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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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自己就上过半天学堂,刚学了一上午,下午就被姥爷拿鞋底撵了出来。

我妈说姥爷瞧不起教书的老师,也瞧不起让孩子学字的家长。我妈说其实最让人瞧不起的就是他。

打我妈记事起,就没见姥爷干过活,还酗酒,每日必醉,挺着个红鼻子歪歪扭扭、骂骂咧咧,骂累了,倒在哪就睡在哪。要是喝醉了回到家,见到谁就对谁下狠手。

周围好几个村的小卖部都有他欠下的酒钱,上了很多小卖部的黑名单,但他仍能保持每天都有酒,每天都喝醉,直到醉死在柴垛里。

我妈说姥爷是半夜死的,被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当时,她和小姨还有姥姥正在队里割麦子挣工分,有人去找姥姥告诉她姥爷死了的消息,姥姥掉了几滴眼泪,然后擦干了,继续割麦子,直到下午收工才回村里。回去的路上,姥姥告诉三个孩子姥爷没了,我妈没哭,舅舅没哭,小姨也没哭。那年她十五岁,舅舅十四,小姨十二。

舅舅在邻村的学堂学字。每天天不亮,姥姥就带着我妈、舅舅和小姨去队里挣工分,等天亮了,再让我妈把舅舅送去学堂;放学的时候,我妈去学堂把舅舅接到队里,散了工再一起回家。

舅舅上学的事,老爷根本不知道。

姥爷的后事办的很简单,不单是因为家里四口都对他失望之极,更重要的是,没有钱。

接下来的两年多,姥姥带着三个孩子拼命干活,省吃俭用,才把姥爷的酒账还清。

紧接着,姥姥就瘫了,不能下床。

那年我妈十七岁,因为营养不良,身体还没开始发育,却担起了一家四口的担子。在队里跟大老爷们儿抢活干,为了能拿到更多工分,常常凌晨两三点就到队里等着。干起活来更是腿不伸、腰不直、头不抬,从天亮到天黑。

就是这样,她也从没想过让舅舅离开学堂,我妈说她当时盼着舅舅识了字,能当上队长,给她和小姨分配工分高的活,或者逢年过节能多分家里二斗米或二尺布。

我妈最极限的渴望,都那么普通寻常。

舅舅一口气上到初中,这在临近的几个村子,都算高学历人才。但他并没有当上队长,他当了老师,又回到了那个学堂,每天往返家里和学校。

分工的时候,舅舅的工分高到让我妈和小姨蹦了起来,家里的日子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姥姥的瘫病也请得起医生,抓的起药了。

这让我妈清醒的意识到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舅舅刚当上老师,上门说媒的人就络绎不绝,舅舅坚决不要。他说自己自私了十几年,一直让家里养着,现在才刚到还债的时候,不能独立。

他的意思家里另外三人都懂,一旦舅舅结了婚,另立门户,姥姥家的日子又会回到从前。我妈和小姨花样年纪,就已经得了一身的病,尤其是腰,阴天下雨就疼的直不起来;再像以前那样干活,很有可能不出几年就会像姥姥一样瘫在床上,舅舅离开家的话,这三个女人就只剩三张嘴了。就算娶到的媳妇愿意帮衬,也不及现在这样一家四口互相依靠来的踏实;万一再娶到个恶媳妇,这三人就更难了。

他们三个,最先结婚的是我妈,我妈结婚那年,二十整。

她挑男人只有两个标准,长得要壮实,为人要老实。说到挑男人,并不是媒人拉着适龄的小伙站成排,随我妈挑。从打扮到家境,我妈从来都不是媒人眼里的候选人。

她是自己在各个队里寻摸,还真挑中一个,长得壮实、话少踏实。之所以没有媳妇,是因为家里老人都相继去世了,什么也没留给他,挣一口吃一口的穷小子一个。

她也不犹豫,自己给自己当媒人,把男人叫到地头上,说自己想嫁人,但是家里还有瘫痪的老娘和弟弟妹妹,没人愿娶,问他愿不愿意。

男人懵了,那个年代哪有这样的姑娘。男人不说话,只是帮我妈割了八陇麦子。

然后我妈就结婚了,这男人就是我爸。

即使再莽撞,那一刻她也只是个普通的新娘。

我妈说嫁给我爸就是为了给家里找头“驴”,好拉家里这口磨。不然姥姥的病不好,舅舅这前半辈子就不可能成家。

果然,自从我妈嫁了我爸,家里状况又有了改善,我爸主外,我妈和小姨主内,因为有舅舅的高工分,大家都不必卖命干活,日子过得很轻松。按时吃着药,加上两闺女的贴心照顾,姥姥的状况也好了很多。

这时候我妈有了一些闲暇的时间,她并没有像其他姑娘家一样缝缝补补、绣花纳鞋,而是打起了上学的主意。她不光自己学,还拉着小姨跟她一起学,她俩那把年纪了,再从学堂念起会让人笑话,家里有舅舅这样吃公粮的,还是要考虑一下影响的,不能太任性妄为。她俩打听到镇上有夜校,三天上一次课,二话不说就去报了名。

姐妹俩在夜校学了半年多,就从夜校毕业了。我妈说夜校教的东西简单,只教识一些简单的字,背一些毛主席的诗词和语录。于是,我妈“强迫”舅舅教她更多知识。

那半年学到的语录、诗词和文章,她现在还能背的下来,一字不差。这一点,我和哥哥都很佩服。

虽说我爸原本是她挑来当驴使的,但我爸却把她当朵花养着,她上夜校,他就送她接她;她背文章,他就陪她点灯熬油;她被人笑话不会女工,他就跟人家说她能识文断字;她想学更多的字,他就给她弄来了《新华字典》。我妈的一切,在我爸看来,都是合理的。

我妈虽然很普通,但好学的心思让她不一样。

很快地,舅舅和小姨也都结婚了。

村里来招学赤脚医生的,我爸报了名,也入了选,我妈点头同意,全力支持,操持家里的重担重新回到我妈肩上。

比以往好的是,那时姥姥情况好了很多,家里条件也改善很多,她不必再为半袋口粮日夜辛苦,但做的周全也是很不容易。毕竟是冬天,天寒地冻,需要张罗的事情更多一些,像洗大件衣服这类的事情也不那么方便。加上舅舅住到邻村靠近学堂,离家稍远点,不能时时回家,舅妈又有了孩子,更是帮不上忙;小姨嫁到十几里外,怀了孕,也不能照应。

我妈说我爸五六天便偷偷回来一次,抹黑走夜路,二三十里的路程,走到家就半夜了;然后去河里洗姥姥弄脏的床褥,洗完又该返程了。

我妈说我爸怕弄湿棉裤,每次都脱下来挂河边树杈上;冬天的河水刺骨的凉,但从没见我爸在河边犹豫过。

开春之后,我妈让我爸别回来那么勤了,说天也暖和了,家里事也少了,这些事她都自己做得来;我爸不肯,直到小麦抽穗扬花了,才回来的少了。

我妈虽然坚强,也只是个需要男人保护的普通女人。

时间很快就是三年,村里在大队安排了一个房间,作为村卫生室,两个赤脚医生照看,其中一个便是我爸。

转年,我妈就怀了我哥,这年,她二十六。

日子过得平平顺顺,不宽裕也不拮据。

小姨说舅舅和我爸识了字,当了老师和赤脚医生改变了命运;她俩也识字,但也没过上跟其他人不同的日子,一样是柴米油盐锄头尿布。唯一的用处,就是认识催缴公粮的通知单。

的确,知识并没有直接改变她们的命运,但改变了我们。

上小学的时候,拗口的拼音表和冗长的课文,让我觉得无趣,不如跳跳绳、踢踢毽来的欢快;甚至觉得在课堂上端坐一上午,还不如去河边摸鱼,去树林粘知了。

我妈见我对学习毫无兴趣,并不强迫,而是想出很多招数,每一招对我都很有效。比如薅草的时候,跟我比赛用草叶折成拼音的形状,互相认,看谁卡壳;吃饭的时候,用芹菜梗拼成简单的汉子,我看到就不自觉的就读了出来,并猜明天拼什么字;洗衣服的时候,一边揉搓衣服,一边有节奏的背诵着我的课文,我一句她一句。

为了不卡壳,为了能拼更难的字,为了比她背的快,我去翻书去学习,也就习惯了上学这件事。

还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大概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想买一种流行的零食,趁我爸妈在里屋休息,偷偷从抽屉拿了2毛钱,碰巧被我妈当场看到。她并没有大声训斥我,而是把我叫到院子里,问我为什么需要钱却不跟大人要之类的。在她的劝导下,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但最后的结果是,她承诺每周都给我2毛钱,让我自由支配。

偷拿钱的事,我爸和我哥至今都不知道。

我妈虽然很普通,但她的智慧伴我成长。

我有一个看书的习惯,是跟我妈学的,她说看书是与外面世界沟通的方式,她在厨房和床头,都会放一两本书,不忙的时候、无事的时候、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会。干农活的时候,她时常会讲一些书里的故事,让农活不再只是无聊的重复。

我妈今年五十五,大半辈子都平淡幸福,吃过的苦,早就化成勇敢的故事,被我们牢记。按说这年纪,已经到了催婚催生的时候,但她从没催过。

她说她很满足,被需要的时候,她拼尽全力;需要依靠的时候,有人心疼。

她说儿女的生活,他们自己有数。

我妈就是个普通人,却普通的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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