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沈从文的《边城》,忽地想起他的故乡凤凰城。原始的凤凰城:锦山绣水、故城古堡、文物典藏、甚或一石一潭、一街一巷都巨细无遗的显示于公众眼球。凤凰城的山水建筑及种种风习,无不证明凤凰城人身上乃至灵魂深处凝结一种质朴的美的追求。后来因人为和天祸所致,一场大火毁了凤凰城的原有风貌,后天的商业气息较浓使得凤凰城失去原始魅力,造成游人递减,想来杀鸡取卵不可为。
幼年于乡村时光,不过十来载,浅短亦不知世事。而后不断地求学,奔波于异地,家乡的一草一木渐渐淡出了视线,生活的主题有了更新的内容。想起儿时家乡,一条小河蜿蜒环绕村庄,河的尽头是洪泽湖。河的两岸尽是槐树,单一却唯美。每至夏季汛期,便从堂叔家取来渔网,在激流的水中截堵各类鲜鱼,归来用井里挑来的水进行清洗,而后母亲自会用作料做成美味佳肴,虽然那时作料也就是盐巴、酱油及味精,但依然香味扑鼻。父亲总是不喜欢我的捕鱼爱好,不过出于溺爱,每每欲言又止。父亲饮酒,讲述外面振奋人心的事,母亲坐在桌边,高兴地看着哥哥和我吃菜的样子,笑容满面。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很漂亮,不过我记不清楚,但母亲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小时尤爱参与一切农村活动,汛期我会扛着铁锹跟随大人到田间地头挖沟排涝,绝不是凑热闹,可是始终没有被大人重视,走的时候也没人喊我,不过仍干的不亦乐乎。儿时村人爱打架,家族大的占优势。经常于倾盆大雨中观看村人大战,其实是混战。据说那些大家族爱打架的人现在混的都不尽人意,果真应验了那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不过像贾平凹、陈忠实及莫言写的男女厮混的农村轶事,也许我小,对于那些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了。
村东头一棵杏树,成为庄里孩子们的活动据点,不过要在麦子快收割的时候。杏子没有发黄,就开始从麦田里匍匐前进,然后用土疙瘩猛砸茂密的杏树叶,听到响声,再去到杏树底下捡被打落的杏。而后被杏树主人追的好远,停下来把杏咬在嘴里,满嘴的青涩味酸直到回家还是不能消散。身上的泥土及沟里青草沾满衣襟,拍拍打打,不要留着痕迹让父母发现就行了,那时候换身衣服都是天方夜谭。
往庄南头田地里去,必须经过一块芦苇地,很大且有水。有人说晚上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来家吃饭喽———”,相当瘆人。每每经过,我都大喊:啊————,心脏巨跳,可是始终没有听见鬼叫声。那里的鱼特多,无论如何,我向来都敢进去抓鱼。早期这块芦苇地就是乱坟岗,在此枪毙很多人埋于底下,不过自己没有去考证。
读初中,必须穿过后面的老睢河,秋季不太好走,需要蹚水过去,水流湍急,有时候被水冲出好远。夏天几乎处于暑假,汛期的水势算是躲过去了。春冬两季安然无恙,因为中间的一条小路就会显现出来。春天可以看看水里的蝌蚪,有时候拿着小瓶,装一些蝌蚪进去,放得久了,蝌蚪也就牺牲了。冬天,可以拿着铁锤,砸出冰窟窿去捞老鳖,侥幸捞了几个,都记不得扔哪里去了。河岸两边的草很美,春天可以躺在上面晒太阳,一面遐想,一面歌唱,真的有几次犯了春困,一个下午就与草相伴进入甜美梦乡。岸上槐树的好处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放心赤脚奔跑,除了会被刺扎到外,其它没有什么。不用担心地上有灰尘,因为地面光滑的大风都吹不起一丝灰尘。时有到处乱窜的小蛇,兴奋起来,我会顺手拿起一条,扔着玩,庄里的孩子大都热衷此游戏,现在想来,有点像生活在非洲的印度孩子。
河岸对准庄东头的地方,有一处大坟,大的无法形容。相当于农村平常人家坟墓的几十倍,杂草横生,远远看去就是蒿草地。小时候调皮,经常会跑到上面趴下身子,倾听里面的动静。长辈们说,当时挖河的时候,计划从坟墓上经过,但发现坟墓下有泉眼,里面有蛇、龟等动物,惧怕了,勘察人员改了图纸。这坟什么时候有的,什么原因被人传得那么神奇,没有答案。但传说里面好似有点凄美:一年轻村姑一次口渴,出来找水喝,幸好屋檐雨水流下,村姑抬头喝了几滴屋檐水,后来就莫名怀孕了。村姑是黄花姑娘,无颜见人,待在家中。一天电闪雷鸣,村姑昏厥过去,等她醒来发觉自己已诞下了孩子,然而孩子却没见到。几天后,暴雨倾盆,庄里的树大都被闪电劈断,一白色物体犹如一条巨龙进入村姑家中,喊村姑妈妈,想要哺乳。村姑被吓得惊魂失魄,晕死过去。很多人看到了这一幕,胆颤心惊的把村姑葬于村后。据说当时没有那么大的坟墓,后来是村姑的儿子也就是小白龙在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过来添土。小白龙每次探母,都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一直沿袭到现在。
小时候记得坟前经常有人来放鞭炮、上香,不过那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庄人也没有在意,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由于重视教育,村里不少孩子考取了学校,吃了皇粮。这时候,有很多风水先生就说,我们庄是受了小白龙的庇佑,还有那条弧形的河把庄子环抱起来。再后来,有人捐助在白龙妈妈的坟前建庙,塑小白龙雕像。旁边还有功德牌,只要捐款者均在上面,当然出钱多的排在位置显眼处。儿时有时候有想不开的事情抑或被父亲打了,就会跑到大坟前哭诉,想来有点虔诚。水有水怪,树有树精,世间万物,皆有魂灵,不可随意侵犯,亦有敬之,或许是对传说中的鬼叫声及小白龙探母最好的诠释了。
岁月的洪流,卷走了青春,卷走了年华,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刻下深深印痕的伤痕累累的躯壳,和一颗沧桑的心。漂泊数年,一旦静下来,往事悠悠,涌上心头,充满惆怅,难免梦回故乡。有时候,思念家乡,其实不是想念家乡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其实是怀念那段时光。儿时发生在家乡的一幕幕,依然感觉在昨天,脑子里出现的家乡仍然是儿时的模样,甚至觉得人还是那么的淳朴、善良。
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中华大地,家乡的地理位置还算不错,离沿海地区不是太遥远,村里人陆续出去务工。慢慢的日子逐渐殷实起来,土墙瓦顶年年在减少,村里出现了星点平房,但耀眼的很。先期出去都是一些比较能干的男青年,后来成家后的中年男人也加入务工队伍,有了新的名词:打工族。可是这样下来,由于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打工的男人也许很无奈,有的在外面有了女人,有的虽没有女人,可是却开始嫌弃了家里的黄脸婆。堂弟中有几个是这样的,有的给老婆打持久战,最后与前妻分道扬镳倒是小事,在法庭里打的不可开交。小时候的邻居中专毕业出去打工,遇到什么外来妹,婚后不久,妻子跟人跑了,据说现在还是一个人,形影相吊,很凄惨。类似这种故事在村里不是一家两家,好像是有不少,不过由于和家乡人接触较少,只是家族中偶尔有事聚在一起,人家说起,但终究不是道听途说。我们明明知道好梦难以成真,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种尝试,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失去的伤害。看到原可牵手一生的夫妻,却没有经受住周围虚无缥缈的诱惑,最终成了路人,而凄凉的莫过于夹杂在二人之间的孩子,看不到的未来,生活在慢慢吞噬孩子们的灵魂。
庄里泥泞路早已不见,变成了“村村通”,从省道下来不需要走一点土路就能抵达任何一家。犹记得小时候,只要下雨大人就会穿上胶鞋或靴子,而孩子们大都光着脚丫到处乱窜,直到听到家人满庄喊自己的名字时,才知道要吃饭了。那个时候,房子不大也不美,可是除了赶集外,平时庄里人都不外出,经常会聚在一块漫天胡扯,能在里面技压群雄的一定是平时有威望的人。人生如一场草木,春萌秋萎,我们经历了许多,可以记住的片段却是那么的少。有时候会倒一杯茶,点一根烟,拼命回想儿时的琐事,但等烟灭茶凉仍想不起哪里是开端,于是起了身,遥望家乡的方向,满脸的茫然。 绿化树衬托下的水泥路显得格外干净,路上站着一名清洁工,其实是一位老人,抱着扫帚呆滞看着干巴巴的树干。村里都是一些老人,有的家庭老人去县城租房子带孙子辈读书了,村庄显得异常荒凉。堂哥在村里主事,说白了就是一名村委会委员,一名包片村干部,他多年在家开厂,据说最近几年生意惨淡,好像欠他债的没钱还,官司打了一年多,没有什么满意的结果。不过庄子总要有人来维持正常的工作运转,当前的扶贫工作成了重点,于是村书记(社区书记)好像是三顾茅庐让堂哥出来主持工作,堂哥的意思绝不是请缨出战,不过我也不知其中细节。一个庄子走下来,很难见到二十几个人,因为都是空巢老人,一根烟递过去顿时想起了对方是谁,客套了几句,看着有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依然谈笑风生,我恭敬地送去祝福,却突然要迅速离开,因为不由然想起逝去的父亲,我的泪水已经在眼圈里打转,脑子里一片混乱。
传说中的闹鬼芦苇地已经被很多楼层盖住了,印象中的样子再也不会浮现,我不知道这些住户是否有“闹鬼”的景象发生,大门都紧闭着,恐怕永远是个谜了。村前头的池塘里也不知何时被填满了土,据说要盖什么俱乐部。堂哥告诉我,庄里的土地都要变化,有的要变成花海。话题刚出,激起了我的兴致。一个人沿着小时候让我痴迷的河岸里走着,不会担忧有水打湿我的鞋子,因为河流已干涸数年。当年被我经常打水坝抓鱼的沟子轮廓还在,我坐在那草地上,想起儿时赤身裸体的撅起屁股用脸盆舀水逮鱼的样子,虽然脸带微笑却眼含泪花。堂哥说这里也是规划的范畴,以后会重新打造成人工河,供游人划船观光。想来不可思议,平原地带,山水均无,何以如此吸引游客?放眼过去,两岸参差不齐的各种杂树代替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槐树林,再也不见过去的郁郁葱葱,两岸土地不再光滑,都被人为的破坏了,先期是村民取土盖房,后期是村干部卖土给窑厂。靠着一棵枯萎的柳树,我已经无法端详河床,就如树的年轮,狠狠地剥去了柳树过去姣好的面容,就如人一样,再华丽的青春也会老去,再鼎盛的江山也会衰亡,再完美的人生也会暗淡。 不知不觉竟走到小时候读书路过的河堤,清澈水面映入眼帘,水里有游船数只,横七竖八。一座钢架桥横过河岸,好像和我刚踏过的地方是两个世界。河岸的两边有庙宇和祠堂,虽然听人说过,可终究首次目睹,这就是当时那块“高草地”大坟引发的后期膜拜,通过捐款及上级有关部门拨款而建,很多项目还进行对外承包建设。
河中央立着一很大的龙的雕像,想必就是小白龙了。坟墓的旁边用围墙围了起来,里面有小白龙雕像卧在坟前,透过花墙一目了然,我也就没有进去。前面有白龙庙,庙里有小白龙和那个村姑雕像,香火不绝。隔壁有个大院,称为“陈家大院”,是开发商承包,至于要做什么,不知道,只简单的围了一下,没有动工。对岸的祠堂原本是要建在庄子里的土地上,但几个百姓睡在地里与开发商及村干部抵抗,最后把祠堂修于别庄的土地,想来村干部实为滑稽可笑,是乱了分寸,还是瞎扯淡!
庄东头一片土地上矗立几排楼房,堂哥说是开发商来村庄搞开发,但竟然没人居住。原来是被村里的所谓地头蛇一类的人强行开发,几层楼都没用钢筋,最后还要卖给村民住,当然只能成烂尾楼了。可是果真要发展庙宇善事,门前的那些烂尾楼恰恰阻碍了前往烧香求平安信徒们的道路,着实不相称。我离开家乡大约十年那样,村里看到很多信徒前来求神问卜,就开始萌生在此做文章的想法。起初的小庙,我的确去过,门口有庄里一人家在卖香,五元钱就可以求的很多香火,走的时候去白龙母亲前跪拜一下,非常神圣。只要不下雨,就会有人跪在雕像前叨咕着,对村子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村人也没有当成大事。
后来的一年两次庙会,好像突然给予了村干部的灵感,从刚开始的方圆上百里人免费来一睹小白龙探母的神秘色彩,中午可以吃着庄里人提供的简单饭菜,费用极其的合理。到后来,规模扩大,地点变更,村干部(还不是我庄的人)不知为何那么会编纂传说,好像他是那个时代的人,琴被他弹乱了,可琴声响彻起来,弄得人都神经兮兮的,重建庙宇和扩大规模逢会成了主题。可想而知,地是免费,那个时代管理混乱,加上村干部是街上黑社会出身,庄人躲闪不及就会被暴打一顿。逢会热闹的很,来买东西的、玩杂技的等各类活动都要在这很赚一笔,一次庙会要半个月时间,自行车、摩托车停在庄里的靠近会场的人家,据说收费近万元。
村干部开始对赶会的所有人进行收费,每个庭院都要收费,来筹办活动的、卖东西的都要收费,可是并没有短期阻碍他们的如期到来,有人欢呼着,有人叫骂着。堂哥说的一些人名我有的很熟悉,有的陌生得很。慢慢的,逢会变了味,就是买卖东西,真正去膜拜白龙及白龙母雕像的微乎其微,凑热闹者居多。由于收费,逢会变得愈发商业化,人们不再相信神灵,来了转了一圈也就走了,外地想来赚取一笔的小贩子也渐渐的不见了。我对堂哥说,好好的村庄被并村后的村霸干部扭曲化了,迟早“小白龙探母”的传说会被大家遗忘的。神灵本来玷污不得,就像九华山寺庙,也只是庙里求香给予香火钱,绝没有类似集市出现,而这里就是颠翻主次,追逐利益最大化。
真的不想再继续走下去,庙宇院墙的黄色刺得我眼痛,掏出一根烟点了火,慢慢走出这片商业化圈子。眼前又浮起凤凰城的发展史,也许不久的将来,这里也会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那时我是否会再次沿着这些蛇虫乱窜的地方重拾旧梦,不得而知。村庄变了,人也变了,随着下步的花海及人造河流横空出世,还会激起谁的雅趣,恐怕又是一个谜,其实也就是潜藏着恶性循环的千古笑话罢了。
跪拜在父亲的坟前,点了一根烟虔诚的放在枯草上,倒了几杯酒,烧了纸钱,站起身离开。直至走到庄子后头,暮然回首,父亲的坟前没有烧尽的纸钱被风吹起来,显得分外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