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升学与选课》1929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
《文学创刊·回忆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学》1944.5
一个艺术家才能把一个平凡的世界染成为一个美妙的世界,一个有教书艺术的教授才能揭开表面平凡的世界,让蕴藏着美妙的世界呈现出来。
《我与文学及其他·我与文学》1943
文艺像历史哲学两种学问一样,有如金字塔,要铺下一个很宽广笨重的基础,才可以逐渐砌成一个尖顶出来。如果入手就想造成一个尖顶,结果只有倒塌。
《我与文学及其他·谈学文艺的甘苦》1943
我对于做人和做学问,都走过许多错路。现在回想,也并不十分追悔。每个人的路都要由他自己摸索出来。错路的教训有时比任何教训都更加深切。
只要肯摸索,到头总可以找出一条路来。世间只有生来就不肯摸索的人才会堕落在迷坑里,永远遇不着救星。
最感人的文艺大半是苦闷的呼号。作者不但宣泄自己的苦闷,同时也替我们宣泄了苦闷。我们觉得畅快,正由于此。不过同时,伟大的作家们也传授我们一点尝受苦闷的敏感。
爱好文艺的人们总难免有几分书呆子的心习,以书呆子的心习去处身涉世,总难免处处觉得格格不入。蜗牛的触须本来藏在硬壳里,它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缩回硬壳里去,谁知道它在硬壳里的寂寞?
一个人在文艺方面天天向深刻微妙艰难处走,在实际生活方面,他就不免把他和他的邻人中间的墙壁筑得一天高厚似一天。
这个世界原来是让大家闲谈“今天天气好”的世界,此外你比较得意的话只好留着说给自己听。
《我与文学及其他·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1943
学古文别无奥诀,只要熟读范作多篇,头脑里甚至筋肉里都浸润那一套架子,那一套腔调,和那一套用字造句的姿态,等你下笔一摇,那些“骨力”“神韵”就自然而然地来了,你就变成一个扶乩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
把成见撇开,我可以说,文言和白话的分别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大。第一就写作的难易说,文章要做得好都很难,白话也 并不比文言容易。第二,就流弊说,文言固然可以空洞俗滥板滞, 白话也并非天生地可以免除这些毛病。第三,就表现力说,白话与文言各有所长,如果要写得简炼,含蓄,富于伸缩性,宜于用文言;如果要写得生动,直率,切合于现实生活,宜于用白话。这只是大体说,重要的关键在作者的技巧,两种不同的工具在有能力的 作者的手里都可运用自如。我并没有发现某种思想和感情只有文言可表现,或者只有白话可表现。第四,就写作技巧说,好文章的条 件都是一样,第一是要有话说,第二要把话说得好。思想条理必须 清楚,情致必须真切,境界必须新鲜,文字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 谨严而生动,简朴不至枯涩,高华不至浮杂。文言文要好须如此, 白话文要好也还须如此。
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藉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
文人的资禀:一种是对于人生世相的敏感。其次是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
《谈文学·精进的程序》1946
疵境—稳境—醇境—化境
人力不可少,否则始终不能达到“稳境”和“醇境”;天资更不可少,否则达到“稳境”和“醇境”有缓有速,“化境”却永远无法望尘。在“稳境”和“醇境”,我们可以纯粹就艺术而言艺术,可以借规模法度作前进的导引;在“化境”,我们就要超出艺术范围而推广到整个人的人格以至于整个宇宙,规模法度有时失其约束的作用,自然和艺术的对峙也不存在。
从前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语调虽卑,却是经验之谈。为初学说法,模范作品在精不在多,精选熟读透懂,短文数十篇,长著三数种,便已可以作为达到“稳境”的基础。读每篇文字须在命意、用字、造句和布局各方面揣摩;字、句、局三项都有声义两方面,义固重要,声音节奏更不可忽略。既叫做模范,自己下笔时就要如写字临帖一样,亦步亦趋地模仿它。我们不必唱高调轻视模仿,古今大艺术家,据我所知,没有不经过一个模仿阶段的。第一步模仿,可得规模法度,第二步才能集合诸家的长处,加以变化,造成自家所特有的风格。
练习作文,一要不怕模仿,二要不怕修改。多修改,思致愈深入,下笔愈稳妥。自己能看出自己的毛病才算有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