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但愿得者如吾辈
送走秋霞，我如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家中，回到这间曾发生过甜蜜回忆的小屋，一下子整个人垮掉了。我一头扎进厕所，跪在马桶前狂呕，吐出又酸又苦的水。我一头攮在床上，一睡不醒。与秋霞发生的点点滴滴的片段，如同过电影一般反复在睡梦中上演，我几次在朦朦胧胧中想要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直到第二天晚上，我的同事已经两天没见我上班，手机又关机，于是下班后来宿舍找我，才把我从床上叫醒，此时我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了。我浑身乏力，嘴唇周围起了一圈火炮。感觉整个人彻底被抽空。同事去给我买了一份西红柿鸡蛋盖浇饭，我吃了几口，又喝了点热水，整个人缓了过来。真不知道如果那天不来叫醒我，我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地长睡不醒。
我曾经带着秋霞的简历去叔叔家吃饭，那一天我六神无主，完全听不见叔叔、婶婶在对我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应他们的，我反复思量该如何向叔叔开口，去推荐秋霞进入中船某研究所工作的事情。那顿饭吃得味如嚼蜡，心神不宁。我了解叔叔的为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走捷径的人。虽然他看起来那么慈祥谦和，但永远透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那是一身浩然的正气，那时一颗淡然的心灵。我实在难以启齿，亦无心在餐后与叔叔聊天，把秋霞的简历放在书房的电脑桌上，跟叔叔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求职简历，有空的时候您可以看看。”说完之后便起身告辞，匆匆地逃离了叔叔家。而在这之后，我与叔叔都没有提到过关于秋霞的任何事情。
在秋霞离开北京的日子里，我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静静地发呆直到七点多，再洗漱上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在单位混过一天后，下班后买上两个包子，立刻回家，坐在电脑前，给秋霞写上几千字的情书，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用MSN邮箱发送给秋霞。因为十点以后，秋霞一定会从自习室回到宿舍，每天秋霞看过邮件以后，都会给我回复邮件“JL保重！”，我才能安心地睡觉。这种完全畸形疯狂的不受控制的生活维持了两三个月。在这期间，我用一个月的薪水在翠微商场给秋霞购买了两套化妆品。那个牌子就是秋霞的小袋子里装的瓶瓶罐罐的牌子。一个是日本资生堂的Za，还有一个牌子是Fan开头的，是Fancl还是Fancel？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化妆品柜台的店员服务态度超级好，问这问那，我完全不知道这么多不同的瓶子都是干什么用的，只让她给我凑够固定的钱数就好，临走前，店员还夸了我一句，你对你女朋友真好。还有一次是我发工资和奖金一共三千多块钱，我走进了我曾经与秋霞逛中央大街时，秋霞介绍给我一个卖水晶仿制品的外国品牌：施华洛世奇。他们家的首饰和摆件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天鹅图案，我花尽身上的所有积蓄给秋霞买了一条项链，还有一个精美无比的首饰盒。把这礼物第一时间邮寄给秋霞。我要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地让秋霞感受到我为她所付出的一切。
其实我自己已经意识到这样的疯狂我自己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只不过不清楚何时才能结束，而秋霞最后一次拯救了我，她先于我崩溃了。那天我照例发送完邮件，秋霞并没有回复，过了很久，我拨打了秋霞的电话，并没有接听。过了一阵子，秋霞给我发送了一条短信：“JL，我们的事情我跟阿峰说了，我夹在你们中间实在太痛苦了。我们还是做朋友吧，你不要逼我了好吗？”我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给远在英国留学的老刘拨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老刘没有恶心我，而是温柔地安慰我：“结束吧，秋霞不适合你，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吗？以后再也不要惦记有男朋友的女人了，这次就全当买给经验教训吧。而且就算阿峰与秋霞分手了，现在要跟你在一起，你都不能要，你知道为啥吗？你能接受你对象长期单独和别的男人约会吗？你能接受你对象花别的男人钱，接受别的男人赠送的贵重礼物吗？你能接受你对象跑到别的男人家里，孤男寡女一住就是半个月吗？今天她跟你约会，收你礼物，跟你睡觉，明天她在跟你处对象时同样能跟别人约会，收别人礼物，跟别人睡觉。断了吧，要断就彻彻底底的断，赶紧开始新的生活吧。”老刘的话句句诛心，但又无法辩驳，或许老刘才是我一生无论何时何地都完全值得信赖的依靠。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因为秋霞而忽略了很多很多人，忽略了家人，忽略了朋友，忽略了曾经对我很好的很多人，忽略了那么多关心我、珍爱我的人们，忽略了这个世界的美好、结束就结束吧，是该开始新的生活了，也该让秋霞好好歇歇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的消失了，这也算是对秋霞最深的，最后的爱吧。其实爱秋霞并没有错，唯一的错误就是我不应该在错误的时间里去爱她，秋霞绝不像老刘口中说的那么不堪，或许她太善良了，可怜我，不忍心伤害我，所有的错都让我来承受吧。我拿起手机，给秋霞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好的，但愿得者如吾辈，虽非我有亦可喜，秋霞，愿你永远幸福！”
六年，不算太短，足以深刻地改变一个人；六年又不算太长，在人一生的长度里，足以忘却那时间里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与秋霞从相遇到分别用了六年的时间，正如我坐牢的刑期，同样也是六年。关于秋霞的美梦在六年后终于醒来，恰如在不远的未来，我必将重归自由，结束这一场深陷牢狱的噩梦。
我一点一点清除着关于秋霞的一切，删除了她的电话号码，丢掉了那每天陪伴我的相册和手机，丢掉了秋霞送给我的礼物，丢掉了秋霞曾用过的褥子、被子、枕头、毛巾、碗、筷、勺、杯子……虽然能够触发我对秋霞回忆的物件越来越少，但有些时候会在偶然间出现，拨动一下我的心弦。
我在大学毕业后，曾经在博客上写过一篇饱含深情的长文《最爱秋霞》，在文章的评论区有秋霞的留言，四个字“JL保重”，我亲手把它删掉了。
秋霞曾经在我过生日时送给我一对杯子，两个拼凑在一起是心的形状，并寄语“一杯子，一辈子”。我们没有等到一辈子那么长久。后来在毕业回家的路上颠碎了一个，为此我心疼了好久，一个杯子就成了不完整的破碎的心。离开秋霞以后，我把另一个杯子也给丢掉了。
我记得我把我MSN中写给秋霞的那些情书全部删除了。可后来我与妻子恋爱后时，她进入了我的qq和MSN邮箱，翻看了我与他人的聊天记录，竟然从回收站中恢复了那些情书，这可炸了锅，妻子把我从单位叫回了家里，看到我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哭，哭了很久让我看我写的那些情书。我那个悔恨啊，革命工作做得不彻底啊！我下午没去上班，陪着妻子在家里打了整整一个下午外加晚上的植物大战僵尸，才算平息了此事。2018年我刚刚来监狱服刑的时候，妻子在电话里跟我说：四岁的儿子就爱玩植物大战僵尸的玩偶和游戏，着迷得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学习，我在电话的另一头哈哈大笑，气得妻子反问我为什么不着急上火反倒笑得这么开心，我赶紧收起笑意，转移话题，心里却想：儿子不愧是他妈的亲儿子！
秋霞在北京的那段时间里曾经教育我：一个男人要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珍贵的手表，男人更应该在手表而不是豪车豪宅上舍得花钱，因为手表上表针的转动提醒着男人要自重、要珍惜时间，更重要的是手表戴在手腕上，陪你度过时光的流逝，陪着你慢慢变老，手表是一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物件。我对手表的爱深受秋霞的启发和影响。秋霞从北京回哈尔滨后，给我买了一块Casio的钢带手表，看起来刚劲硬朗，我很喜欢它，更爱送它给我的人，我一直戴着它不忍心丢掉。直到妻子看了那封邮件，知道了那块表示秋霞送给我的，又跟我连哭带闹，我一气之下，从20层楼把它扔出了窗外，摔得粉身碎骨。现在一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已，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秋霞送给我最为珍贵的物件，而是高空抛物犯法啊，多亏没伤到其他人，否则我现在都是二改了。
后来，结婚前，我岳母给我买了一块金光闪闪，镶满钻石的瑞士手表，我一直戴着它直到被捕。
我干代购的时候有大量的机会接触奢侈品手表，那些天价的名表让人不得不感叹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我唯一一次激发我强烈购买欲望的是一块38mm白色表盘，玫瑰金材质，棕色皮带的萧邦手工机械表，十万元的价格，我爱不释手，试了几次，犹豫着要不要大出血一次。老山看到我犹豫不决的样子，对我说：“哥，走吧，等我有钱了，我买给你！”
我2017年在看守所时，百无聊赖的我曾写了一首关于秋霞的诗歌，或者是歌词《套子》，我记得开头大概是这样子的：
在刚刚过完三十二周岁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他们将我从一个套子转移到另一个套子，
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生存在套子里的猴子，
而他们不过是活在我把我们装进套子里的套子里，
他们以安全的名义往我脑袋上套上了黑色的套子，
黑暗把我带回到十四年前那个金色秋天的金色操场
……
后面的歌词完全记不住了。我在看守所里创作了十几首歌，把所有的歌词写在了一个笔记本上，在看守所搞到笔记本要比监狱更加困难，而那个记录歌词的本子对我来讲更为珍贵。后来，我在看守所中结识的好朋友老何从我们监舍调到其他监舍，我就把当时我所拥有最珍贵的东西，这个记录我所有创作的本子送给了他，并在扉页上深情地写道：聚散皆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当时这十几首歌词没有留副本，这样才更能彰显它的珍贵，后来我曾去老何的监舍看到了这个本子，老何用订书器把我写的歌词和封皮订到了一起，在后面的空白页上写满了自己的创业计划。对于老何来说，一个空白的新本子要远远比记录我独一无二的心灵文字更有价值。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很难过，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理所当然的真心换回实意，已经三十多岁的我没有必要强迫别人，更没有必要为难自己。就这样，我原谅了老何无视我的满腔热情，也断却了与秋霞的一切回忆和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