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流夏

1.以前我一到家会把电视调到播着樱桃小丸子的频道，然后学着她的声音叫您“也爷~~~”，因为我喜欢那时候您笑得弯弯的眉毛，上翘的嘴角，堆成一朵被春风拂过的花儿似的皱皱的脸，眯得看不见的眼睛……

2.我记得只因为我随口说了一句我想学做松肉，您年初一大早上去买肉，等我起床教我……却又怕我胳膊酸冻着不肯让我做那些个诸如剁馅儿的体力活儿，又怕我烫着不肯让我炸肉。我记得用刀切出巴掌大小的一块连着的肉皮、肥肉和薄薄的一层瘦肉的不可名状物，用刀在瘦肉那边儿划出指甲盖儿见方的细密格子，肉馅儿剁粘、混之葱、姜、蒜、松子儿、鸡蛋清，和着淀粉铺在划好的格子上，用刀背压实，做成一个个小方墩儿。过油炸至肉皮抱住肉馅儿，瘦肉焦黄，放到炖肉的汤里面煮40多分钟，拿出晾干。吃时切片儿或者切块儿，混着酱油、香油、葱段儿、姜片儿、蒜片儿蒸热……是咱家每年的年夜饭的必备菜。我说有松肉才叫过年呢。虽然每年您为了这几块松肉都得折腾半天。

3.记得当初您七十岁那年，我说要给您过寿，您说咱得过八十大寿，不兴过七十一说儿。今年您八十岁，却总不让我们提这事儿，天天说自己七十九。

4.我高三那年学习苦，见天儿的没食欲、黑眼圈，您看着疼在心里，跟我说，别太累了，考不上大学都不怕，跟着爷爷养蜜蜂来都成！（我一直觉得此话可以与我老爸那句“考题难？没关系！大家都零分儿，谁上清华北大咱们抽签”相比。）

5.我说外地茄子没本地的好吃，您把家里秧好的黄瓜拔了一行，满村里找我爱吃的那个茄子的种子，给我种了茄子，烧茄子、炸茄盒儿、拌茄泥……整个夏天，我说这才是小时候的味道。

6.我知道您特别想让我打电话给您，因为有时候回不去。但是每次您问过我学习忙不忙？身体好不好？吃的怎么样？钱够不够花？又嘱咐完我忙就别总打电话回来之后都忙着挂电话，您和我说有时间多休息会儿，甭总惦记着家里头，您们都好着呢。

7.您问我零花钱够不够花。我说够了，您留着自己花吧。您告诉我说您有钱，每个月村儿里加上政府给的老人钱跟奶奶一起有一千块呢！说有这么多钱的时候您的眼睛亮亮的。您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8.村儿里每年都给您和奶奶的超市购物卡充六百块钱，您一年才花了五百五，但是年末那回给我买饮料就花了五十。

9.我知道您家冰箱里永远有两种冰棍儿，一、两块钱一根儿的纯冰糖、酸奶雪糕，和好几块钱一盒儿的八喜纯牛奶冰激凌。我回家您都给我拿的是八喜。

10.您说我小时候您带我出去，人家问我长得像爸爸还是长得像妈妈，我都说我长得像爷爷，因为咱家就您和我脑袋上有两个旋儿。现在人家问我我也这么回答。因为我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您会一脸骄傲。

11.有一回我回去正赶上您跟奶奶整理咱家的那点儿财产，见着我您数着那些现金、卡、存折偷偷告诉我说等您老了这些将来都是我的，不给爸爸妈妈。我真希望我这辈子都拿不到这些钱。

12.我和您一样爱吃甜食，每回买糖、买点心您都把最好吃的给我留着。

13.您七十七岁那年还爬上树给我摘樱桃，那是我吃的最好吃的樱桃，可是我不想再吃了。因为树很高，很危险。您的健康比樱桃重要多了。

14.当人家的蜂蜜都卖到二十一斤的时候，您还把价儿定在十二块钱。您说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您不赔本儿就成。价定高了您没法儿心安。

15.咱家蜂蜜从来不掺白砂糖，买主儿都说他们家老人有轻微糖尿病吃咱家蜂蜜都没事儿。您当时可自豪了。

16.咱家蜂蜜长蜂螨那会儿，您宁可骑您的二八车得跑了一百多公里上别的县城买药，也不肯告诉我爸爸一声儿让他开车带您去。

17.我喜欢咱家的那个院子，里面种着好多水果蔬菜，还养着那些陪着我长大的小狗儿，它们生在那儿、长在那儿、埋在那儿。

18.我喜欢夏天的晚上跟葡萄架下乘凉，我靠在您的腿上，咱家小狗儿靠在我的腿上，我歪着头数着葡萄叶缝隙间漏出的星星，听您讲您年轻时候的故事，深呼吸空气中都是葡萄的味道，甜甜的水果香。

19.我跟您说您得经常出去和人家说话儿，别总闷在家里头，容易得阿尔兹海默症（我不喜欢用老年痴呆这个词儿）。您告诉我说您种菜时候跟菜说话儿，喂狗时候跟狗说话儿，侍弄蜜蜂时候跟蜜蜂说话儿，您说您一点儿也不孤独。

20.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一发烧就睡不着觉。您和奶奶轮流背着我在屋里转圈唱大戏直到我睡着。

21.我妈妈说她怀孕问您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的时候，您说都喜欢，大小俩人平安就成。最后生出来我的时候您脸上那份儿幸福不是装的。虽然咱家到我这儿断了三代单传。

22.我回家您总给我做好吃的，炖排骨、氽丸子、水煮肉、红烧肉……虽然氽丸子、水煮肉我吃里面的白菜比吃肉还多。

23.我跟你您一样爱吃甜的，但是蒸豆馅儿馒头蒸糖花卷儿的时候您都做两种，糖多的那份儿让我爸爸带给我回家吃，糖少的那份儿您自己留着。

24.有回说好了您蒸豆馅儿馒头给我们带回去，但是那天您临时说忘记蒸了。后来我才知道您不是忘了蒸了，而是没发好面，蒸出来特别黄，不好吃，您都留着自己吃了。

25.我小时候跟幼儿园把胃弄坏了，您知道以后每回吃饭都给我做汤让我先喝了汤再吃饭，您说这样养胃。

26.我妈说您只跟她急过一回，小时候我妈给我报了个我不喜欢的课外班，您怕我累着又知道我不喜欢，就跟我妈妈说不许我上那个班儿了。

27.您对我、表哥、表姐我们仨人从来不急眼，看您的时候您永远对我们笑着。

28.您爱看新闻，这让每天都看那些骗眼泪的连续剧的妈妈很郁闷。因为咱家电视向来锁定央一、央四、央新闻。

29.您每天看天气预报都要看朝阳和昌平，以前是海淀和昌平，因为您说您的心跟我所在的那个区陪着我呢。

30.我知道当初我说把院子交上去换楼的时候您不高兴。因为之前我爸妈、姑妈、表哥表姐都跟您说过，他们全碰了钉子。但是我说了一句您就同意了，您说咱家房子都是我的，我想换什么换什么。您知道吗，其实我也舍不得咱家的老院子。陪着我长大的那几条狗都埋在那棵山楂树下边儿，我的童年也都埋在那儿。可是我真的不希望您跟厨房被煤气熏倒了然后被我奶奶强拖着出来俩人歪地上缓半天才能起来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

31.您告诉我说垫脚可以长高，因为您原来每次量身高都是一米七，但是去年您垫脚垫了一年就长到一米七二了。

32.咱家花盆儿里头种着油菜和西红柿。每回我到家您都把红了的西红柿摘了给我做汤喝。

33.我爱吃肉皮冻，奶奶说过年时候您为了我整整折腾了一天。做出来的肉皮冻晶莹透亮特别有韧劲儿。

34.每年您跟奶奶都给我六百的压岁钱，您说希望我一年顺顺利利的。

35.今年我实习得了两箱苹果，一箱蘑菇，一箱香水百合。您把百合花儿摆到了最后一片花瓣凋落。咱家一来客（这字儿读且）您就跟人说这是您大孙女儿挣的。

36.您是高中肄业，是因为当时身体不好退学的。您说您退学之前一直是班里第一。但是您从不因为自己没继续念下去怨过什么。

37.您跟村里大队当过团书记什么的干部，但后来您又回去当农民，种李子、养蜜蜂……但您心态特别好，干什么都怡然自得。您说了，随缘。

38.每回不开心了都喜欢回家看您，从您家出来我又充满电了。

39.我妈妈说我只有跟咱家的时候蹦跳着唱歌才像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咱家才能放得那么开，那么疯狂。

40.我每回跟您道别的时候都喜欢亲您一下，后来您学会了也反回来亲我，您没牙了，触感好奇怪，但是好温暖。您的胡子是软软的。

41.我奶奶总说我跟您比跟她好。因为您从来不说我，每回看见我都迷嘻咪嘻乐不是。其实我也挺喜欢我奶奶的。

42.您说您跟家都让着我奶奶。因为她比您岁数小，又是个女人。您说大让小，男人要让着女人。

43.今年二十九那天中午，姑妈跟咱家吃的饭。您把我爸爸叫去厨房帮忙儿，留着我奶奶带着姑妈、妈妈和我在客厅看电视。您说男人会下厨是咱家光荣传统，以后我也得找一会做饭肯给我做饭的。

44.您知道我不喜欢听人家说我瘦，不喜欢听人家说我应该多吃点儿增肥。所以每回在这事儿上都是帮着我说话，只是每次我回家都给做我最爱吃的那些菜，弄得我每回都吃得饱饱的……

45.高三那个阳历年我没回家，因为下雪、我咳嗽、又快期末考试了。于是您跟奶奶坐公交车去我家看我。五楼您拽着我奶奶爬得呼哧带喘的。

46.有一回我说我想喝蜂蜜，您就去老家摇蜜去了。那天的天气蜜蜂特别浮不适合摇蜜，但是因为下午我就得去学校，您就那么去了。摇蜜的时候虽然带着手套，还蜇得整双手肿得跟馒头似的，俩星期没消肿，连筷子都拿不了。看着我快哭了，您还和我说蜜蜂蜇得一点儿都不疼。

47.我原来拍咱家月季花儿的照片儿的时候，您把蜜蜂逮到花儿上头让我拍。

48.我和您一样爱吃冰核儿柿子（这个核字儿读胡）。

49.我生理痛的时候您会沏暖暖的红糖姜茶给我。

50.我跟您差五十九岁，但是我们没有代沟。

51.您是天蝎座，但是您一点儿也不腹黑。星座配对儿说咱爷俩跟一块儿最欢乐啦！

52.我说我一定要学会您所有的拿手菜，您又笑了。我估计就我被您宠得这么笨手笨脚的这辈子都没戏了。

53.我问您我好看还是表哥家刚出生的您那小重外孙女儿好看，您一点儿都没犹豫，说还是您大孙女儿漂亮！

54.您不知道当我听说奶奶生病那会儿，大下雪天儿我爸爸调不开课，您只能带着她去坐公交车去扎针的时候，我多想打电话好好说说我表哥表姐。可是您告诉我说您这只是坐了一次公交车罢了，说我不应该和哥哥姐姐伤了和气，不值当的。以后我也会买车的，您说哪儿咱上哪儿。

55.我一直说您特别能干，种菜养蜂这就不说了，厨师、木工、瓦工您什么都不在话下。可是我就什么都不会TAT。

56.我渐渐开始跟您一样爱吃稻香村的自来红跟自来白，倒不是说它多好吃，虽然里边儿有满满的冰糖，香油味儿也够浓，但是那些个青红丝儿真不是我的爱。

57.您不爱买新衣裳，每回我问您您都说够穿。

58.水果有点儿坏了您总是舍不得扔，说剩下的还能吃。奶奶每回都趁天黑悄悄把它们跟着垃圾扔出去，您却总因此说奶奶自己不知道注意着身子骨。

59.奶奶去年住院的时候您每天都去陪她。尽管要坐半个小时公交车。您不知道怎么换乘，从政府街到区医院您要走半个小时。

60.您眉毛特别长，顺着梳下来能挡住眼睛。我以前特别爱拿小梳子给您梳眉毛。您说这叫寿眉，也叫福眉。可是我这点儿不随您，所以您总是担心我。

61.人家都说您是个倔老头儿，可全家人都承认您最听我的。

62.您的手掌很宽厚很温暖，因为干农活儿和养蜜蜂手都是粗糙的。所以我小时候长痱子都喜欢您给我挠痒痒。

63.您的手冬天总是裂口子，涂什么防冻霜都好不了。看您的手流血我总会哭，您总是笑着安慰我说您不疼。

64.我寒假实习赚了600稿费，我说给您买好吃的，您非让我自己留着。

65.有时候回家爸爸问给您带什么想吃的回去，您只说要一家店的烧饼。五毛钱一个的烧饼，买一袋子够您吃半个月。

66.我学文，老师总让我们看新闻，然而我又是住宿舍没电视，于是高考之前您每回打电话都在跟我念叨那些个时政要闻。

67.您已经记不住天气预报的数字，所以每天都记在本子上，密密麻麻，现在有十多页了。

68.去跟你到小菜园拔萝卜什么的时候您总笑话我就知道捣乱。萝卜大一点我就拔不出来了。于是您就拿那些个还没长大的小萝卜哄我。

69.我记得小时候会自己在院子里面摘了您种的小黄瓜放在小筐里，然后放在自来水池子里面镇着，等凉了吃。以前咱家自来水都是村儿里的井水压出来的，是甜的。不像现在一股漂白粉味儿。

70.小时候还有过爸爸妈妈骑车带着回您家的时候，有一回大雨把路给淹了十几公分，我还跟那儿捞了好些小鱼，拿回家您给我炖了吃了。现在本来凹下去的路被垫平，那条河也干了。

71.您原来能骑二八车带我。现在骑三轮车，有时候带着奶奶村里转悠。给这家送点自己种的白菜，给那家送点豆角什么的。

72.小时候咱家有暖暖的炕，我跟中间，您和奶奶一人睡一边儿。

73.我一直喜欢睡懒觉，所以只要我没出屋您都不大声儿说话。

74.每天早上您都是等我起床了才做早饭，虽然有时候是直接吃午饭了。我和您说过无数次先吃，但您每回还都是等我，只是拿几块点心垫垫肚子。

75.您和奶奶算是自由恋爱，这一点一直是我的骄傲。

76.我当初问我奶奶她多大年纪和您结婚的，奶奶特别羞涩地捂脸，说“我都觉得臊得慌！”。您就跟旁边儿看着，不说话一直笑，唔，果真是天蝎座。

77.您现在坐在沙发上都能睡着，我看着很揪心，很害怕，所以每回都会把您吵醒。

78.我原来特别爱和您比个儿。一回回都是，到鼻子了，到眼睛了，到眉毛了。后来一直停在眉毛，您告诉我说那是因为您长到172了。哈哈。

79.对不起我这周没能回家看您。

80.我男朋友把我的照片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他们孩子的几张照片一块儿做成挂历，现在挂在您那屋里。奶奶说您经常翻看。又说不舍得挂，应该好好留着，这是艺术品。

81.您的牙早就掉了，自己配了假牙又不喜欢戴，所以好多东西不能吃。但是每回我回家饭桌上还是有芹菜之类的，虽然那些菜您都吃不了。

82.有一回我和您说想给您拍点儿您养蜜蜂的照片作纪念，结果您没做防护措施就去了。看得我这胆战心惊。

83.您总说咱家蜜蜂听话，从来不随便蜇人。还说蜜蜂随主人。是的嘛，您脾气这么好。所以那回您都没挨蜇。

84.您知道好些个关于村子的老故事，所以我喜欢跟您出去遛弯儿，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能收获惊喜。

85.数一数咱家原来种的那些树。枣树，石榴树，柿子树，苹果树，山楂树，花椒树，香椿树，不结果没得吃的槐树算么？都是咱家刚有院子时栽的苗儿，等我出生之后刚刚好都是结果的年纪。其实还有一小棵猕猴桃。

86.咱家身材最好的是您。每回跟家我都羡慕您的小细腿儿。

87.您有时候给我讲爸爸小时候的故事。

88.您和我说我哥小时候淘气，爬到蜂箱口堵门儿，结果身上有好几十个包。所以您说我哥老了肯定没风湿。

89.爸爸说给您买手机您不要。那您说如果您哪天跟外边儿我们找不着您了怎么办呢。

90.原来脑残聊到您老了之后的事儿，您非说要海葬。现在想起来都还揪心。

91.我总说您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男人，而且是唯一。对此爸爸和男朋友表示很无语。

92.我说您是我永恒的正能量。所以，您要一直一直陪着我。

93.您说连咱家银行卡密码都跟我挂钩。

94.我是除了您和奶奶之外第三个有咱家钥匙的人。

95.您为了方便我学习玩耍，为了能让我经常回家，正在考虑给家里安宽带的时候，但是被我妈妈拦住了。妈妈说过几年我们就搬回去陪您。

96.您和奶奶原来都唱评戏，但是您比奶奶低调多了！我都没听您唱过，现在知道了您都唱不了了，好可惜。以前奶奶在村里联欢会上登台演唱，您一直都跟底下看着她。

97.我写这个是把祝福送给您。以后做成一个小册子发给全家人好不好？哈哈。

98.您闲不住，总是让自己忙着，用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人生价值。其实，您看现在咱家四世同堂（虽然是哥哥姐姐家的重外孙，但是我这将来也是外孙了），这么幸福，这是您给予我们的，这就是您的价值。

99.九同久。我有没有对您说过，我爱您，久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