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大梁三百一十年,在位三十年的梁景帝薨。
由太子继任,此为大梁新史元年,自封威武大帝,崇尚武力,在太子位二十五年间征战四方,为大梁争下若干领土。
01 凤仪公主
新史三年,大梁柔妃新诞下一位公主。雪白粉嫩,娇小可爱。最神奇之处是小公主降临那日,一只凤凰栖在柔妃生养的殿顶上,叫唤了几声方才离去。
威武大帝十分欢喜,立即下旨封为凤仪公主。
凤仪公主无忧无虑地生长到及笄之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曾养出纵容刁蛮的性格,难得的是十分善良,聪慧,脾性和暖。宫中上下都爱这样一位公主。民间更是有言:公主乃凤凰投世,定翱翔九州。
继位十八年,威武大帝坐拥天下,欲望与权力共生。如今的大梁早已是满目疮痍。年年征战,沉重的税收,稀少的劳力,粮食越发的精贵,而钱财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海棠花树下,面容俊秀的男子陪在笑着的女子身旁。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是别样的风采。
“凤仪,若有一日,我对你不住。你可会原谅我?”那男子沉着声音问到。
“要本公主原谅,那得看你如何了。”凤仪依旧是笑着的,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印着那男子的身影,牢牢的。
眼前这人是南荒王府的世子,也是五年前送进京都的质子,陪着凤仪生活了五年。而如今,他已到弱冠,将要回封地继承王位。
凤仪以为终有一日,她心念的男子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整条街的彩礼来迎娶她,而她这位最受宠爱的公主会回他一整条街的嫁妆,会放弃公主的头衔,而冠上南荒王妃的名号。
可惜,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是以满城废墟和皇族鲜血为代价的。
02 南荒假娶
那年,京都周边的州镇已经连续发生几起暴乱。饥饿难耐的民众在有志之士的带领下,抢占了当地的豪绅,有激烈反抗者,甚至被灭全族。
一封封加急奏章送上龙案的时候,威武大帝正忙着和新来的术士研究不老之药。他仍然希望着能重新扛起大刀,冲杀阵前。而常年的帝王生活早已侵蚀了他的身体。
当南荒王府的幕僚向大梁请娶凤仪公主时,威武大帝是应允的。他心知自己疼爱的女儿钟情于那个小子,那么与南荒的联姻也是随了她的心愿。
“公主,前殿有消息了。皇上已经同意了南荒王府的求亲。公主将要成为南荒王妃了。”侍女婉儿开心地向自家主子禀报。
凤仪一听这话,便从榻上起了身,未曾说话,脸色便先红晕起来。渐渐低了头,一脸娇羞。
婚期很近,柔妃帮衬着备好一应嫁妆。大红嫁衣是凤仪亲自秀的。上面秀着蟒与凤。能够秀上凤凰,已是皇帝恩赐,而龙是帝王才能的秀样。
大婚那日,凤仪早起便被数位婆子压着完成一众仪式。身披鲜红的嫁衣,戴着精致的妃冠,眉目如画,嫣唇轻抿,绝色倾城。
南荒王府的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这座坚固雄壮的宫城。为首的便是她已许久未见的人。泪眼朦胧间,她欲向他走去,却忽见他从腰间扯出软剑。
剑指向天,他面庞冷然,语气清肃,声若洪钟“梁帝昏庸无道,人人得以诛之。诸位将士随我杀!杀!”
身后的迎亲队掀开一辆辆车上的红布稠,是数十个瓦坛。那些人撕开喜服,露出轻便短衣,从车下拿出藏着的刀剑,又驱逐马车向四面八方奔去。
凤仪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盛放着瓦坛的马车边跑,边往地下摔了坛子。坛子碎裂,是一地的水。有人往上扔了火折子,“腾”地便是极大的火,蔓延开去。将守城的士兵烧死不少。
“住手,住手!”威武大帝大惊,立即扯出放在刀架上的刀,便往前跑去。他如多年前一般,龇牙咧嘴地冲着,却被便便大腹牵绊,未有几步,便已气喘如牛。
南荒王冲上高台,冲过凤仪的身边,不曾看她一眼,直接便是一剑刺去,将威武大帝的腹部刺出一个血洞。
“不要!”凤仪从惊愕中清醒,哭着跑到他身边,跪在地上,抱着已经匍匐倒地的父皇。他的鲜血流了一地,沾湿的嫁衣愈发的鲜红。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凤仪哭着冲眼前的男子嚷道。
南荒王的眼里闪过痛苦,闪过不舍,终归平静。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手下的人却去将凤仪拉开。
南荒王拾起梁帝掉落的长刀,冷着面孔,举刀挥下,一腔血喷射出来,梁帝的头颅便滚在了地上。
“啊,啊!”见此情景,凤仪嘶吼着,却被看守牢牢架住,往她的栖凤宫拖去。
凤仪看着倒下的头身分离的父皇,看着躲在一边惊慌失措的宫妃,看着眼前火油四射的场景,远处有轰轰烈烈炸裂的声音,热浪一阵一阵地冲过来。凤仪呆滞了,颤抖着闭上眼睛,任他们拉扯着回了宫。
03 南荒称帝
京都四方八地不知埋在何处的火药,随着南荒王攻城而炸裂起来。整个京都碎石残瓦满地,死伤无数。
南荒王站在最高的宫殿上,望着满城废墟,不可察觉地湿了眼眶。为帝者,岂能只顾儿女私情。如今京都已毁,凤仪,你安身立命之处荡然无存,但你还有我。
栖凤宫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当火势被发现时,已无回天之力。惊慌失措的新王被拦在宫前,一众大臣跪了满地。
他们追随的南荒王,质子五年,也一直云淡风轻的王,第一次在脸上显露出深深的绝望。
大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一直烧到天露了白才歇。临近的宫殿也跟着烧得只剩房梁。
有侍卫在栖凤宫的废墟中发现一副烧成黑架的骨头。那骨头上戴着一块已成黑色的玉镯。
南荒王缓缓走过去,那镯子烧成那样,他也是认识的。正是她及笄时他送她的贺礼。泪快速地滴落,他伸手去触碰骨架,那骨架却轰然碎成粉末。
新王的肩膀跟着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身后的侍卫,大臣无人敢上前打扰。
残败的大殿上,新王坐在还算整备的龙椅上,怀中抱着白色的瓷瓶。已换上一副冷清的神色,看向底下跪着的大臣。
“皇上,臣等请愿,京都已是废墟之地,在此重建必是劳民伤财。皇上可否另择他处称帝登基?”
皇位上的男子轻抚着瓷瓶,缓缓开口“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人力,重建京都。将南荒的子民陆续迁来安置。这里便是他们的新家。”
新王低头对着瓷瓶自言“凤仪,若我还你京都,你是否愿意归来?”
04 有凤来仪
新王称帝,改国号为南仪。
第二年,南仪帝大婚。迎娶当朝宰相,昔日的南荒军事之女为后。
举国欢庆。王朝更新替代对百姓无甚影响,只要在位的皇上是护佑他们的,那么他们便会拥护他。
远离京都的北岭,这里天寒雪冻。一年里只有两季,为冬为秋。白雪覆盖的时日在一年里要占极大数。
一间低矮的窑洞在雪中显得并不突兀。洞门忽地一开,走出一位穿着大毛织裹外袍的女子。她的发编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轻巧的鼻,脸色是冷白,没有什么红晕。一转身,另半边脸颊上却有一块不大的红印,将她的美貌深深折下一半。
那女子看着满天飞雪,伸出手,接上一些雪花。触手应是冰凉。她却浑然未觉,经历过那样炙热的惨烈,此时能在这冰天雪地间,她以为会将满心的疼痛冻住。却从未有一日,不在睡梦里惊醒。
在京都塌成废墟的时候,在宫殿焚成废墟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一片荒芜。
昔日的爱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他娶后的消息辗转月余才到了这里。
她不再着红衣,不再开怀笑着,不再天真无邪。从京都逃离的路上,她看着满城的废墟,看着死伤遍野。而出了京都,她才知道比起他对京都所做的一切,她最爱的父皇做得更甚。外面早已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那些没有战争的废墟,更触痛她。她做公主时,不知一切,做死了的公主时,却无能为力。
路上,一位老郎中收留过她,给她治了烫伤的脸,那里曾经红艳得可怕,教会她一些简单的医术。半年后,她便离开了那里,她想要各地转转,用学来的医术救治一些百姓。
她在来北岭的路上,曾救过一位公子。后来这位公子便总是跟着她,说是要感激她的大恩大德。尽管她一再说明,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恩情。
回忆被一阵笑声打断。窑洞前已站着位穿白裘公子。他英眉微挑,眼里带笑,嘴唇裂开,露出整齐的一口白牙,笑得那样灿烂辉煌,在雪地里尤为纯净。
凤仪的眉头微微一簇,怎么又来了。
这便是她当日救下的公子,唤作欧阳少恭,从商,家中产业甚大,遍布各地。
欧阳少恭有寒疾,只能住在离北岭最近的村上。那里倒是没有这般寒冷。只他几乎日日来北岭寻她,她不理他,他自说他的话,坐在一处便是极好。
今日的凤仪不想再重复这样的场面,回忆再一次触痛她的时候,她只想着跑出去,离开这里,仿佛雪地里生出火一般,烧得她滚烫。
她真的跑了出去。以为他不会追,他有寒疾,不能在风雪中呆太久。
而他却追了出去。不顾身后随从的喊叫,向着前方的女子跑去。她穿着毛皮袍子,身手却是敏捷。他竟然追不上,总隔着一些距离。
她只想跑开,却不料他竟在后面追着,回头的一瞬,不曾注意脚下,竟是踩上一处裂缝。整个人便要往下掉去,却不曾真的掉下去。
她悬在那里,吃力地抬起来,看着眼前抓住自己手的男子。他的脸争得通红,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眉头紧紧皱着,牙齿咬合着,憋着一股劲,半晌才说道“你别怕。我不会放手的。”
凤仪的泪在一刹那就流了出来。
随从赶来,将他们救起的时候,他已经虚脱无力。嘴唇已是寒疾发作的青紫。一帮人迅速将他抬回窑洞,便在外侯着。洞里暖暖地烧着碳,只余他二人。
欧阳少恭躺在榻上,微缓了过气,便转过头来看她。她正忙着煎药,温热的气息扑过她的侧脸,那脸上的印记竟像只蝴蝶一样,欲展翅飞翔。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凤仪不曾望他,却知他在看她,低低地问了一句。
“你不曾告诉过我。”欧阳少恭回道。
“凤仪。有凤来仪的凤仪。凤凰投世,翱翔九州的凤仪。”她终于转过头去看他,平静,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欧阳少恭沉默不过片刻。“既然是要翱翔九州的,怎能就在此呢。随我走吧。我陪着你踏遍各地。”
凤仪看着他,不曾说话。见他伸出来的手,纤长的手指却透出一股力量。缓缓地,她走过去,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渐渐地,她的眼里生出一丝光亮。
05 废墟重建
一队商马从北岭驾出,驶过南荒,去过东池,大半国土已是走遍。
这一路,欧阳少恭行商,凤仪行医。每至一处住上月余半载,闲暇时欧阳少恭会领着凤仪去集市走走。往百姓最集中的地方寻去。
听得最多的戏台子上,唱得是南仪帝将国家治理得如何的好。也有陈年往事,不过是南仪帝与凤仪公主的青梅竹马,不过是凤仪公主以身殉国的大义。
每当听及此处,凤仪的手便会被他握在手心。回头便能看到他温暖如阳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照亮了她的心。
他们不停走着,直到距离京都很近很近。
“凤儿,去往西境必然要经过京都,你可曾想好。”欧阳少恭轻声问她。
凤仪微微一笑“已是三年,也该去看一看吧。”
商队进入京都后,凤仪便下了马车。
一路行,一路看。这里的集市还是原先的样子,哪里卖冰糖葫芦,哪里卖泥人,位置都不曾变动。她与他当年偷跑出来,便是如此。
穿过集市,便是宫城。一砖一瓦还是当年的模样。抚摸着城墙,凤仪的泪便滴落下来。直到有宫门口的守卫过来驱赶。
他们只是经过京都,不做逗留。看着马车外繁华的城,看着百姓脸上的满足。凤仪闭上眼睛,心中已是释然。
灭国之恨,杀父之仇,在此时终于放下。
京都的一片废墟得以重建,而她心中的废墟是否也能重建呢?欧阳少恭看着她,在心底想着,笑容却灿烂起来,他知道总有一日,因他的陪伴,她的心底会将废墟化作肥沃的土,在上面开出艳丽的花来。
后记:重建后的栖凤宫里,南仪王站在海棠花树下,看着大火后只留下黑枯的树身。心底深深地叹息,他只能恢复人力所能及的宫殿,却无法复活已经死去的树,如同他已经失去的人,便再也不能得到。他回身离去时,不曾发现在树身的不起眼处冒出了嫩嫩的一根绿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