来。阿赐在白公馆门前的台阶上坐得脊背发酸,远远地看到街上行人奔跑着,有人匆匆披着衣服跑进一旁的棚子下,妇人们收起晾衣服的杆子,两个孩子快活地叫着:“下雨啦,下大雨啦……”
雨点就这样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没有雷声,也没有风声,纯粹的大雨瞬间把阿赐浇得湿透,阿赐打了个喷嚏,往屋檐下缩了缩,心想:馒头现在,有没有淋到雨呢?
雨声很快淹没了一切的声音,雨水密密地在阿赐眼前织成帘子。天色很快入夜,黑漆漆的夜,只有头顶白公馆门前的一盏电灯亮着,照出了一片朦胧的空间,阿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瑟缩着,心里暗暗祈祷这一夜快些过去。
后半夜,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滴滴答答像催眠的乐曲一般,阿赐闭着眼睛,神思飘向了远方。
那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父母还没有故去的时候。
他家在海边,他爹每天出海打渔,海上风云变幻,常常有风暴出现。那时娘亲就会抱着年幼的他搬张竹凳子坐在家门口,看远天风起云涌,狂风穿过滩涂带来海风的腥味,然后雨点就会噼里啪啦落下来,瞬间将娘俩打湿。他的娘亲会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对他说,爹爹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等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他父亲都会带着一身的雨水,告诉众人他是与海搏斗的勇士,但最后一次,他再也没能回来。
他是多么害怕等待,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等。
天已经亮了,但阿赐不愿睁开眼睛。
他忽然听到前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些熟悉,一步一步,走得很沉稳。
阿赐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军靴步入他的视线,何迟晟踏着薄薄雨水走来,还是披着那件黑狐大氅,身后一个警卫员替他撑着伞。
何迟晟在他面前顿了一下,目光冷冷,身旁的士兵推开门,做出了一个恭请的姿态。
阿赐听到身后大门缓缓合上,一个沉沉的嗓音开口道:“让他滚。”
何少司令在白公馆里钓鱼,阿赐被两个兵抬到了围墙外。
也许是阿赐青灰的脸色看上去太可怕,那两个兵还算有点怜惜,没使劲扔,只把他放在墙根司令看不见的地方就走了。
雨停了,阿赐倚着墙根,像只蚯蚓一般蠕动着。
那个警卫员把他赶出来赶得太急,他什么也没收拾,什么都没能带出来,唯有怀里的这一包小黄鱼。
但是黄金没法用,像他这样的人,只要一露富,准有亡命之徒敢一刀结果了他,然后掳走这包小黄鱼。况且他也舍不得用,馒头走了,这是他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他怎么舍得花呢?
阿赐蜷缩着,他的心跳像是擂鼓一样重重的,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他感到脑子里轰轰的,像是有火车驶过。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心才安定了一些。
与此同时,何少司令坐在院子里钓到了第一条鲤鱼。
鱼是条好鱼,肥美又健硕,还是红顶,在水桶里拼命的跳跃着,警卫员小陈拼命不让它跳出去。
何迟晟看了一眼鱼,继续钓。
他之前并不知道白公馆里真的有鱼,而且品种还挺名贵,养得很好,但他既然来了,而且他也确实是来钓鱼的,那么钓就钓吧,反正他的钓鱼技术也不差,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钓上他想钓的那条鱼罢了。
钓着钓着,何少司令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勾勾手让陈警卫员过来,说道:“把孙吉利给我叫过来。”
警卫员小陈很为难地看着他:“孙副团长最近…最近有点事要处理。”
何少司令有些意外:“他?他有什么事?”
警卫员小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少司令烦了:“不管他有什么事,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警卫员小陈吓得赶紧点点头,出门找孙吉利去了。
孙吉利来的时候何少司令已经钓到满满一桶的鱼了,另一个警卫员不像小陈一样笨,钓一条他就宰一条,丢到桶里一动不动,省心。
孙吉利点头哈腰:“首长好。”
何少司令眼睛都没抬一下,看着好像仍在专注地钓着鱼,“你上回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
孙吉利对天发誓:“司令明鉴,我孙吉利说的句句属实。”
何少司令这才抬起眼睛淡淡扫他一眼,孙吉利被他看得一哆嗦:“报告司令,您让我给的钱,我也给了。”
何少司令蓦地笑了一下:“他居然收了?”
孙吉利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我…是他问我要的钱……他,他以为钱是我的。”
何少司令收住笑,目光注视着水面上的浮标,眼底的神色一点点变冷:“听说我要来,白伯亭跑得那么快,是你跟他通风报信了吧。”
孙吉利尴尬地笑着:“这,这白老板手眼通天,我也是没办法,没办法……”
何少司令不吭声了。
孙吉利挨训似的站在何迟晟身旁,后脑勺上流着几滴冷汗,司令不发话,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提走人了。孙吉利在心里默默地叫着:我的亲娘唉,何少司令可比何司令吓人多了。何老司令那边他还自信能糊弄过去,何少司令这边,给他十个胆子他都不敢。
等何少司令把最后一条鱼钓上来的时候,孙吉利的两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何迟晟把钓竿交给警卫员,扶着椅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顺带瞟了一旁的孙吉利一眼:“你还没走?”
问得好像自己真的忘了似的,孙吉利心里骂娘。
他扯开一个狗腿的笑容,“属下是想邀请司令大人共进晚餐……”
“得了。”何少司令摆摆手打断他,“你留下来喝鱼汤吧。”
孙吉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不是不敢喝,他怕喝了不消化,那池子里的鱼随便一条都是他好几个月的军饷,白哥知道了,估计得跟他拼命。
战战兢兢的看着两个警卫员笨拙地宰鱼,孙吉利替白老板感到肉疼,何少司令司空见惯,拿毛巾擦完手,就打算去卧房休息。
有个勤务兵抱着旧被子刚从卧房里走出来,何迟晟的脚步顿了一顿,叫住他:“你,过来。”
何少司令也没看勤务兵到底有没有跟上来,迈着长腿就径自往外走。孙吉利觉得稀奇,也跟上去。
阿赐在墙根下缩成了一团,何少司令走了一圈才找到他。
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但似乎意识还是清醒的,只紧紧的闭眼,眉头锁着,脸色十分苍白。
勤务兵会意,把那床被子给墙根下的阿赐盖上。
何少司令发话了:“盖紧些。”
勤务兵把阿赐裹成了粽子。
何少司令满意了,回过身踩着靴子一步一步走远。
孙吉利越发觉得稀奇了,别人不知道阿赐是谁,他还不知道吗,何少司令对这么个人物上了心,稀奇,实在稀奇。
阿赐迷迷糊糊间又听到了熟悉的沉着的脚步声,以为自己幻听,努力睁开眼,看到一领黑色披风扬长而去。
他第一时间往怀里探了探,还好,小黄鱼还在。
然后他试着挪了挪,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他扭头一看,不知是谁往他身上裹了一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阿赐身上正热,这一下把他裹得有点透不过气。
阿赐回过头怒视着那领黑色披风,他看到那领黑色披风忽然间停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脚步有点虚浮。
仍旧是那个沉沉嗓音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何迟曼。”
“你以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就抓不到你吗?”
何迟晟绕着来人走了一圈,脚步声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他轻轻笑了一下:“半年不见,你长高了。”
阿赐看见何少司令的披风拖地,披风之后一步一步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清瘦的身影站得笔直,脸上是阿赐从不曾见过的神情。
他神色冷冷,声如石破天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把阿赐怎么样了?”
那是阿赐所陌生的一个嗓音,既不喑哑也不低沉,有点儿像丝绸,光滑,但是冰凉。
几个月前阿赐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白衣少年笑意温软,声音也同这般,一字一句入耳,如泠泠珠玉。那时他想,他的小哑巴,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他的声音一定也同这般好听,每一句话,都如雨点般敲在他的心里。
何少司令的靴子一下一下点地:“你猜?”
何迟曼捏紧拳头,狠狠向何迟晟的脸上挥去。
何迟晟向后连连退了几步,冷哼了一声,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迹。
他冲上去抓住何迟曼的领子,何迟曼反抗着,却被摁在白公馆的铁门上,铁门被撞的呼啦响。何迟晟凑到他耳边,低沉嗓音落在他的耳畔:“我是你大哥,他算你什么人,你为了他,敢打我?”
阿赐的眼中有眼泪流下来,心里嘶哑地喊着。
小哑巴,他的小哑巴啊。
何少司令有洁癖。
并且这洁癖很严重,他的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但此刻他却跟何迟曼扭打在一起,雨后的泥泞滚了满身,何少司令最珍视的那件黑狐大氅也被扯了下来,丢在一旁,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
何迟曼大约是疯了,疯子才会这样不顾一切,他已不满足于拳脚,他用牙咬,咬的满嘴鲜血淋淋。何迟晟的脖子生生被咬出一个血印来,他整个人压在发狂的何迟曼身上,钳制住他的手脚,额上青筋暴起:“闹够了没!”
何迟曼双目通红,野兽一样向他吼叫。
在场的兵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上前劝架。孙吉利眼睛都看直了,自他认识何迟晟以来,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何少司令咬牙切齿道:“我害死你娘,你想杀我,也不在这一天两天了。但你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何迟曼忽然停住了动作。
警卫员小陈听得心惊肉跳的,他忍不住上前劝道:“司,司令,咱们先进去,有话、有话慢慢说……别,别冲动。”
何少司令没说话,只死死盯着身下的人。警卫员小陈赶紧向后使了个眼色,勤务兵们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摁住了何迟曼,何迟曼像泄了气了的皮球似的任他们摆布。
何少司令站起身,他的衣服上半是泥泞半是血迹,肩上还有一个被咬穿的血洞,脸上溅起的是未干的鲜血,帽子早不知被何迟曼扔到了何处,头发也又脏又乱。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略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孙吉利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像一尊战神,满身都是肃杀的气息。
何迟晟在进门之前闭了闭眼睛,半晌才说道:“把他洗干净了,带过来。”
阿赐在何迟曼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就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前,他的脑子里轰隆隆响着的翻来覆去就两句话:他的小哑巴会说话了,他的小哑巴为了他跟何少司令打架。
孙吉利把阿赐捡回来的时候心里仍旧很是纳闷,按理说何老司令宠着小少爷是应该的,毕竟宠了这么多年了,这何少司令是为了什么?一早就知道他的下落,不派几个得力的手下把他抓回来也就算了,还亲自跑到这鬼地方来,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打架,打就打吧,何少司令还不还手。旁人没看清楚,他孙吉利的眼睛可贼着呢,何少司令没有一下是认真揍的,倒是脖子上肩膀上的那几下是认真挨的。
放在以前,孙吉利从没把何迟曼当个事,何家迟早是何大少爷的,何迟曼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但自从何迟曼离家出走,何少司令瞒着他爹派了那么多兵出去找,孙吉利就觉得,这何二少爷真不一般了。
所以哪怕他不把他放在眼里,在雀仙楼的那一回,也得给他几分颜面。
孙吉利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没琢磨出什么道理,他把阿赐放在白公馆最角落的一间废弃的房间里,两天后去看他时阿赐正好醒过来。
阿赐的身子骨挺硬朗,两杯热茶下肚,气色立马就好起来了,身上也不烫了,只觉得饿。
饥饿是一个人和世界最有效的联系方式,肚子饿了,人就活过来了。
孙吉利饶有兴致地看他狼吞虎咽:“我说,阿赐小哥,我这也算救了你一回了吧?”
阿赐继续抱着包子狼吞虎咽。
孙吉利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这回我救了你,以前的事咱就算翻篇。”坏笑着靠近他,“我记着,何家的事情,你是清楚的。那天何二少爷回来的时候,你还没昏过去吧?”
阿赐咀嚼的动作忽然就慢了下来。
神思回到人间了,所有的记忆也就跟着回来了。
从灰烬里爬出来的小哑巴,和他抢馒头吃的小哑巴,发烧烧得糊里糊涂的小哑巴,夜里闭着眼睛搂着他的小哑巴,趴在柜台上睡觉的小哑巴,为他上药的小哑巴,推着自行车冲他傻笑的小哑巴,捏着毛笔端端正正写字的小哑巴,站在池子旁喂鱼的小哑巴。
会说话的小哑巴。
阿赐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小哑巴开口说话了,小哑巴再也不是他的小哑巴了。
他在心里埋汰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为另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哭的。可他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是缺了一块儿,比发现馒头丢了的时候更难受。因为馒头此刻就算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是何家的小少爷,不再是他捧在心上的那个小哑巴了。
从中秋到现在,半年了,值了。
阿赐一口一口的咬着手里的包子,咬的解恨。
他感到浑身的力气渐渐的回来了,抬眼看着孙吉利,孙吉利和他对视了片刻,莫名有些心虚。
阿赐伸手到怀里,掏出那个仍带有他体温的包裹,神色很坚定和从容:“这钱,你替我还给他,我只是暂时替他保管。”
“他既然回家了,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孙吉利看着阿赐有些消瘦的背影,生平第一次觉得钱这么烫手。
阿赐找了个洋宾馆住下,宽敞又明亮的房间,柔软而温暖的大床,还有透着星辰月色的落地窗。
他不去管身上究竟还剩多少钱,住得起住不起这样的房子,总之他得找个地方安顿,白公馆和雀仙楼都是他回不去的地方。
阿赐躺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越不去想,心里就越堵得慌。
北平,北平。白老板唯一交给他的这件事,他也没办好,阿赐没脸再去见他了。
算算日子,白老板走了快小半月,北平这么近,汽车肯定早到了。
然而想起白老板,他就想起那天送白老板走后,有一个人用自行车载着他,乘着微风穿过街道和小巷。那个人有好看的眉眼,笑起来灿若天河星辰,他笑着用自己的围巾圈住他,阿赐骂他傻。
有月光寂寂穿过落地窗照射下来,窗帘上的轻纱拂动,阿赐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孙吉利,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所有的人到最后,都会离开他,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孤身一人。
何迟曼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何迟晟坐在树底下看他。
从小到大,不管他们兄弟两个怎么打架,有多大摩擦,何老司令都帮着何迟曼。这一点,何迟晟领教得很深。他在多年前质问他的父亲:“究竟谁才是你的亲儿子?”他指着自己满脸的抓痕,“他怎么对待我,怎么看待我们何家,难道你不知道吗?”
何老司令回他一句:“迟晟,你是哥哥,偶尔,也该吃点亏。”
何迟晟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是以他们两兄弟间的事,他再没有跟何老司令提过,包括这一次。他估计老爷子现在还不知道何迟曼离家出走的事。
何迟曼把何少司令打出来的这些伤,着实是不轻,何迟晟有印象以来,这是他还击得最猛烈的一次。随队的军医被叫到白公馆的时候,何迟曼已经从泥巴里被拎出来,换了身干净衣裳,被两个兵押在地上,眼睛里带着红血丝,一言不发盯着他。
何迟晟当着他的面换药。
军装一脱,军医吓得手抖,何少司令肩膀上的血洞还在汩汩流着鲜血,光是消毒止血就花了半天,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白色的绷带在他胸前缠了一圈又一圈,何迟晟松松垮垮在外面套了件衬衣,扣子没扣,脸色很难看。将其他的皮外伤草草处理了之后,军医建议何少司令去医院挂针比较保险,何少司令站起来打算走,看到地上那件沾满泥巴的大氅,又坐下了。抬抬下巴:“你,给他看看。”
军医在何迟曼的身上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伤口,只在手腕和后背看到了几处淤青,在军营里,这根本不算伤。
何少司令走的时候让勤务兵把何迟曼给放了,只嘱咐了一句:“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决不能让他走出这个门一步。”
然后何迟曼就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一点点升起来。
警卫员小陈觉得何迟曼疯了。
他把何少司令咬成这样,何少司令还没有生气,大约何少司令也离疯不远了。
何少司令从陆军医院回来,这样看着何二少爷已经很久了。
何二少爷抬头看着月亮,仿佛要将月亮盯出个洞来,下弦月光昏昏暗暗,东方已经显出一丝鱼肚白,夜到了最凉的时候。
警卫员小陈已经昏昏欲睡,但是何少司令还没睡,他不能睡。
他很担心司令的身体,他身为司令的警卫员,却没能尽到保护司令的责任,这算是他的失职。他的身上是有配枪的,整个连队,他的枪法大概是司令以外,最准的一个。但是司令很少亲自开枪,所以他就是枪法最准的那一个,他本可以一枪毙了何迟曼。
但那是何二少爷啊。
警卫员小陈算是看出来了,何少司令的心中,并不想让何二少爷死,但是何二少爷想让何少司令死。
何少司令披着一件白色的大貂,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寂寞。
不知是谁一脚踢中了草丛里的收音机,兹拉兹拉的电波声猝不及防地响起来,吓得警卫员小陈一蹦达。然后电波逐渐响得有规律起来,他好像从尖锐刺耳的杂音中模模糊糊听到了人声。一个勤务兵把收音机捡起来,顺手拧了一下,戏剧的铿锵曲调就这样飘了出来。
何迟曼一下子站起来。
他快步走到门口,铁门前边两个士兵拦住他,他一左一右两个手刀劈了下去,士兵晕了,何迟曼疯似的跑了。
警卫员小陈急的大叫:“快去追!”
何少司令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示意不用追了。
大槐树下,轻和的夜风拂过何迟晟领子上的绒毛,白公馆一旁暖黄色的路灯照出了他柔和的轮廓,何迟晟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垂下眼帘啜了口茶:“何二少爷,长本事了。”
夜色流水般萦绕溶去,天蒙蒙亮时,阿赐听到窗外有奇怪的声响。
他睡得很浅,脑子里乱糟糟的,整夜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额上便是薄薄一层冷汗,因此几乎没怎么安稳睡着。夜光清透,透过窗前的轻纱,阿赐看到窗前的阳台上爬上来一个人。
借着微弱的晨光,阿赐看见那人站稳之后拍拍手上的灰,抬头向他望过来。
两个人隔着一层玻璃遥遥相望着。
阿赐看着他,想把他的模样记住。
何迟曼的脸上现出一片惊喜,他冲过来,轻轻敲着阳台上的小窗,想让阿赐放他进来。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山装,蹭上了灰,还是稚气的学生模样,漆黑的眼眸在黎明的月光下分外明亮。
阿赐知道自己不能放他进来。
何迟曼不住地比划着,阿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他知道隔着窗户他听不到,但他还是说:“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何迟曼脸上的惊喜一点点转变成疑惑,再一点点转变成愤怒和仇恨。
他使劲锤着落地窗,眼里似乎有血一样的火苗在窜动。落地窗的玻璃不住地震动着,发出一阵阵雷鸣一般的声响,声波在狭小的房间内冲击着,阿赐感到大地都在晃动,但是何迟曼进不来。
阿赐看到何迟曼从腰后掏出了一副手枪,缓缓对准了他。
阿赐闭上了眼睛。
“砰”。
一声枪响,玻璃碎裂的声音。
阿赐在令人眩晕的耳鸣中颤抖着睁开眼睛,巨大的落地窗被击得粉碎,一地残破的碎片,何迟曼披着破晓的晨光,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用他那副丝绸般光滑又冰凉的嗓音对他说:“我以为自始至终,你都会相信我。”
“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那把火,是我自己烧的。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你肯定不记得了,中秋节那天晚上,我饿得不行的时候,你给了我几个馒头。”
“所以我虽然一心求死,但看见你,好像就有了希望。”
何迟曼笑了一下,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受伤:“是我骗了你,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馒头这个人了。”
“你我缘分,就此尽了。”
这是他跟他说的第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