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孙杨在北京训练的期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睡觉之前,他会在床头柜上放一个乘着温水的保温瓶。
他实在是怕半夜惊醒后,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和肌肉的酸痛感会让他发疯。
现在,孙杨的生活已经正式回到了吃饭、训练、睡觉的三点一线。
在阔别两月之久的水池里展开双臂之时,那一瞬间的归属和踏实让他有些泪意上涌。内心被水填满般的充实和沉静告诉他,只有回归这片水域,他的人生才能继续下去。
重新开始投入大强度训练孙杨背负着一些决绝的使命感,逼着自己一声不吭地撑着,只默默完成着每天的训练任务。
曾经的时代把少年的他抛到了身后,这次他要以运动员的身份将自己重推到时代的顶峰。
在仁川亚运会正式开始之前,孙杨偶尔能从网上看到许多因为“孙朴之战”而掀起的沸沸扬扬的讨论,每当看到朴泰桓的名字和自己的并在一起时,他仿佛是透过这五个字看到了两个人站在相邻的泳道上,肩并肩跃入水中的情景。
他的心里仍是有些窃喜的。
孙杨已经暗暗下定决心,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迎战朴泰桓,他知道对方一定了解自己过去两年所经历的一切,正如他自己也无比清楚对方面对的是怎样艰难而漫长的窘境。
但是一旦到了赛场上,他想让对方看到的始终是成功蜕变的,强大的对手孙杨。
同时他也有些紧张,这是他复出后要打的第一场战役,除了胜利之外他没有退路。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也希望自己的努力和成就,都能一滴不漏地被那个人看到,被世界看到。
在2014年仁川亚运会上,孙杨彻底地战胜了朴泰桓。
时隔一年,他再次站在了领奖台上。从泳池到领奖台那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他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佩戴着金牌的他觉得自己像个气球一样,掌声和荣誉是一点点填满他身体的空气,但这次他没有感到仿佛爆炸后的空虚。因为那些空气在他走下领奖台,走向离场通道的过程里慢慢地沉淀下来,最后终于在他轻飘飘的身体里转化为沉甸甸名为责任的东西。
“张琳师兄说的真对。”孙杨经过沸腾不止的观众席,在心里喃喃道,“运动员只能在走下领奖台之后默默告诉自己,我又比完了一场比赛,我还要继续比下去。”
孙杨的耳边涌动着隆隆的像是海潮的声音,心底却是出奇的平静。他的脑海里慢慢响起那剩下的一句话,仿佛自己和师兄的声音正在自然而然又波澜不惊地合成一股:“因为我们是运动员。”
如愿以偿拿到400自金牌的孙杨,在颁奖结束的这天夜里,终于重温了他丢失已久的梦。
他仍然是静静地躺在深渊一样的水底,一束光线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等到他怀揣着不安和期待向着光线尽头看去时,他看到那个站在领奖台上的人已经不再是朴泰桓,却依然让他熟悉到震惊——那分明是孙杨本人。
孙杨从睡梦中醒来,眼皮虚虚地张着望向爬满黑暗的天花板,心里的江河翻涌起滔天巨浪,然而所有不知名的感情却交杂在一起瞬间汇入河底,于是水面重又回归了平静。
孙杨不知道这一刻的情感竟然是这样的,如此复杂而又如此纯粹。
千帆过尽的感觉让他莫名有种卸下了重担般的舒畅。
他曾以为他打败朴泰桓是为了拿到金牌,但实际上他只是想和朴泰桓并肩畅游在同一个泳池里,他们中间不再隔着那层令他感到窒息的透明墙壁,而是在目所能及,伸手可触的距离。他曾经以为超越朴泰桓就是他的尽头,可实际上他却走出了一条更加宽阔的属于自己的路。
“朴泰桓的生日马上要到了……”半睡半醒的孙杨闻着湿漉漉的空气,思绪好像也要跟着一起慢慢地沉睡下去。
“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
2014年9月26日,男子4x100m混合接力颁奖典礼结束后,孙杨特意为朴泰桓送上了蛋糕和25岁的生日祝福。
孙杨一向是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没有隐瞒也从不刻意低调。他是sun,所以他想做的一切就是要暴露在阳光下,就这么简单。
在穿越层层人群,看到朴泰桓充满惊喜和不可置信眼神的那一刹那,孙杨的嘴角也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谢谢你一直站在让我仰望的地方,让我一直坚持着奔向你。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要跟你一样了。
青年真挚,坦率而略带羞涩,他的的轻狂已经散尽在阳光里。
晚上,整天的赛事告一段落之后,不慎将通行证落在训练馆从而返回寻找的孙杨没想到能在这个时间遇到朴泰桓。
对方静静地坐在泳池边放置的休息椅上,虽然穿着整齐的白色运动衣,但他的头发一缕缕地垂在额边,正在断断续续滴着水珠,显然是刚从泳池中出来不久。
训练馆里安静无人,只有几束月光穿透窗户,漂浮在水面上。
孙杨正是明天一早的飞机回杭州,他们本来已经在最后一项比赛结束后相互道别,但现在居然在走前一晚遇到对方,不能不说是惊喜。
“sun?”朴泰桓先注意到了孙杨,能出现在这里又拥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身高,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park,”孙杨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衣的朴泰桓,无意识地揉了揉头发,几年下来,他的英语依然没什么长进,犹犹豫豫着最后还是先说了一句:“Happy birthday.”
“You have said it many times today,”朴泰桓看着他,微笑起来,“But I still have to say……谢谢。”朴泰桓的中文口音有点像他此时的眼睛,弯弯的像极了月光下粼粼的波浪。
孙杨睁大眼睛,有点呆呆地反应了两秒,最后两人相互看着对方,一齐噗嗤笑起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去?”孙杨在一旁坐下,用有些磕巴的英文问道。
“You should pay more attention to the sky tonight.”朴泰桓耸了耸肩,轻轻地说。
孙杨似懂非懂,只像个小学生似的乖乖点了点头。
朴泰桓朝他笑了笑,继而转头看向远处暗下来的泳池,缓缓说出另一句话:“You ...did very well…this year.”
孙杨的嘴角勾了起来,垂下眼,不自然地向右边看去,却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牙齿不自觉地露出来后赶忙合上嘴,抓了抓头发,直视着朴泰桓,认真回道:“谢谢,你也是。”
“这叫什么?用中国话来说,爱情给人力量吗?”朴泰桓眨了眨眼,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尾音还有点调皮地上翘着,语气分明带着点揶揄。
孙杨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开玩笑的调侃,他还是有种孩子气的不懂事全都被在意的人看在眼里的窘迫感,忙尴尬地解释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en?”朴泰桓睁大眼睛,不明就里地看向他。
孙杨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一激动,说成了对方听不懂的中文。
“park,”孙杨觉得两个语言不通的人纵使解释也只能越描越黑,他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故意将身体挺得笔直,让语气也变得严肃无比,很有孙杨风范的单刀直入,“明年的喀山世锦赛,和再明年的里约奥运会,我会等着你。”
好在他一回宿舍就在平板上查了这两个比赛的英语。
朴泰桓眼里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后慢慢地褪去,转而涂上了一层黑色玻璃似的晶莹色彩。他也站了起来,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眼神沉稳而自信的孙杨,青年的脸颊在月光滚动的尘埃下覆盖着一层少年似的浅浅绒毛,就像是一把细密的刷子扫过了他的心脏,让他有点心痒地一起期待起来。
他忍不住扬了扬眉,最终吐出一句:
“OK.”
九月末的仁川,晚风吹来阵阵的凉意让孙杨有点发冷。而他胸腔里的心脏却因为揣着和朴泰桓滚烫的一番对话而久违地火热起来。
他突然有点后悔。后悔在得到回应后就那么轻易地与对方告别,甚至都没想到要多聊一会儿。
对了,朴泰桓最开始对他说了什么来着?晚上的天空怎么了?
本来打算直接回宿舍收拾行李的孙杨开始在场馆附近瞎溜达起来,时不时抬头瞅瞅天空。最后干脆心血来潮地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只凭着对方的一句话,就足以让他耐心等待。
时间已近凌晨,街上早已没了什么人影。
孙杨动了动有点酸痛的脖颈,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就在这时,覆盖着层层墨色藤蔓的荒芜天空中,第一道疾驰而过的流星是骤然盛开的金色花朵,它不管不顾、近乎霸道地闯进人的视线里。
孙杨原本带着些许困乏的双眼猛地睁大,紧接着他惊讶地看见了一颗接着一颗的流星紧随其后,快速在天边一闪而过。
一道道被拉长的闪光是漆黑天幕里的不速之客,它们划破了口袋般的天空,星辰随着破碎的裂缝被遗漏在天际。
所有的等待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孙杨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已经酣然入睡,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这个时刻带着一丝虔诚,翘首仰望。
他又想到了朴泰桓。想到了对方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的眼睛。
像极了今晚的夜空。
这场流星雨大概是下在他的眼睛里的吧。
孙杨勾了勾唇角,捏了捏有些发麻的大腿,心情很好地在夜色里站起身。
他突然开始无比期待下一次见到朴泰桓的时候。
多年后的孙杨回想着今天的这一幕,总觉得命运弄人,世事无常。
如果能回到当初,他一定会向当时的自己和朴泰桓指出命运对他们残忍的窥伺。清清楚楚地警告他们,你们的人生远远比你们想象中的崎岖。
可他不能。
于是他只能默默站在遥远的彼方时空里,看着当时的自己和朴泰桓都无所畏惧地,向他们自以为一眼便能尽收眼底的未来走去,还傻里傻气地露出一脸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