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龙镇,有人不知道镇长、乡长,觉得正常,如果不知道田大成,那就白活了。
要说田大成还得从他父亲说起。解放前,黑龙镇被日本人占领过。
田大成的父亲恼恨日本人在镇上胡作非为,就加入了抗日队伍,他的任务是传递情报。
因为他会修鞋,可以利用这个手艺做掩护。虽然他不是共产党,却干着很了不起的事。
解放后,政府把他列为抗日英雄。他认为之所以能获得到这样的荣誉,全是因为自己会修鞋,而且手艺也高超,不管是富人穷人,先生小姐,什么身份地位,鞋子坏了都找他,这里面还包括日本人。
有这么一次,他前面坐着修鞋的日本鬼子,身后不远是来接头的地下党。他怕引起鬼子的注意,于是就唱起了河北梆子,嗓子跟破锣似的,逗得鬼子直乐。最后,还给他一张日本钞票。要知道,日本鬼子修鞋从来不给钱。
他急中生智,摆脱掉了危险。事后,他把自己夸赞了一番,真是聪明,是干革命的材料。
他就把自己的经历, 干过的一切事,讲给儿子听,一遍又一遍的讲,自然也把修鞋的手艺传授给了儿子,不仅引以为荣,还能谋生。
田大成学会了父亲的手艺,虽然不能像父亲那样利用修鞋干抗日的事,但能够挣钱,而且还不少,比种庄稼强。因此,他的几亩地成了荒地。
直到娶了老婆后,地里才长出了庄稼苗。田大成有个勤快能干的老婆,让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汉们极羡慕又嫉妒。
有人说他这辈子不亏,命真好。
田大成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修鞋也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还令他自豪的是娶了个很听话的老婆,不但是勤快,而且叫东不往西。此时,他正赶着一辆马车送她到县医院。
就在刚过完新年,还没有出十五,老婆就病倒在了床上,她预感这次犯病活不到正月十五挂花灯的时候,但没有悲伤,没有以往那样的怕死,心里只有一个希望,快些闭上眼,不再有痛苦。
路程只有四十来里,但路面坑洼不平,崎岖难走,影响着速度。这条糟糕透顶的路,很多人都懒得走,但又不得不走,因为这是唯一条通往县城的路。迎面还有刺骨的寒风伴着细碎的雪花吹在脸上,田大成是恼怒万分,骂了起来。
“你这个死东西,成天都不干点好事,就知道吃喝,让老子大冷天受罪。”
田大成一边吆喝着干瘦的老马,一边骂着村长,在马车上躺着的老婆听到他的骂声后,以为在骂她,有气无力地回道:“我的病不要紧,躺几天就好了,不用去医院糟蹋钱。”接着就是一阵咳嗽夹着喘息声,再接着就是哭泣声。
“春草你别哭,俺不是在骂你,是在骂村长那个混球,总说要修路,就是不见他修路,你说气人不气人,要不然咱们早就到县城了。”
田大成挥手给马一鞭子,老马吃力的移动着,他现在很后悔把家里的钱都赌输在了牌桌上,那些钱足够买辆小货车,就怪村里二狗子,总叫他去打牌,也怪老婆不让他喝酒,还不让他打牌,实在太气人,就把她当牲口一样打了一顿,结果就犯了病,遭上了这样的罪。
“俺喝几口酒咋了,其实打你俺也很心疼,咱俩结婚多少年了,你也没有生个娃,连个母猪都不如,村子里的人都在笑话咱是绝户头,喝点酒打你几下就受不了.......”田大成再唠叨中还会问一句老婆的头疼不疼,因为被他打了个血包,还转头看了看老婆那张蜡黄的脸。
发泄完怨气后,他安慰道:“你不要怕,这肺病不是大病,能治好,听说县医院有个大夫是专家,死过去的人都能给救活了,只要打几针吃点药就活蹦乱跳了。”他是在瞎编哄老婆,他只听说过过年医院会放假,有没有医生坐诊他都不知道,此时,心里在想得花多少钱。
临近中午到了县医院,田大成停稳马车,呼唤几声处在昏迷状态的老婆,背起她走进急诊室:“大夫快给俺老婆瞧瞧病吧,她快要死了。”嗓音很大,夹带着哭腔。
值班女护士回应道:“大夫已经回家了,干吗不早点来。”
这可把田大成惹火了,他把老婆放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愤怒道:“要不是路不好,俺早就到了,你没有看见还下着雪刮着风,不知道有多难走,要知道有几十里,不是几里地,大夫为啥要回家,就不能等一会,不知道有病人要瞧病......”
护士并不理解这趟艰难的路程,认为他这个乡巴佬不讲道理没素质,打断道:“等到下午大夫上班吧,你到外面走廊上等好吗。”露出个职业的微笑,请他出去。
田大成软了下来,开始哀求:“你就可怜可怜俺这乡下人,帮俺找个大夫吧,俺老婆是个好女人,她不能死,你就行行好吧......”
护士说:“你求我也没用,已经给你说了,大夫回家了,得等到下午上班。”
田大成继续哀求道:“你去帮俺找大夫吧,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你就是菩萨转世……”末了还跪下了,不答应就不起来。
护士无奈,只好去找大夫。
大概一个时辰,护士找来了大夫,田大成这下安心了,以为老婆有救了。
大夫盯看着他的脸说:“记得年前你带老婆来医院看过病,检查结果很严重,不住院治疗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你还说是我在吓唬你。”
田大成也认出了曾经给老婆看过病的大夫,的确有这回事,当时他听说住院得花很多钱,也不一定能看好,那就是浪费钱。于是就买点药回家了,现在坚决不能承认,不然会被看作是畜生不是人。
“没有这回事呀,你认错人了,俺是第一次来医院,第一次见到你。”
大夫摇摇头叹息道:“你老婆已经没救了,错过了治疗期,回去下葬吧。”
“你的意思,她已经死了?来的时候还给俺说话呢,你又吓唬俺.....”
田大成难以置信的走近老婆,摸了一下她的手,手是冰凉的,鼻孔也没有呼吸,这下他觉得天塌了,于是,大哭起来,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婆说死就死了,以后谁给他做饭吃,谁给他洗衣裳,有病谁来伺候他,不能像以前去集市上修鞋了.....
下午的雪下的更大了,视野内已是白茫茫一片,回去的路更难走了,车辙印一点都看不见,老马用力的移动着。田大成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回忆老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身材好,性格也活波,还有点文化,如果不是自己有修鞋的手艺,她爹妈会把她嫁给城里人。
刚结婚那一年,日子过的还不错,可老婆的肚子却大不起来。村里有人跟田大成说他要绝后,娶了个不会下蛋的鸡。后来去医院证明后,一切全变了,老婆变软弱了,就像做错了大事。他也学会了喝酒赌博,打骂老婆成了家常便饭,跟他的手艺一样出了名。
田大成不记得老婆是什么时候患上了病,严重时就给她买点药,从没有当回事。现在想如果老婆能活过来,他不会再喝酒赌博打骂她,会把挣来的钱都交给她,会给她治病,会去省城治,还会去北京,国外都行......
田大成一路悲伤流泪,也不甩鞭子打老马前行,随它怎么走。天临近黄昏,大雪使天空变得灰暗,直到马车碰到一棵树上,他才清醒过来,应该加快速度赶快回家,布置灵堂,要给老婆办个像样的葬礼,朝马背上狠狠打了几鞭子,老马像受了惊似的飞跑起来,接下来就是车翻掉进了深沟,他想爬起来把压在车下的老婆弄出来,发现身体动弹不了,背部应该是骨折了,腿也被树枝扎伤在流血。他突然的想,就这样躺着吧,冻死可以跟老婆一起去阴间,虽然还不到五十岁,死了就死了吧,剩下自己也没活头。
等田大成醒来时,发现躺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床前有护士,还有剥了皮都认识的村长。
“春草已经给下葬了,村里出钱还给买了个墓碑,你出院后去看看。”
田大成听村长这样说,知道是在阳间没在阴间,但感觉下半身是空的,想掀开被子看看,发现胳膊没了,接着又听村长说:“你的腿跟胳膊都冻坏了,医生都给截了,说这样你可以活着。”
自己还活着,没有胳膊没有腿的活着,这让田大成感到绝望,他想到了以后的生活,于是,像刚知道老婆死了一样,又大哭起来,声音传出病房很远.....
注: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