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三中从县里请来了技术员,从深耕冬翻冻坯、选种育种、育床选择、播种、移栽、查苗补苗、间苗排苗、施肥灌溉、剪叶剪根、封顶打杈、病虫害防治、烟叶采摘、烤棚烘烤等等,每一个环节都是手把手教。从元宵节过后,一直到7月份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与烟农一起度过的。从朝九晚五的机关工作人员,变成了乌黑地道的农民。每次回家,妻子都埋怨他变成了非洲黑人。但他觉得自己累点苦点算不了什么,唯独担心累坏了技术员。
刚开始,城里来的技术员,看到蓝天白云,茂密的森林,清澈甘甜的泉水,欢呼雀跃起来。过了几天,他们便耐不住寂寞,开始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提前离开。陈三中不得不白天陪他们到田间地头对烟农技术指导,晚上陪他们搓麻将,消遣下。有时候还请他们到集镇上桑拿按摩,泡脚唱歌。钱都是从村委的专项扶贫金支出。陈三中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八项规定严禁公款吃喝,公款消费。但是扶贫工作才刚刚开始,离开了这些技术员,所谓的产业扶贫就是一句空话。到时拿什么交差,领导看的是结果,不在乎过程。为了整个事业发展,冒这点险也值得,更何况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连宋朝的范仲淹都是说过,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
说是这样说,但是陈三中还是心里担心着。纪委经常会派人下来明察暗访,尤其是八项规定后,农家乐、私人会所成了必查之地。
他还记得第一次参与暗访的情形。那时刚调到纪委,由于是新人新面孔,属于参与暗访的最佳人选。八项规定刚出台,大家都没把它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结果可想而知,那次暗访收获不小。在一家高档酒店豪华包间查到几个公职人员用公款消费,还上了茅台,中华烟摆满桌,抓了个现行。当发现是纪委在暗访,那几个公职人员都笑起来,问检查组是否愿意共饮一杯。直到发现自己被录了像,还要求在上面签字画押时,才知道是来真的。这些人一下子焉了,在一旁连连求饶放过着这回,下不为例。另一组在另一家酒店包厢里,逮到几个县级干部和一个卫生院长在用麻将赌博。当场,有个县级干部不以为然地说,这没有什么,谁不要吃饭?等明天自己找纪委书记说明白就会没事。
暗访还没结束,陈三中就接到同学的电话:老同学,今晚忙啊?刚才你们查到那县级干部是我亲戚。兄弟,能否高抬贵手,通融下,放一马如何?陈三中犹豫了很久才说道:兄弟,领导带队哦,我只是个跟班的,这件事我也左右不了。只听啪的一声,那头就把电话掐了。这种事情见得多,怪不了他,大环境如此。陈三中在基层纪委待了很多年,知道反腐倡廉说易行难。这是人情社会,谁没有七姑八姨,大家都串在一张网里,如何破除人情干扰,是当下反腐必须面对的一件事。
那段时间,村委主任老扁常带技术员们到集镇上嗨歌按摩去了。陈三中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出事,其实自己也委婉说过多次,但作用不大。上次有人提出,在高登县,找人办事,一定要请吃饭送礼,而且还要唱歌按摩,否则事情是办不了。这种顽疾,不可能出个八项规定,立马就烟消云散。作风建设还要一锤接着一锤敲。
在烟田里,曾常发指着底部微黄的烟叶,询问是否可以采摘。老王蹲下身子,仔细辨别后,再到田里其它地方转了圈。然后走到常发面前:依我看,第一批烟叶可以采摘烘烤了。别看这些叶子还有绿色,但是绿中透出微黄,表明成熟了。现在是梅雨季节,要趁天晴,赶紧采摘阴干,及时送到烤烟棚烘烤。
曾常发迫不及待地打听起价格来:王师傅,今年烟草收购价格怎么样呢?
老王:这次来也是想给你们吃颗定心丸,局里开了会,价格会往上调点,县里的补助也会比往年多。今年的烟叶比去年长势要好。从目前看,无论是叶子的长宽还是株高都符合要求,关键是加强后期管理。你家今年种了20多亩,七八万收入是有的。还要注意的是烘烤温度要控制好。
听到这里,曾常发乐开了花: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烘烤的时候,我整天守候着得了。估计6月底就可以采摘结束,到时还能种季晚稻,一年两收啊。
陈三中知道,这些原本淳朴的村民,被那些假扶贫的干部坑惨了,造成党群关系严重对立。他们现在不得不吃一堑长一智,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一年的辛勤劳作,换来颗粒无收结局,一家老少指望吃啥喝啥?去年,光明村草种植的农户都赚了钱,但是不多,主要是因为资金短缺,种植面积小,没有成规模,利润也少。看到别人赚了钱,全村的积极性立马激发了。
去年年底,村里搞结算的时候,村委办公室挤满前来探寻的村民,其中就有一开始激烈反对的曾常发。
陈书记,我想扩大种植规模,无赖的是手头紧,没有那么多资金。想问问,能到银行贷得到款么?到时,你能否帮我出面和银行的人说说看,帮我贷几万块钱,用房屋抵押。等烟叶收购款下来了,就立马还给银行。曾常发一说起贷款的事,就显得比别人矮了三分,话也没底气。农村人老实巴交过日子,不兴张嘴借钱。遇到紧急困难,或者人命关天,才会厚着脸面向别人借。
陈三中对村民扩大种植规模所需的资金缺口,早已知晓。自己虽从市纪委下派过来的帮扶干部,凭借渺小身份,出面向银行能否争取到贷款,心里是没有底。
陈三中告诉曾常发:有个办法倒是可以试试。成立烟草合作社,把烟草公司前期预付款集中起来,贷给缺乏启动资金的农户。比那种撒胡椒粉一样,均分给每家每户,要实在得多。因为不是每家每户都缺前期投入资金。这样能把有限的钱,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在场的村民都觉得这个办法好,当场就表示赞同。后来实践也证明,成立合作社这个方法确实好。九都乡分管农业的乡长宁祥友考察几次后,觉得这个经验可行,开始在全乡推广起来,成立九都乡烟草种植合作社,管理下面大大小小的合作社。
陈三中和老王沿着田间小道一路走来,不知不觉转入到了黄广宗的田里。黄广宗正在给烟叶封顶打杈,见到他们俩一前一后到了自己的田里,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陈书记,王技术员,你们来的正好哦!我本来想到村委会请教你们。你帮我看看,这边七八株烟叶怎么枯萎了,前两天还好好地。昨天下了场雨,今天就焉了。
老王在地里转了圈,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家烟田的垄挖的不深,没有及时清理沟渠里的堆土。一下雨,烟田全是积水,白天温度又高,容易导致烟叶浸渍枯萎。你要赶紧把田里的水排干净,把烟杆下的杂草除去,保持烟田的清洁卫生。老王边说,边拿起锄头疏通沟里的泥巴,把水导出田外。忙了大半个晌午,黄广宗的七八亩烟田的积水全部得到解决。大家一起坐在田埂上,抽着烟,聊起了今年的收成。陈三中忽然想起上次帮他祖母打听的事情。
黄广宗的祖母今年101岁,是方圆百里的几个百岁老寿星之一。去年家访的时候,陈三中和她老人家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老人家虽然年已过百,左腿残疾,眼睛得了白内障,看不清,但是耳朵还灵敏,说话口齿略有不清,大概的意思还是能听出来。
从交谈中得知,老人叫况桂枝,早年家庭殷实,读过新式学堂,在县城医院里当护士。后因不满家庭包办婚姻,离家参了红军。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和当时的一个叫周永福的红军连长相识,并结成夫妻。后来在一次突围战斗中打散了,从此天各一方。老人觉得自己来日不多,想在自己有口气的时候,见见周永福,了却这一生的心愿和坚守。陈三中当面答应老人家,帮她找找看。
陈三中答应老人家,其实是想给她一个希望。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失散80多年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周永福还健在,沧海桑田,加上历次运动,名字身份也许改了。陈三中想利用在全国各地的同学和朋友圈子,一起帮忙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