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冬天来了,世界又被白茫茫的雪笼罩。小村静下来了,劳作了大半年的农民收获了满仓的粮食,都开始猫冬了。屯子里,当街上,还是有一群孩子到处疯跑,藏猫猫,跳房子,钉钉子,打哧溜滑。属于他们的快乐永远那么旺盛,属于他们的天地永远那么生机勃勃。
小冬子却很少出去了。她觉得,她和他们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是一个另类,是一个特别的个体。“‘我’是谁呢?为什么‘我’会降临到这样的一个身体里呢?为什么别人不是这样的不幸呢?就连二有子和三丫都有一副健壮的身体呀!” 她总是这样想,也没办法解开这个谜团。她真希望能做一个神奇的梦,在梦里面,有一个白头发的老神仙或一个美丽的仙女会给她施以法术,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和艳春一样身材颀长,能把腿抬到头顶上的漂亮丫头。为此,她愿意折寿十年。
可是,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失望,现实总是无情地摆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去面对。永远都不会再去当老梢了,她不能容忍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也不可能再跟着那些孩子去疯跑了,她得学会自爱了。她觉得,她快要长大了。
冬天里,如果不出去玩,倒真是没什么可做。小冬子还小,还不能学女工活计,她总不能和三丫一样跟大人学抽旱烟。没啥干的,她只好整天坐在炕上,歘嘎拉哈,翻小人书,看家里唯一一本小说《林海雪原》。她快把这本小说背下来了。她是那么热爱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白茹。有多少次,她躺在被窝里,望着黑暗的天棚,心里想着自己也像白茹一样,又俊又灵巧,又懂医术,骑着马或滑着雪,驰骋在缴匪的征途上,一点儿也不比那些男同志差。又有那么多可敬可爱的战友爱护她,保护她。白茹是一个多么幸福而伟大的人啊!而自己,却是一个多么平凡而不幸的人啊!
过年了,妈妈给了小冬子五块钱,让她去供销社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供销社已经承包给一个姓滕的售货员了。那里的物资跟从前也大不相同了。从前过年的时候,供销社屋子里的半空中,都会挂满了年画。去供销社欣赏年画是小冬子对新年渴望的一条重要理由。可是今年,除了几张光屁股胖娃娃以及什么鲤鱼跃龙门之类的画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据说当家的认为卖画不赚钱。这可让小冬子失望极了,去了几趟,也就是买回来一袋人参雪花膏和一盒秋月牌香粉儿。她还发现,往年时兴的红的粉的绫子片儿也没的卖了,头绳也少得可怜。卖得最多的是一捆捆的胶皮套儿。买回来以后,用各色毛线头缠了,系在小辫子梢,确实是又方便又紧实。她甚至发现,很多女孩子都不再梳歪桃和辫子了,有的剪了灶坑门的短发,有的就在脑后梳起了马尾巴。这样,她就理解了,为什么供销社再也不卖绫子片儿了。
爸爸去县里买了四张挂画,回来美滋滋地挂在西墙上,分别是春兰,秋菊,夏荷和冬梅。这让小冬子喜欢得不得了。爸爸一起还买回来两本书,一本叫《密密相思林》,一本叫《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下子小冬子可有的消遣了,成天捧着这两本书看来看去。
《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一部长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叫文英的纺织女工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非常好看。《密密相思林》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小冬子不是很看得懂,里面也有很多生字,似乎跟台湾什么的有关,故事性比另一本要差许多。
有亲戚朋友来家串门,都会看到小冬子捧着书坐在炕上看。就都会说,“这孩子这么爱看书,咋不上学去呀,将来能当个大学生呢。”
“她自己不愿意去呀。”爸妈就会这样回答。
当又一个春天降临,榆钱飘香的时候,小冬子跟妈妈去大地里种豆子。妈妈在前面刨坑,小冬子拿了个小筐,里面装满豆种。她按妈妈的要求把每个坑里放上三四颗豆子,然后用脚把土填上,把豆子盖住。这是一个简单的活计,也并不累。风暖暖的,吹得人心里痒痒。
“我还要上学去。”这个念头在春风的轻柔爱抚之下,在小冬子的心里发了芽。
在家呆了大半年,整天闲呆着,不是望天儿就是喂鸡,不是睡觉就是干活,要不就是翻那几本快要翻坏了的书,真是够够的了。她站在当街前,看着别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去,又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心里慢慢便滋生了羡慕之意。学校里曾经留给她的不快也慢慢消褪了。如果重新上学去,就不会再跟原来的同学们在一起了,她会有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也许一切就全部改变了呢?也许还会像一年一班时的那样快乐呢?
这样想着,想要上学的心情就迫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