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外乎出发两字(张国立)
介绍一下英国女作家蕾秋·乔伊斯的新书《一个人的朝圣》,故事很简单,某个老人花了人生中宝贝的四十五年在同一家公司做事,退休后和老婆分房睡,每天无所事事,突然接到一封老同事的来信,她住在疗养院面临癌症末期的折磨,于是他写了短短的慰问信出门找邮筒寄出去。
走到第一个邮筒,他有些犹豫,凭几十个字的祝福能表达他的关心吗?随着思考,他经过一个一个邮筒,甚至错过邮差,然后他停下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打至疗养院,要院方转告老同事:“请告诉她,哈洛德·弗莱正在来看她的路上,她只要等着就好,因为我会来救她,知道吗?”
再打给老婆,说他要一路走去探望同事。
哈洛德住在英国的南部,疗养院则在苏格兰,他既未换上走路的鞋子,也没准备必要的装备,便这么往北走去。前后走了八十七天,六百二十七英里。初期还住小旅馆、吃餐厅,想到把退休金花在旅途上未免太对不起老婆,便捡了床破睡袋,干脆风餐露宿。
走着走着他先发现原来以前每天开车上下班的道路如此丰富,包括风景、环境与植物。
“也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是你看到的唯一事物。”
哈洛德走进他过去的人生,却有全新的体会。
我以前也曾试着做过类似的事,上班时我的公司距离家开车十五分钟,每天我把车子从月租三千台币的停车位开上马路,笔直地走,一个弯也没,到了民权大桥桥头的办公室,转进地下停车场,晚上则反之亦然。
有天车子电瓶坏了,我改成坐公交车,全部约七站,发现相同的路竟有不同的面貌。两年后公司搬到万华,远了,有时候非得开车,有时候我则骑车。最初骑一趟要一小时十分钟,后来仅花五十分钟。骑车途中享受小巷子、河滨的乐趣,每天走不同的路线,活了大半辈子总算因此感受到季节的变化。
好处:逐渐熟悉这个我生长的城市,再说无论骑车或走路都有助于健康。
坏处:养成走出去再说的毛病。
以前出去旅行得花时间思考、选择,现在,哼哼,我对老婆说,收拾行李上网订票就出发吧。
今年一月,我们便又出发,到日本的岛根县,正值大雪,走得当然跌跌撞撞,不过再发现另一个真理:幸福并非有其固定的标准,而是比较之后产生的。
在大雪纷飞的山道间找旅馆,好不容易找到,别说温泉,光是泡热水澡都觉得幸福。缩着脖子见路边有家卖关东煮的小店,钻过布招坐在料理台旁,每一块鱼板的甜味都胜过米其林餐厅的法国菜。走在寂静的出云大社,看着大雪罩住的庙顶,脚下的湿冷也就不觉得什么了。
以前习惯斤斤计较每一分一秒,稍一堵车,三字经从丹田飞出;餐厅服务生稍稍动作慢点,开口便是“叫你们经理来”。放慢速度之后,恍然明白,不论多在意时间,浪费掉的时间还真不少,别的不说,每天光在手机上敲的字,一年下来人人都完成了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了。
出发吧,因为少了完美的计划,必得损失若干时间,不过为了出发而制作完美的计划,不是也挺花时间吗?
小说里的哈洛德先生经过几十天孤独的旅行,虽接触不同的陌生人,但大部分时候主要是跟自己聊天,感慨生命中的“错过”。错过太多啦,可是他没错过见到老同事的最后一面,没错过挽回与老婆日益淡薄的感情。他没错过全由自己掌握的最后岁月。
人生无从事先规划,无从以尺丈量进度,人生从出生那刻起,只有,出发吧。
要是很久没看书,忽然想找一本看看,买书吧,不过三十多块,穷不了你,富不了出版社。如果怀念老妈的味道,搭车回家,几十颗热腾腾的水饺等着你。
前阵子一个人出国,回来后问老婆我不在的时候她忙什么?她很神秘地说:“每天做一桩以前不会去做的事。”
再三追问,她说了几桩:一个人进电影院、一个喝下午茶、和许久未见的朋友爬山。这些事,我在,她也能做呀?她说:不一样。
好吧,既然我出发后,她也随着出发,那我干脆随书里的哈洛德走趟长点的路。老婆好奇地问:那个哈洛德走的路在哪里?我说:英国。
“我也要去。”
我恳切地告诉她,全程六百多英里,吃得消吗?她也非常恳切地回答我:“你慢慢走,我在伦敦等你。”
人生,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