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同志们,大家安静,今天,我们在学校隆重召开批斗大会,请大家注意台上这个偷鱼贼可恶的嘴脸,他的这种恣意盗取集体财产,破坏群众利益的行为,实在是千夫指万人恨!同时我们也要表扬一下黄根锁,不是他去泰安家剃头,鼻子尖,我们是无法知道这个偷鱼贼藏在洋瓮里的鱼。虽然我们还没搜到他偷鱼的网,但我相信,他藏得再好,只要我们不懈地努力,迟早会露出马脚的。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大黄大队新当选的支部书记益沐说完开场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侧过身朝挨着的老大队长望望,大队长脸上表情复杂,嘴唇抿了抿,没做声。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不知是谁在台下一声大吼,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大家群情激愤,有的人甚至要爬上台打人。
“打倒偷鱼贼!打倒这个阴险奸诈的小人!”
眼看事情要闹大,大队长站起身,示意大家都冷静冷静。“泰安的做法是不对,不该瞒着大家偷着吃,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相信通过这次教训,他一定会重新做人的。今天我看就到此结束吧。”
台下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默许了大队长的决定。
“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否则以后他就敢火烧我们的革命旗帜。大家还都在吃糠咽菜,而他却偷盗集体财产,躲在家里大鱼大肉地享受,即便我同意就此了结,广大人民群众也绝不答应!我认为游庄一圈,才能让他彻底认识到错误,长点记性。”
益沐爬到桌子上,手举毛主席语录,振臂高呼,仿佛要把快要熄灭的革命之火再次引燃。
泰安身旁叉子上挂着两条破过肚子已经晒干了的花鱼。他低着头,不敢直视台下的乡邻,他脖子不仅也挂着两条鱼,还挂着个马粪纸做的牌子,上面写着“偷鱼贼泰安”,鱼不算太重,一条也就斤把,由于草绳太长,一直垂到胯下,风一吹摇摆不定,连同左右晃荡的牌子,甚是滑稽。几只绿头苍蝇,紧紧地围着鱼,“嗡嗡”地叫着,泰安想伸手赶赶,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伸出他干瘪而油黑的手。
“我没偷鱼,是鱼自己跳上船的。”泰安低着头,不停地嘟囔着,他的嗓门太小,谁都没听到他在不住地说话,草绳在他脖子上磨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村民们窃窃私语,会场乱成一锅粥。有人说,不可能,泰安这么老实,怎么会偷鱼,鱼肯定是自己跳上船后,他拿回家的;有人说,偷集体的东西太可耻,就该挨罚,下次还要少分粮食;还有人说,想不到这个人表面挺老实,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还好新支书大义灭亲,还大家一个公道。
前面的人鸣锣开道,后面的人敲鼓,泰安夹在中间,边走边喊着:“我是偷鱼贼。”孩子们跟着后头欢呼雀跃,比看露天电影都兴奋。
1976年夏天的那天,我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头,傻傻地看了半天热闹。
闹了半天,村民都散了。鱼被当做了赃物被大队没收了。那晚,在益沐家里,几个大队干部喝得东倒西歪。
“还别说,泰安不光头剃得好,这腌鱼的技术也是蛮好的,这咸鱼就是香。”
“支书今天真是高家庄的高,你这是一石二鸟,虽说拿你这个老实的叔子开刀有点不仁义,但你可是在庄上树立了大大的威信,我相信你在台城当科长的二哥也会以你为荣的。”
“我总觉得哪不对,泰安这人,生性胆小,闲来除了剃剃头,也没听说他手脚不干净。前几天天热,他天天撑船下地干活,天热,鱼儿容易受惊,就爱乱跳,一跳刚好跳进了船舱。这鱼吧,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吃,吃,吃,这么长的鱼刺都卡不住你们的嘴!”益沐红着脸,舌头打着结。
泰安呆呆地坐在午槛上。“我没有偷鱼,是鱼自己跳到船上的。”他拉着前来剃头的蒋三,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蒋三见他状态不对,连忙安慰了他几句,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逃也似的走了。
老太婆不停地叹气:“叫你给一木家送两条,你偏不听,还说什么晒干了留着过年过节,这下好了,鱼没吃成,还落了一身腥,这益沐也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你的牙牙可是他的亲嗲嗲呀。”
泰安对着镜子咧咧嘴,似笑非笑,他拿着剃头刀在帆布条上来回狠狠地蹭了蹭,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比划着,“再胡说我杀了你,我真的没有偷鱼,是鱼自己跳上船的。”
从此,庄上多了个疯疯癫癫的老人,见到人就说:“我不是偷鱼贼,是鱼自己跳上船的。”
后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从乌鲁木齐回苏北老家省亲,得知泰安已离开了人世,直到死的那天,还一直念叨着:“我不是偷鱼贼。”
那时候,益沐早已随着他哥的退休而不再担任村里的领导。据说,他没有参加泰安的葬礼,是因为内疚还是其他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晓得。
(特殊年代,特别的故事。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