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老屋,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天津产,飞鸽牌,二八大梁。几十年了,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这个家,看着家里人的变迁。每当看到它,就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老飞鸽曾经伴随着父亲,走过多少春夏秋冬,碾过多少坎坎坷坷。
父亲是铁路工人,上班地离家有二十公里左右,父亲雷打不动几乎天天跑家。那时的自行车,村里人习惯叫”洋车”。这辆”飞鸽”牌洋车,伴随着父亲风里来雨里去,成了父亲形影不离的代步工具。
父亲上班路上,要经过有一条小河。那时河面上还没有架起桥,只是一溜烟摆了几块大石头,父亲上下班经过河面,每次过河时父亲总是架起车梁把车扛在肩上,一步一晃踩着石头过到对岸。如果遇上夏季下大雨发大水,河水暴涨淹没了石头,父亲便穿好准备的雨衣雨裤,同样把车架在肩上一步步艰难趟过河去。
父亲下班回来路面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被扎了轮胎瘪了气,回来自己补。小时候,常常见到父亲在院子里修车补胎。父亲会用一个大铁盆盛满水,然后把卸下的软胎转着圈泡在水里,那一截冒气泡,被扎破的细眼儿就在哪里。父亲用细线捆住做个记号,从水中捞出胶带用抹布擦干,然后用钢挫把轮胎面挫毛了,从废旧的轮胎上剪下一小块胶皮,在扎带处和补胎皮上都抹上胶水 ,迅疾压上去。待胶水充分粘合,将补好的轮胎在水中再检验一下,确认不跑气了再重新装好,第二天继续骑着上班。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兄妹早早就躺炕上睡下了,母亲还在如豆的煤油灯下,做好了饭扣在锅台上,静静地等父亲下班回来。
那时候家里光景捉襟见肘,连块表都舍不得买。母亲心里估摸着父亲快回来了,就扶着煤油灯到厨房,把扣在锅台上的饭菜再热一遍。
过一会儿,门外马路上隐隐听到人语和车铃声,母亲断定父亲骑着老飞鸽回来了,赶紧地迎出了大街门口。果然父亲和同事顶着月色,疲惫地从单位骑回了家。母亲满面春风,把父亲和那辆老飞鸽迎回家门,递上热水和毛巾,端来热饭热菜,为下班归来的父亲接风洗尘。
第二天父亲赶上白班,会不到五点就起床了,简单地洗簌用餐后,就听到一个村的同事在门外呼叫,于是和母亲匆匆告别。父亲迎着晨风推着那辆老飞鸽出了门。母亲照例要随着父亲推车从后院到前院,一直送到大街门口,然后父亲和同事寒暄着蹬上车,顶着冬日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星辰骑上大马路,在母亲深情的目送下,父亲骑车一点点消失在小山的转弯处,母亲还站在大街门口 ,不停地透过微微晨曦向远处嘹望……
后来父亲为了跑夜路方便,就在车前方安了一盏灯,灯后线路连接着一个小型发电器,就安装在车座靠近车轮旁。依靠车行轮转,带动发电器的小转轮转动发电。这样一来,父亲晚上下班回来,就不用一路上打着手电照夜路了。
那一天晚上,母亲照例坐在老屋的灯光下等父亲下班归来,按时间父亲应该就要回来了,可母亲左等右等就是听不到熟悉的老飞鸽的欢叫声。母亲坐卧不安在老屋里来回走动着,把扣在灶台上的饭热了又热,依然看不到父亲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直到凌晨黎明时分,父亲的两位同事突然来到我家,手里提着父亲刚刚换下的带血的工作衣,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让母亲的心揪了起来。
父亲在单位出事了!那天站台上卸圆木,本来父亲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但他作为班组长不放心,继续留下来和同事们一起加班加点,也要把一车圆木安安全全卸下来,这样他心里才踏实。然而就在吊车刚刚卸完半车圆木时,不幸吊车脱钩,在车旁指挥卸车的父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重重的圆木砸晕了。救护车一路呼啸把父亲送到当地的铁路医院。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把一向坚强的母亲击倒了。尤其是看到同村人提回家的父亲带血的工作衣,让母亲承受了异乎寻常的精神打击。那几天母亲神思恍惚,总是不愿意接受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总是觉得父亲是骑着那辆老飞鸽上班去了,很快又会下班骑行回家来。
父亲在铁路医院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苏醒过来。这期间母亲寸步不离左右,父亲昏迷不醒,母亲寝食难安。在父亲病床前分分秒秒都是一种煎熬。母亲一边给父亲按摩擦身,一边在心底里一遍遍呼唤着父亲,在他耳边一声声说着心里话。当看到父亲的眼皮微微颤动,并一点点睁开时,母亲更加急迫地呼唤着父亲。父亲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但口干舌燥终于什么也没说,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父亲终于醒过来了,母亲喜极而泣。在铁路医院的精心医治和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的伤病一天天好转,可以正常进食和说话走动了,却落下了小便失禁的病根,医生交待母亲病人主要是肾脏受损,限于当时医疗条件,暂时只能维持不至于恶化。母亲也只能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继续陪着父亲在铁路医院康复治疗。
那年突发唐山大地震,铁路医院住院人数激增,为了给地震造成的伤病腾病床,医院只好让父亲一类慢性病人回家慢慢调养。母亲陪着父亲回家了,父亲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他虽然不能象从前骑着老飞鸽去上班,但照样去自留地里干农活,照样骑着老飞鸽出门东奔西走。母亲也不用整天整夜牵肠挂肚为父亲上班守候了,结婚这么多年,父母亲难得能天天厮守在一起夫唱妇随,过上了母亲做梦都想的平常两口子应该有的生活。
父亲一向爱面子,但受伤后小便失禁的毛病却每每让父亲在人前难堪。有时候母亲正在家里和四邻闲话,突然父亲小便失禁,让父亲脸红脖子粗。邻居们都知道父亲这个老毛病,别人没说什么,倒是父亲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一样羞愧难当。
出院前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父亲回家,少出力干重活,多在家休养生息。然而父亲面临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花销,一向体弱多病的母亲经此一劫更加神情恍惚,父亲家里家外忙前忙后,一日难得清闲,终于体力严重透支,父亲全身浮肿,原先没有痊愈的病情雪上加霜。
父亲出院一年后再一次住院。医生明确告诉母亲父亲的肾病已转为尿毒症。父亲已知时日无多,在病床前经常说糊话,一会说队里领粮了叫上孩他二舅帮忙,一会又说家里的煤快烧完了看存钱够不够拉一车煤……看着父亲病入膏肓还念念不忘家里的事情,一直守在病床边的母亲一边听着父亲说的话,一边偷偷地背过身去抹泪。
父亲终究还是去了。单位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父亲穿着一身崭新铁路制服,安详地躺在单位为他准备的灵车上,一车人一路护送从医院回到小山村安葬。11月的寒风夹着阵阵哀嚎,一路目送着父亲的灵车,碾压着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一直驶向山那边的祖坟。
父亲这一去,面对家徒四壁风雨飘摇的家,母亲毅然决然地用柔弱的肩膀,独自扛起了养育六个子女的责任。大姐虚报两岁才得以顺利接班到铁路工作,其余我们兄妹最小的小妹才仅仅四岁。但母亲毫无怨言任劳任怨,既当爹又当娘,依靠父亲仅有的几十元抚恤金,省吃俭用 ,含辛茹苦,一直把我们兄妹抚养成人成家立业。
父亲虽然去了,但在母亲心里,父亲一直活着。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母亲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母亲都如数家珍不知重复唠叨过多少回。父亲生前用过的东西,母亲尽量保持原样。特别是父亲骑过的那辆老飞鸽,经过多少年了还静静地躺在老屋一隅,浑身早已锈迹斑斑。母亲常说你爸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我们,有时觉得他骑着老飞鸽上班去了,有时又似乎他刚骑着老飞鸽下班回来,正躺在另一个屋里休息呢。
老屋虽然早已不在住人,但却装着母亲对父亲一生的念想与回味。穿过岁月的长廊,转角又见父亲骑过的那辆老飞鸽,正随着岁月慢慢老去,正在向后人一遍遍讲述着关于父亲和母亲的那些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