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镇上新来了一对夫妇。
说是夫妇,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丈夫。
每日清早总是那位貌美的夫人来隔壁摊前买一把蔬菜或是两个鸡蛋,笑着说她丈夫就爱吃这些家常小菜。
有时候她会来我摊前看看胭脂水粉,盯着一盒雕花胭脂盒能瞧半天,却从来没有买过。
有时候我和她搭话,她却总是一副不肯理睬的样子,一个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和隔壁卖菜的阿婆说道,她只说人家通身贵气,一看就不是咱们镇上的人,八成是京城里来的,和咱们下里人到底不太一样。
我瞧了瞧那夫人身上破旧的绸缎,裙摆上还有红棕色像是锈的痕迹,不敢苟同。
二.
这几日生意不是很好,都没有人来我摊前询问价格看看水粉。
我并不太在意,整日仍坐在自己那儿摊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隔壁阿婆找话聊。
今日,那位貌美的夫人并没有出现,我想着应是昨日买的菜还有余的。
也不是特意记着这位夫人,按理说咱这边线小镇,来往的商旅每日都络绎不绝,走马观花似的,根本就不记得谁来谁又走了。
或许是长相实在惊艳,又或许是她有时候奇怪的出神,我总是会不经意得留意她。
太阳快下山时,阿婆准备收摊走了。
我慢悠悠得踱步,想去收摊前的支架,却有一双手横伸过来,修长的手指捻着那枚雕花胭脂盒。
"丽娘?"
三.
来人一身甲胄,却破败不堪,一手拽着缰绳,胯下的骏马来回跺着蹄子。
他低头望着我,又似乎透过我在望向更远处。
他低声呢喃着一个名字,似在询问。
阿婆却停下了动作,突然问道:"将军可是在找一位右下眼角有粒痣的俊美小娘子?"
我还在暗忖是哪位俊美小娘子,说起来,我的右眼角下,也长了一粒痣,那我岂非也很俊美?
"正是,内子如今在何处?"他提着剑作了一揖。
阿婆转身手指向北边的巷落:"最北边的巷子里最里头的那间院子。"
阿婆手指的方向,就是今天一整日也没见着的貌美夫人搬来的住处。
原来他就是那位貌美夫人的相公。
四.
他谢过阿婆,没有多余的话语,骏马长嘶一声,踏着尘土远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下过马,也没有称呼过谁。
还真是傲气的很啊。
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又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他持剑御马的样子,就是护甲再破败,也抵不住逼人的贵气,仿佛是他与生俱来。
还想和阿婆感慨这对夫妇果真是一对璧人时,突然记起那枚雕花胭脂盒,竟被他不言一声带走了。
"阿婆,那郎君竟偷走了胭脂盒......"话未说完就吹来好大一阵风,直把我吹得踉跄了两步,尘土扬在眼前一片模糊,不多时便不省人事了。
隐隐约约听到阿婆那苍老的嗓音:"那本该是他的东西。"
五.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镇守北疆的将军反了,反叛军自北疆一路延着王朝的边界快速攻破,杀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而我待的小镇由于地处要塞,原就有重兵把守,反叛军虽势如破竹,却也足足花了半月有余才攻克下来。
杨家受了皇命,领着军队赶到这个位于中心城切入口的小镇上,和反叛军抗争了半月有余。
怪不得阿婆第一眼见他就叫他将军。
那是用生命守护这座小镇的英雄,整整二十日,烽火连天,这位三军统帅,杨家最骄傲的小将军,硬是和人数多己方三倍的反叛军抗衡了二十日。
却奈何,迟迟等不来支援。
中心城内的大门紧扣,退无可退。竟是被整个王朝放弃。
小镇亡的很惨烈,整个杨家军都和它的百姓一起湮灭在战火中。
六.
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我害怕梦里的一切会如实发生,那感受真实的好像切切实实死过一回。
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稳稳当当的站在一处庭院中央,刚才那么长的梦就好像只是神游了一会儿。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这确实很不寻常,方才我分明是在集市上收摊来着。
突然面前的木门被撞开,来人看见我便大步走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被他胸前的铁质护甲撞得生疼。
"丽娘,幸好......幸好......"
七.
我脑子很混沌,摸不清楚眼下的情况。
我犹豫着开口:"杨将军,我们刚刚才见过,我不是......"
我顿住了话语。
从他的护甲上,隐约照出了我的模样。
那双眉眼,和右眼角下的那粒痣,渐渐和记忆中那张脸重合起来。
那是今天一整日不曾见到的貌美夫人的模样。
这不可能。
周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和她长得相像。
可,如果我就是他要找的夫人,那么每日在集市上摆摊的人,又是谁。
我听到从他胸膛传出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八.
他刚刚看我的眼神充满悲痛,不像个叱咤沙场的将军。
他在难过什么?
我还在晃神间,他吻住了我。
"为什么要来......"他吻得用力,我未曾反应过来,嘴唇疼的厉害。
"待在京城乖乖等我回来不好吗,嗯?"他抵着我的脑袋,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感受到他搂在我腰上的手正在用力,将我更紧的压在他怀里。
明知道?
明知道战场危险,却仍要千里迢迢来找你。
当我潜意识里冒出这句话时,我有些错愕。
千里迢迢来到战场的,是我吗?
九.
我到底是谁?
他叫我丽娘,可我分明只是小镇上摆脂粉摊的......
摆脂粉摊的......谁?
我不知道是我忘了自己叫什么,还是我从来就没有名字。
马蹄声越来越近,震的我心莫名的好乱。
"将军!反贼的火力太猛,我们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了。"
我想起那个可怕的噩梦,如果梦里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个现在抱着我的男人他应该会死在箭矢之下,死在密密麻麻从四方射来的箭矢之下。
"不要去!"我抬起头,祈求他。
原来这几日并不是生意不好,而是反叛军来犯,小镇上到处狼烟四起,早已人心惶惶,压根儿没有人出门,更不要说商贩摆摊了。
他愣了半晌,却拽着我的手腕,托着我上了马。
"走,城内那老匹夫不肯开门,我求他接个女人进城总可以吧!"
十.
周围到处都是火炮的声音,我缩在他怀里不敢抬头。
"徐知府,本将军只求你一件事,内子不懂事偷偷跑来这地方,家里人着急的很,烦请你将她送回去吧。"
那知府站在城楼上,"杨将军,现在正处战乱时期,没有上头的指令,小的也不敢乱开城门啊,还请将军体谅。"
他为我将碎发挽在耳边,似笑非笑道:"徐知府在这弹丸之地久了怕是孤陋寡闻,内子是何人竟是一无所知,这京城苏家......"
他缓缓抬起头,淡漠却不容置否:"怕你这顶乌纱帽担待不起。"
城楼上再没有回应,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开了条缝,有着青衣的小厮走了出来。
"苏小姐请随小的进来。"
十一.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京城苏家不是什么大官世家,不过是住着皇帝的岳丈,算是半个皇亲国戚吧。
我叫苏丽,京城苏家的老幺,是杨家小将军杨昱的未婚妻。本来明年开春,我就要嫁给他了。
反叛军叛乱的那一天,他受命来到小镇驻守,他和往常出征时一样,让我等他。
我却明白这一战凶多吉少,王朝就要走到尽头。都是徒劳。
所以我想要陪他,哪怕是死,也是在一起的。
我从来不是任性的人,来到小镇上这么多时日了,我也从来没去军营中找过他。
他不知道我来了,以为我还好端端的待在苏府里。
他到死都不知道。
十二 .
"去吧,"他抚着我的脸,"这次一定要乖乖的待在家里,知道吗?"
"为什么这次不让我等你?"我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和以前每一次为我处理麻烦时候一样,无奈的笑。
因为此一役,必败。
他掰开我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定亲时,他私下送给我的雕花胭脂盒。
"这个你不小心丢在路上了,这次可要收好。"
我心中一悸,忙推还给他道:"你带在身上,就当作我陪在你身边。"
他拗不过我,只得重新放进怀里。从小到大,他就没有拗过我。
他总是让着我。
十三.
我望着他调转缰绳的身影,突然出声:"你别走……好不好?"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任性的人,要不是我知道最后的结果,我不会再三央求他。
他不语,神情复杂地望了我一眼,决绝的走了。
重来一次,他还是选择赴死。
以他作为将军的责任和尊严。
可他选择给我生的机会。
十四.
和梦里的一样,反叛军的铁骑终于踏进了小镇里。
杨昱持剑立在中央,周围只余几个受伤的将士。
这一战,极为惨烈。
三千杨家将,几乎都折在这儿了。
"杨昱,不要再负隅顽抗,本将欣赏你年轻有为,来本将麾下,必有大成。"那反叛军的主将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
杨昱笑了,手里的剑抬起了一分:"抱歉,就是愚忠,我也是李氏王朝的骠骑将军,我不能对不起这身戎装。"
那主将叹了口气,挥摆了手。
瞬间,无数的箭矢朝他飞来。
"不要!"
十伍.
他对我的突然出现很是诧异,却本能地搂我在怀里,他用身子在我身后形成一堵墙,严严实实的。
箭矢堪堪停在他的身后,随即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判官骗我?"他喃喃地低语,执剑的手有些颤抖。
我有些虚弱,怕是时间不多了。
"他没有骗你,是我求他的。"
"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你曾说过死在战场上才是你的归宿,但你忘了我没有你,生不如死。"
十六.
整整二十日的交锋,最终仍是以寡不敌众告败了。
我和小镇上剩下的俘虏一起,被乱箭射杀而亡。
由于没有人为我收敛尸体,死后的我成了游魂,没有宿体不能转世。
我在轮回簿的名单上没有看见他,就去问了判官。
判官告诉我,他做了个交易,逆转时间去救他的未婚妻子了。
我骂判官他明知道我没有轮回,还与他做这交易,他却只说一切因果轮回循环不失,杨昱所求不过一个果,他没有理由拦着他。
后来我求判官将我也送回过去,换的是三魂六魄各取一魂一魄与他,此生只能寄生于那枚我向来随身带着的胭脂盒里。
只是在抽取魂魄的时候出了岔子,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十七.
"你知道吗,虽然那将军给你厚葬了,但如果尸体上插着这么多箭头,来世还是投不到好人家去的......"我有点犯困,知道是他求来的时间不够了。
我将手覆在他胸口,有些留恋。
他突然笑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心痛不已。
"你以为我怎么回来救的你,不过是放弃轮回罢了。"
我哭着摇头,放弃轮回......这么骄傲的他竟然放弃了下一世,甚至以后的每一世......
何苦来......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
"听说夫人也没有转世了,那正好,这以后啊,你都要和我在阴曹地府过日子了。"
十八.
我叫苏丽,是杨家小将军杨昱的未婚妻。
现在,我是阴间这位骄傲的小鬼魂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