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往,无处不是青春。
嘀嗒,嘀嗒。
这种声音,清脆的像水滴溅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人潮,叫卖,窃窃私语,趴在课桌上午休的少年压抑的呼吸,都随着天边棉絮一样的白云在翻动中无声地流散了,像是看到电视剧最为紧张的情节,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风顶着窗帘,悄悄涌到了教室里,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水银般质地晶莹的阳光,于是书页哗啦啦地自己翻动了起来,正在埋头思索的少女仿佛受惊的小鹿般怔然醒来。一切都随着时间无声地走动,透过记忆张望,发觉昔日盛夏时节少年额角的汗粒,也在渐行渐远的岁月中变得像树脂般厚重了。一切仿佛都是呼吸之间的事。是啊,如果把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短暂的几年放在蜿蜒无尽的历史中,说是呼吸之间也不为过。少年沉沉睡去,少年半梦半醒,少年发觉大梦一场,一阵风后,香樟树的影子乱纷纷地摇动,凝望地面的眼睛仿佛在告诉我:少年已不再是少年。热情,燃动的热情,急切,仿佛烧焦般的等待,冷却,有点失望的冷却。仿佛空气中异质原子的摩擦,碰撞出意外满满的时光,于是所有情绪开始争相发酵。青春,电光火石之间的青春,少年说。日轮向西无限倾斜,天空忽然恢复了熟悉的灿烂。终于,一切都变得沉默不语。
只有嘀嗒,嘀嗒的声音,依然清楚确凿,不容分说地响着,好像时刻准备把人引向未来。
我对这种声音最熟悉了。
我讨厌这种声音。
是曾经每天早晨五点半一定会准时在枕边忽然放大十二分贝、无休无止吵闹的美梦杀手。
吵死了。
真的吵死了。
我睁开眼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切割了梦中的画面。
日子仿佛上了发条,吃饭、睡觉、做题、考试、扯淡……按照既定的流程转动的时间的齿轮下,唯有梦境是暂时自由的。
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波拉尼奥,万青,成田良悟,青山七惠……连同躁动炽热的心情一起被我打发进了柜子里,上了锁,加了密码。空洞,薄幕中的晚风吹过我的身体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空洞。
星空映照下的城市起伏着的人潮,少年生生地伫立在人潮中,突兀地抬起头来,于是,他看到了此刻浩渺深邃的夜空,看到了光年外的遥远时空。
但——少年已经离我远去。
三年之后,当我再次回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时候,我平静地说:我将自己青春的三分之一给了XX,另外的三分之一将之付诸万千庸碌日常,最后的三分之一给了家人。生活瓜分了我所有的青春,但我始终记得,在这份青春之外,还有一份时光,是属于被我拒之门外的梦想。不是不够热爱,不是缺乏勇气,不是妥协不是让步。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在忠于梦想之时,我是否心安理得。在躁动不安的青春里,有过爱,有过恨,有过迷茫,有过激情,有过叛逆,有过误伤……是否就可称得上圆满?闭上眼睛,将往事抽丝剥离,我发现:没有爱,没有恨,迷茫偶尔,把虚张声势的躁动误认为激情,未出发先夭折的叛逆,蓄谋已久的误伤……等等。很多时候,概括起来,青春之与我,不过是一次次的得到与放弃。得到时欣喜,放下时心丧若死。不过是身心一次次的撕裂,一次次的重组,最后不增不减,从里到外变得更加坚硬而丰盈。在时间面前,伤心算什么?悲哀又真的有意义吗?在当时的我们看来无法释怀的一切,不过是在多年以后,博得自己云淡风轻的一笑罢了。
在这个叫做青春的黑白默剧中,我始终在表演,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学生。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电视中周星驰转过头对吴孟达如是说的时候,似乎同时也在对我如是而言。我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心底悄悄有思绪涌动,那是被我埋藏的千言万语。
没有梦想可以,但不要忘却责任,即使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咸鱼,责任在身,我们必须在这平淡的时空下,波澜壮阔地活下去。
嘀嗒。嘀嗒。嘀。。。声音戛然而止。在一片突然到来的寂静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责任。面对离别、选择、割舍……种种两难之境,当我想要不顾一切,它总会跳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你不是只为你自己而活。责任。冲动、任性、揪心……曾经的无知总使我们如此容易伤及他人,最后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买单。这时候,它会跳出来告诉你:不要停。包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成长。包容自己的好,自己的坏,自己的幼稚的成熟,成熟的幼稚。不要停。
打住,先按下暂停键。插播一首歌: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而海港已经/不知去向/此刻他醉倒在洗浴中心/没有潮汐的梦/胸口已暮色苍茫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梦,那个梦有关潮汐,无关世界。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那时候我初二。我们学校除了教学楼、饭堂、操场、龙塔古篆之外,还有一片湖,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惺忪平常的一池湖水,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木掩映中不问世事。但在我们初中那种略显变态压抑的环境中,那池湖水就像地球版图中比较特别的一块,被我们用指头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似乎理所应当地充当了我们的桃花源,成为了我们翘课后的集结场所。率先提议去那片湖的是无氧化,我们从小学一路同学到初中,早已是视同己出的战友。后来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又拉陈川加入了我们。在那片湖边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竹筏,陈川是率先踏上那片竹筏的人,那天,在我们的注视下,他一手撑着竹竿向湖心划去,我们兴奋地站在岸上手舞足蹈。从此以后我们每天挨个轮流划船而忘记了上课。真是傻到家了。只是,因为我们太过投入地玩耍而对周围危机四伏的灌木丛放松了警惕。那天,在我轻车熟路地撑着竹筏在湖面上滑翔时,灌木丛中忽然扑来一个影子,一下把岸上站着的陈川扑在了地上。我很惊讶地向那个影子看去,这才发现那是我们的校长。原来他这些天来一直像只老鼠一样潜伏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等待着我们放松警惕的时机。我在慌张中把竹筏滑向岸边,陈川挣脱了校长的束缚,和徐李阳一起朝我跑来,跳上了竹筏。我撑着竹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朝对岸划去,背后不时传来校长野兽般的吼声,我回头看去,正好看到一脸愠怒的校长跃入了水中,正朝我们游来,并发出亚马逊鳄鱼般的搅动水流的恐怖声音。我不敢再回头,只是用尽所有力气把竹筏滑到岸边,然后同他们两人落荒而逃。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我们只剩下了逃跑的本能在支配所有产生于一瞬间的选择。
就这样,我们再也不敢去那片湖面。
从那之后,陈川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很多次在上课时我无意别过头去,总能看到他用手支着脑袋发呆,仿佛已经灵魂出窍到另一个地方。我很好奇,用手去推他,用手指挠他,他一律不加理睬,他这样简直像一棵树。一颗死树。后来,开始有许多从窗外飞来的麻雀在他头上落脚,叽叽喳喳地乱成一片,不时啄他的头发,他没有发觉似的,依然睁着那空洞却又仿佛若有所思的眼神一动不动。
再后来,陈川就从我的青春里消失了。你猜猜,他去了哪?
结局一:最后,陈川还是没忍住,他瞒着我们独自去了那片湖面,并像往常一样踏上竹筏。然后竹筏中间的几根竹竿像一次性筷子似得断裂开来。数日后,人们在湖面发现了他,泡得发白的,浮肿的尸体。
结局二:只有我知道陈川去了哪里。其实他一直在那片湖面上,撑着竹筏滑来滑去。站在远处遥遥观望,总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撑着竹筏的影子,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徘徊。有人靠近的时候,那影子撑着竹筏一用力,竹筏就拐进了一片雾色中消隐不见了。
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闷雷翻卷着粉碎内心的所有防御。我终于又看见了他:他站在滂沱大雨中,背对着我,在摇动的风景中向天空的血盆大口张开了双臂。我喊了他的名字,他仿佛听见了似的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了一张被岁月抹去了表情的脸,森森白骨下,空洞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隐喻着我的宿命。
——摘自2012年朱旭日记
在这个故事中。我就是渔王,那片湖面就是年幼无知的我们心目中的大海。我们在太过逼仄的潮湿的土壤中摇摆着长大,高耸的楼群切割了天空,我们只能透过并不完整的世界的一角来揣测它的轮廓。直到有一天,我们终于见识了真正的广阔,我们在更为复杂的世界中摸爬滚打。我也终于发觉,我再也回不到那片湖面,见不到那些消失的人。后来,终于明白,多年之前的陈川,原来就是我已死的青春。
潮汐,再见。
远去,近在咫尺的远去。消失的光中,来不及说再见的远去。可是,即便如此,总会有一种声音,仿佛是召唤,仿佛是幻听,又仿佛什么都不是。声音来自——世界尽头。
远方,那是我从未踏足的远方。留给岁月去感慨的远方。向死而生的远方,知道吗?青春已去,但道阻且长的远方。我还要向远方更明亮的黎明和更黑暗的夜色出发。我还要品最美的酒,写最好的诗,携手命中注定的人,整装待发,邂逅未来的自己。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燃烧吧,无止尽地燃烧,向迟迟到来的暮年宣战,向惶惶不可终日的庸碌人生宣战,宣战。
把青春看成是漫漫人生长夜的一个阶段的人们,殊不知将青春限定的过于狭义。
在路上的少年,侧影飘渺却坚定的少年。追寻,追寻,无止尽的追寻。洋溢热情的心,因为坚硬而不朽,而万能。生命,无处不在的生命:迎风挺立的树,孑然划过寂灭的流星。等等等等等等。
有声音诋毁你,中伤你,挖苦你,否定你,怀疑你。于是你有了任何人可能有的难受、委屈、不甘、失落——和愿望。
少年说:我想要变强。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像打磨钢铁一样。这就是少年的愿望。愿望支撑着少年的内心,所以他跌倒但永不沉没。于是所有生命的边角废料都不曾在他的岁月中逗留,就像水珠从树叶上滑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生。老。病。死。无常善变的时光里,少年总会将生老病死逐一面对和经历。但纵使容颜苍老,星图变换,少年之心永驻,少年便依旧是少年。
心之所往,无处不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