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更漏声声。正值夏季,窗外有两三虫鸣。偶然有风吹进室内,带着融融暖意。
门掩着,我独自跪坐在大雄宝殿中央,低声诵读心经。
脖颈一凉,我知道,是向红尘,她正用剑抵着我的喉咙。但经文还没有念完,我要超度的亡魂还未离开,所以我并不理会她,只接着诵经。
她似乎被我的漠视激怒了,剑尖的力气重了几分。我能感觉到皮肤被割破,有温热的东西从伤口处缓缓渗出,似乎有些痛。
向红尘。
这个名字,曾是我的婆娑劫。
我还记得我十四岁时,和隔壁徐家的小儿子徐安是非常要好的伙伴,我们俩常常一起从学堂里溜出去,跑到田里偷人家的瓜果,或者跑到村里的集市和庙会去看热闹。
有一回,我和徐安在学堂外的树林里走散了,我先去了我们常一起去的季家的田边,又去了村东头的集市,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他。
我不由得害怕起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恍恍惚惚间,我走进了一片从没到过的森林里,把自己也弄丢了。
天色越来越暗,森林里时不时有鹿鸣和鸟叫,伴随着树叶被摇动的声音。我害怕极了,在满是荆棘和杂草的林子里瞎转悠,怎么也找不到出路。走了不知多久,我没力气了,就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身后的灌木丛窸窣作响,我吓得跳起来,一扭头,看到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
“小施主,莫怕。贫僧不是坏人。”他走近我一些,我稍微看清了他的面容,他长得很俊秀,可是左眼却好像睁不开似的。
“小施主可是迷路了?”他问我。
我点点头,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他温和地询问我家住在何处,当他听到我说出郑家庄三个字的时候,神色变得有些惊讶。
“郑家庄离此处有三十里路,小施主是独自走来的吗?”
三十里路?
我不过从村东头的集市上离开,转了个身就三十里路了?
我也非常诧异,呆呆看着那个和尚。
他的左眼突然睁开来,定定看着我,看了一会,他的左眼又缓缓闭上,如一道残破的门。
他叹了一口气。
正当我好奇的时候,他又问了我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姓郑,单名一个罡字。
“罡者,天罡,明明如月,可镇妖邪。好名字,好名字。”那和尚低低地念叨着,“小施主,来,你先跟我到我法镜寺里住一夜吧。明日天亮,我再送你回家。”
我点点头,谢过他,迷迷糊糊跟着他走进了黑漆漆的森林里。
我被安排在寺院西北角的一间禅房里。月光凉凉地落在麻面的被襦上,我呆呆想着白天里走过的路。
我确实没走几步路,可是就这么走了三十里吗?
翻了个身,把脸冲着窗,有樱花从窗外飞进来,悠悠落在床榻上。
屋外的水渠里有潺潺的流水经过,那声音太温柔,和缓缓落下的花瓣是绝配。这样的情景非常熟悉,好似前世今生的梦影里见过。我盯着那些花瓣。一片,一片,一片……我的心绪变得宁静,就这么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那个奇怪的和尚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小和尚在房门口等着送我回家。
我说想要谢谢昨晚的和尚,可是小和尚却说不必,立刻就要送我回家。
我也只好作罢,跟着那个小和尚,一路走出了寺庙。
等到出了森林,小和尚给我找了牛车,付了十个铜板,让牛车带我回了郑家庄。
到家之后,娘见了我,随即就哭了出来,爹爹也十分担忧的样子,只念念有词道回来就好。
我挠挠头,等着娘亲平静下来,就寻个理由溜出门,去隔壁徐家找徐安。
我问徐安昨天去哪里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他,他却一脸惊讶,说自己昨天向先生告假,去接自己的表妹了,根本没有去学堂,也没有和我一起逃学。
正当我大骂徐安是骗子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表哥”,脆生生的。
他转头,我也伸长了脖子,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表哥,你在做什么呢?快来陪我,我想放风筝。”她手里拿着一只老鹰的风筝,笑着,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见过她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男人见了好看的女人总要脸红。就像此时,我的脸发烫,从脸颊上一路烧到耳根。
徐安没有骗我,他确实去接他的表妹了。那么昨天和我一起从学堂里逃出来的,是谁呢?
我无暇顾及,因为我正满脑子想的是徐安的表妹。她正在我面前不远处,牵着风筝在河边跑来跑去,她的笑声如玉碎清脆,随着风筝的高高低低传过来,在我心里绕成一团乱麻,这团乱麻把我的心纠缠得有点酥麻,又有点痒。
一连几天,我都到河边去,可是徐安的表妹没再来放过风筝。
“诶,徐安。”这天在学堂里,我忍不住要问,“你表妹,叫什么名字?”
“噢,她啊,她叫向红尘。”徐安看我神情恍惚,约莫也猜到点什么,于是揶揄我,“你问她名字干什么?该不会是想写情信给人家,又不知道名字,所以来问我,对不对?”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无疑是对徐安的话的肯定。我啐他一口,让他别乱说话。
“嗳,郑罡,你别恼啊。”徐安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恼他了,“过两天龙王节的庙会,我爹娘让我带我表妹去玩,你到时也一起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心里却又惊又喜,巴不得那一天快点到。
不知道熬了多久,龙王节总算到了。正午时分,我穿上最好的那一套衣裳,有些忐忑不安地在徐家门口等着。
徐安带着向红尘出来了,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太敢看她。
我们三个人直奔庙会去,一路上,徐安的嘴就没停下过,一直在逗他的表妹笑。我则不言不语,闷着头朝前走。
庙会上好多人,平日里灰头土脸的集市变得精精神神的,到处结着红灯笼,乡民们敲锣打鼓,抬着龙王的神像绕着节场走着。
向红尘踮着脚尖看着游行的彩车,一脸的兴奋。
“红尘没逛过庙会呢!”徐安突然说,“她从前身体不好,一直到去年,不知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身体一下就好了起来,这才能出来见人。”
我点点头,迷迷糊糊的,锣鼓喧天让我无法思考,满大街的有趣玩意让我无法思考,向红尘让我无法思考。
我们随着人流缓缓挪动,绕过彩车队和锣鼓,跑到卖馄饨的小摊上。
馄饨还没上来,徐安突然说想给红尘买个齐天大圣面具,就又扎进人堆里,不见了。
我局促不安地坐在红尘对面的长凳上。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和我只不过第二次见面。
馄饨上来了。
热腾腾的馄饨汤,冒着雾气,把红尘的面目变得模糊。借着这一点模糊,我终于敢直视她。
她不安地看着人群,在等待着徐安。
我该说点什么吗?
我想我该说点什么。
“红……红尘啊,先吃吧,徐安一会就回来了。”
我结巴什么呢?
她看着我,嫣然一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