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补写重阳节来着,可坐在电脑前一中午,也没想出什么讨喜乖觉的好口彩。但是按道理来讲,老人节这种日子,即使是错过了也当多多祝寿的。
于是便借麻姑的传说写了个小短篇——可惜除了麻姑这个神话人物自带一个献寿的名头,却也委实和老人节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1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天才刚刚有些亮起来。山风未醒,往山路那边望过去,几乎看不见那雾里是座山。
“阿娘,我们出门啦!”我眼瞅着阿嫂背着竹筐出来,便冲着屋里大声地喊。
“等一下等一下,”阿娘追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个温热的包袱,“乖囡,带了路上吃,别饿着。”
阿嫂半嗔半笑地转过身:“阿娘年纪大了,身子不爽利,小姑你又忘带干粮招她急——”
“我没有,”我一埋头先冲出了院子,等阿嫂把阿娘又搀进了屋子,才又开口喊她,“走啦。”
阿娘烙的饼最好吃了。
一路往山上走,一路翻着包袱,我恋恋不舍地分了阿嫂三块饼。
“瞧你这小气鬼,”阿嫂伸手刮了刮我皱起来的鼻子,“好啦,这一块还你——我吃两块就够啦。”
阿嫂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当然,要是她不刮我鼻子就更好了。
我忍不住对着路边的小野花偷偷做了个鬼脸。
2
从前农活不太忙的时候,阿哥和阿爹总会至少有一个人在家陪我玩,给我讲村里自古以来流传的那些,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故事。故事里会有变化多端的狐大仙,有娇娇俏俏的小花妖——阿哥那时候总说,小花妖可要比村里最好看的新媳妇还好看呢。
“那,小花妖比我还好看吗?”
“怎么会,我们家的小麻姑肯定最好看了!”
想着想着,我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呀?”阿嫂坏心地在我跟前停了下来,害我走着神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我在想...山里有没有妖怪呀?”
“这...说什么呢,快呸呸呸,”嫂子拧起了眉头,“山里头别说这种话,可是要犯忌讳的。”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却仍然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想着,要是能见到一只小花妖就好啦。
也不知道山神大人是不是听见了我想的话,“哗啦啦”,树叶子被风刮得一下就响了起来。
3
等到第三天上山的时候,我已经基本熟悉了山头,嫂子絮絮叨叨地又叮嘱了我一番,就换了个地方去捡柴火了。
“别采那个蘑菇!”一个细细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吓了我一大跳,“别采那个,有毒的。”
我缩回手,畏畏缩缩地朝后望——原来,山里真的有妖怪啊?
小妖怪是个穿绿色肚兜的小女孩,圆圆的脸和肉嘟嘟藕节似的胳膊腿,看起来除了穿的委实少了点,和村里的小娃娃也没什么区别。
又想起阿哥说的好心帮大伯收拾屋子的小花妖,我也不那么害怕了:“那个蘑菇长的挺普通的呀,你怎么知道它有毒呢?”
“真的有毒呀,”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很认真,“你们人...是你们山下的人分不清...你看这个蘑菇上有小斑点...能吃...这个蘑菇上有花纹...不能吃...”
她一面指着,一面远远地把说能吃的蘑菇往我的筐里丢着。我看着她教书先生似的小模样,忍不住把眼睛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其实...我是妖怪诶,你不怕我嘛,”小女孩像是扔蘑菇扔累了,走近我几步,坐在了一个老树根上歪着头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把你身上的好东西都交出来!”
我笑了笑,正要说话,就听见阿嫂一面走近一面喊我的声音。
小妖怪一看又要来人,忙得跳下树墩子就赶忙要躲起来。匆忙给她塞了块阿娘烙的饼,我冲她眨了眨眼:“明天见。”
4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在地上铺下一层银霜。风在窗外哗啦啦地吹过去,那一地霜白就好似流水一般动了起来。
我从山中回来的一路都没控制得住上扬的嘴角,就是现在躺到了床上,还是忍不住一颗心砰砰砰直跳。“她是什么变得呢?”我忍不住要想,“她叫什么名字呢?”,我忍不住也要想,“明天再给她带阿娘做的饼吧...”我翻过来又覆过去,一刻也不得安稳,恨不得天一下子就亮起来。
直到鸡叫过一遍,背后开始传来阿娘闷闷的咳嗽声,我才终于和缓下心绪,睡了过去。
5
想来昨日毕竟睡得太晚,早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是比平日晚了一些。
“小懒虫哦——”阿哥从窗户外面探进头来笑着说,“麻姑你今日可是起得迟了。”
“阿哥,”我同往常一般撒了个娇,突然间福至心灵,“阿哥,你以前讲的那些芍药妖桃花妖什么的——人要怎么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变得呀?”
“咦,今日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
“我昨日...我昨日做了个梦,所以好奇嘛。”
“这你还真问对了人,”阿哥笑了,对我招了招手,“别人不知道,我这里可真有一招。”
“什么?”我一骨碌下了床就跑到了窗边。
“呐,要是拿我们小麻姑的红头绳系在它身上,它可不是变什么都得露馅嘛...”阿哥摇头晃脑地正跟我讲着,阿娘却突然走进了屋子。
“囡囡,你怎么又赤着脚乱跑呢——”
我冲阿哥吐了吐舌头,约好了晚上再继续讲故事,便放心地又缩回屋子里去了。
6
山泉叮咚,林鸟喧然。
“小姑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
“啊...有吗?”我摸了摸脸,随便扯了个谎,“今儿个起晚了天色亮堂,我看着这山上一路真好看——所以高兴。”
阿嫂四顾看了看,倒也笑了起来:“小姑说的倒在理。”
又走到昨天那处分开,我递给阿嫂两张饼,阿嫂佯嗔:“今日怎的连个样子也不做了?”
我臊得满面通红,可握着包袱又委实不愿撒手。好在阿嫂只是说笑,并没有真的介意,远远又钻进林子里去了。
“小妖怪?小妖怪?”我轻轻地喊,手里紧紧攥着先前不愿拿给阿嫂的烙饼。
“饼子。”小女孩从我身侧突然就出现了,言简意赅上手就要抢。我看着她伸出来的小胖手直攥出五个小窝窝,便也忍不住卸了力道:“就是给你留的...”
小女孩啃着烙饼高兴起来,眼睛清澈得像里面游了两条鱼:“饼子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不告诉你——”小女孩看看我有些失落的表情,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妖怪的名字不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的...”
“那,你是什么变得啊?”我胆子大了一点,坐到她边上玩她的头发。
“啊呀,都说了不能讲的,你还问。”小女孩白了我一眼,拍了拍身上掉的饼渣子,站起身帮我采起了蘑菇。
我一边也踩着蘑菇,一边又总忍不住回头看她,怕是一错眼她就会消失掉。而她只一直闲闲地和我聊着天,辫子垂在身后一甩又一甩。阳光底下,她的头发黑的发亮,衬的我偷偷寄上去的红头绳也看起来更加鲜艳了。
7
既然出门出的晚,想必阿嫂转来的时间,也当然比之前要晚。而小妖怪表示日落之前必须得回“家”,我便趁着这时间差,偷偷地跟了去看。
我就看一眼——我对自己说。
我真的太想知道她变成个小动物或是小花小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可我正想着呢,她走到一棵大松树底下,居然“唰”的一下就不见了。
咦?我又躲了一会儿,还是沉不住气上前细看——一截十分眼熟的红绳,正半埋在松树根旁。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找了块碎石,轻轻抠挖起来。“我就看一眼。”我大声对自己说着,一直到沿着红绳掘出了一个小人形状的块状物。
阿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姑,你怎么又乱跑,吓死我了——诶,这是什么?”
我只来得及张了张嘴。
“哟,这可是好东西,人形的茯苓怎么也得千年了吧,”阿嫂显然高兴坏了,“走走走,正好回去给阿娘炖药,好好补补身子。”
“不——”我摇了摇头,这时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说了出来,“不行的,她是我的朋友。”
“茯苓化形,可是妖怪啊,”阿嫂皱了皱眉,“人怎么能和妖怪交朋友呢,小姑你真是魔障了...”
看我还要上来夺,阿嫂又补了一句:“阿娘最近咳得越来越厉害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是要小妖怪陪你玩,还是要阿娘?”
8
沉默着和阿嫂走上了回家的路途,我直愣愣地看着月亮把人的影子照的一时深,一时浅。
想来阿嫂必是拿茯苓去做晚饭了,我只好没出息地扑在褥子上哭。
“咳...囡囡,吃饭了。”阿娘在外间喊。
“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我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阿娘远远地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了最近...是不是魇着了...”
“实在不想吃饭就喝口汤吧,好不好?”阿娘端了碗坐到我旁边,“都没开饭,在担心你呢。”
我红着眼睛,嗓子哽着也说不出话,只闷闷地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汤出乎意料得鲜美。
我终究还是随着阿娘走出了房门,桌上正中摆了一锅乳白色的肉汤,炖的好像是山药。我刚疑惑着刚才的鲜美似乎不是肉味,就听见阿嫂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问阿娘:“专门给阿娘炖的汤可是喝了?”
昏昏沉沉中,我突然意识到了刚刚自己喝的是什么,下意识地就松开了阿娘的手去捶胸。然而已然喝下去的东西,懊悔又有什么用呢。悲伤浓郁,像化为实体的雾气将我包围,我紧闭着眼,从喉间压抑着发出号啕的哭声。
等哭累了再回过神,我已然飞了起来,脑海中亦似有字句浮现:夺茯苓两千年修为成仙。
跪在云朵上向下看,我看见了仰着头的阿娘阿哥,看见了仰着头的乡里乡亲,看见了仰着头的花鸟动物——所有人都像是小茯苓那样小,甚至比小茯苓还要小,只是睁大了眼睛,昂着头看着我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我要去哪里。
很多很多年过去,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可再也没有一个穿绿色肚兜的小姑娘,会和我坐在同一块青石上吃阿娘做的烙饼,叫我喊她小妖怪。
(改编自中国民俗传说:麻姑升仙以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