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25章目录--火光
火势被圈禁在阵法的范围内,熊熊燃烧。
半个时辰后,所有楼船开拔,平静的在水面上一路往南去,很快,七里城的轮廓被完全落在后面,岳霓楼收回手,重锦看到来时方向笼着一片浓郁的阴云,大雨滂沱而下。
岳霓楼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凝望了几十秒后,回到船舱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然后躲开,周围迅速空了一大片,船舱内落针可闻。
岳霓楼在其中的一张桌子前落座,桌上是翻倒的水壶,他将其扶起来,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送到嘴边,润了润发白的唇。
不一会儿,南十九收拾完残局走了过来,形容有点狼狈,头上的斗篷已经摘下来了,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目光跟重锦对视了一下,径直走到岳霓楼身边。
“宗主,人数清点完毕。”南十九道:“全城撤离五百四十人,十一琅嬛撤离二十一人,死亡九人。”
岳霓楼淡淡“嗯”了一声。
这时,一串脚步声从船舱另一头传来,是先前被岳霓楼一手丢进舱内闫承。
他脸色苍白,低着头,艰难的扶着船壁,抬起头看向岳霓楼,眼睛里布满血丝。重锦以为他会继续质问为什么不等他师父上船,但出乎意料的他这回什么都没说。
岳霓楼无视他的盯视,反而是一旁的南十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见闫承眼睛红的欲滴出血,又故作强横的抬手抹去,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结局已定,任何言语都显苍白。
闫承也没等他开口,他转身一路走到甲板上,回头看着雨雾里,一望无际的江面,一言不发,像一片飘摇无依的纸人,风一吹就要卷走了。
少年的悲切总是格外引人共鸣,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所触动,面色一个个沉了下去,不约而同的扭头回看七里城的方向,面露茫然的跟着他同一角度的眺望。
重锦对那座城没有太多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也不由得跟着朝那边看了一眼。
一眼过后,他就又收回了视线,看向岳霓楼。
在这样一群缅怀失落的人群中,岳霓楼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他面色冷觉,模样有些出神,注意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时,也没吭声,就这么任重锦看了一会儿,才淡淡的抬起头。
重锦觉得这时候的岳霓楼透着陌生,即使他们昨晚还在同一个房间说了那么多话。
想了想,他走了过去,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岳霓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去南渊,会有人负责安排你们的去处。”
“那你呢?”
岳霓楼道:“我什么?”
重锦抿了抿唇,有点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最后静静看了他几秒,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岳霓楼这回没追问。
他浑身湿了个遍,领口处还不断有雨水顺着脖颈滑进去,冷白的手指摩挲着杯子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然后慢慢放下,收回目光,将头转到另一侧看向船外。
重锦垂着眼睫,视线向下,不知道是不是船在晃的原因,他看到岳霓楼放杯子的手指微微发颤。
接下来,他们就没有再说话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岳霓楼起身通过船体间的通道走向另一艘楼船,南十九紧随其后,他们还有很多后续事情要做。
四周的声音渐渐被行船的流水声掩盖,楼船一路南下。
接下来两天,所有人留宿在这四艘楼船上。船体很大,吃的用的一应俱全,但船上的人也不少,每个人分配到的东西有限,很多人都不适应水路,吐了几回之后,集体混在大船舱里睡的昏天黑地。
直到到第三天清晨时分,一阵巨大的船体簸荡将所有人从恍惚中惊醒。
重锦通过船窗向外望去,茫茫无际的海面已经退去,隐约可见远处白云水雾之后偌大的都城的轮廓,同时楼船上的舵手已经开始收帆减速。
前面的两艘楼船里有人依次往前走,还有不少人已经上了岸,远远地像蚂蚁大小缓缓向渡口挪动。
跟上船时一样,所有人下船时同样需要接受检查,再次确保从船上下来的人没有任何问题才能进入不凰城。
这次负责筛查的是墨君烨,旁边跟着贴身的药童协助,身后还有一批白衣持剑修士,面容气势比七里城中的要更冷沉果决,行动力也更高,负责登记入城者的姓名,身份,确定无误后再由人送走安置。
重锦接过前面一个人的笔,俯下身在册簿上写自己的姓名时,墨君烨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轻声道:“十一琅嬛有自己的内部排查方式,你直接过就行,怎么没跟你们宗主在一起?”
重锦抬头看他。
反应了两秒后,他开口:“我不是十一琅嬛的人。”
“不是吗?”墨君烨轻挑了下眉,有点意外道:“可这次你们探路队转移名额是划分到十一琅嬛人员名单里的,就等同于是十一琅嬛门下了。”
见重锦面露疑惑,他又笑道:“怎么,岳霓楼没跟你说吗?”
重锦摇头,沉眸想起在船上跟岳霓楼几近无于的交流,顿了下,只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探路队其他人都在吗?”
“嗯。”墨君烨点头:“你们那个宽老板已经过去了,还有几个成员也一起,刚刚还问起你。”
重锦有点意外,又莫名的松了口气。
墨君烨目光转移到重锦右手手掌上:“受伤了?”
重锦顺着他的话,垂眸看了一眼,之前在船上动手,他右手虎口的伤口有点裂开,绷带上浸血了,他自己都没察觉。
墨君烨打开旁边的医药箱,拿出一只药瓶递给他,道:“每天早晚一次。”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跟岳霓楼完全不同,脸上总是带着无关痛痒的笑意,有点没型没款的,但并不讨厌。重锦看了一眼药瓶,觉得有点眼熟,便没有接,只道:“这药我有。”
墨君烨愣了下,扬眉:“岳霓楼给你的?”
重锦:“嗯。”
这回墨君烨看着他的目光中带了点明显的惊愕,转念像是领会了什么,耸耸肩道:“好罢。”
重锦放下笔,又按照指示在写好的名字下面盖上红色手印,盖完后他回看向墨君烨——感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多了点什么,所有人好像都习惯的太过度关注和解读岳霓楼的一举一动。
这念头一出来,重锦漠然的蹙了蹙眉。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岳霓楼为什么不爱和别人说话了。南渊令主这个身份注定这样。
他走到一边,给后面的人让道。
前面有仙督台派来的修士负责将从船上下来的七里城的城民护送往指定的地方暂时安顿,通过了检查的人可以选择跟他们走,也可以自行决定去处。
重锦目光往那边留意了下,大部分普通的城民会跟那些人离开,散修游士则没有,他们单人独行,或三人成群结伴离开。
重锦正沉目思索去向,忽然,只见之前已经通过渡口检查的闫承去而复返,折回来重新站在墨君烨面前,低声叫了一声:“墨少谷主。”
墨君烨正在收拾药箱,闻声抬头看向他。
闫承的声音顺着风吹到重锦耳朵里:“闵掌司提前离开了,在下有事想面见仙督,能不能请少谷主代为向仙督台转达?”
重锦转头,下意识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当然可以。”墨君烨温和道:“是有什么事吗?”
闫承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但还在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极力克制却掷地有声道:“南渊令主滥用职权,在七里城排异滥杀,在下想请仙督台做主还七里城一个公道!”
“为什么?”墨君烨神色顿了下,但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只抬手指挥药童过来接手,自己看着闵承,道:“你们这次能安全离开七里城多亏了他。”
“可他无端下令炸毁七里城,我师父和师兄......他们都还在那里,还没有上船!”
“当时七里城里发生了妖傀袭击,事态很紧张。”
“但我们有那么多人,并不是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
“嗯。”墨君烨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平静道:“所以闫公子要赌吗?赌七里城人手,城守营修士能不能与狂化不受控的木氏妖傀一战?”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离开还是留下至少我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闫承的声音拔高了:“七里城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城,但那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的家人,朋友都在那里!”
墨君烨静静看着他。
在情感上,他理解闫承的心情,但在理智上,他支持岳霓楼的做法。
“你说得对,你们有权选择。”半晌,等闫承稍稍呼吸平缓一点,墨君烨才道:“所以你们还是你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重建属于你们的七里城,仙门一定会鼎力支持。”
闫承怔了一下。
墨君烨似乎从他这个表情中看懂了什么,慢慢道:“闫公子以为,十一琅嬛要趁机接管你们吗?”
闫承道:“不然呢?”
“放心吧。”墨君烨笑了下,摇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十一琅嬛的。“
“他们的行为只针对木氏妖傀,你们的所有损失会有仙督台统筹负责,当然,最后每一个决策都会征求你们的意见。没有任何人会干涉你们,这其中也包括岳霓楼。”
“你们是想包庇他,”闫承眼睛迸出一抹寒光,讥讽道:“还是说这就是你们上三宗一贯的处理方式?”
墨君烨微微皱起眉。
“只要有妖傀出现,你们就统一封闭清剿,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真的中了妖毒,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妖化,你们自己真的弄清楚了吗?还是说,”闫承言语霍然犀利,冷冷诘问道:“你们实际执行的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还有我师父——”
“你师父之所以没有上船是因为他也中了妖毒。”墨君烨直接打断了他,道:“关于这一点,我想闫公子有权先了解清楚情况再说话。”
闫承一瞬间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隔了好一会儿,他还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墨君烨叹了口气,道:“元崖以毒针感染七里城众人,你师父也没有幸免。当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岳令主才没有点破。你师父自己也知道,我想闫公子只要回忆一下离开前闫城主跟你说过什么就不难发现。”
闫承像是被这几句话砸懵了,脸上空白了一瞬,整个人都愣了。
他第一反应是轻嗤,不屑,觉得荒谬,半点也不信墨君烨的鬼话,可思绪却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话开始回忆,他想起那天师父让人把他叫过去时的情形。
当时师父的脸色很差,差到了极点,但他一直以为是被元崖和妖傀的事气的,可师父那天严肃命令他带着城守营的人先去渡口等他,硬是不要他留下来帮忙。
可这能说明什么?
师父脾气差、脸色不好的时候多了去了!
“我不信。”闫承脑中和脸上出现混乱,口气透着强撑的笃定:“我走的时候我师父明明还好好的!”
可一反驳完,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抬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两样东西,是来临走前师父塞给他的城守营的账簿名册和玉令。
这种性质的东西,一般不会轻易交接,可当时他完全没有多想。
墨君烨也跟着垂眸看了一眼,面色了然。
好半晌,他才慢慢道:“你师父是自愿留下的。”
这一句像板上钉钉一样将闫承彻底钉了在原地,他双眼通红,嘴唇发颤的握紧手上的两样东西,几次欲言又止,却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一直很久以后,他颤抖着将簿册和玉令慢慢收回袖子里。
墨君烨看着他,道:“从七年前第一批妖傀的出现到现在,它们的炼制、唤醒、操控,这些过程我们至今一无所知,仅仅所能掌握的也只是如何甄别,排查。”
他面色也淡了下去,多了一丝平日没有的慎重,声音压得低沉:“十一琅嬛这些年一直在各地清剿,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如何对付那些怪物,我们医药谷也一直在寻找妖毒的解毒之法,就连你师父也想通过豢养研究妖傀找到与之对抗的办法,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闫承眼睛里泛着血丝,嘴唇嗫嚅不止。
墨君烨叹了口气,继续道:“或许比起跟亲人分离,看着亲人死去,你们更愿意跟木氏妖傀决一生死,但有时候,其实连生死也不只是你们自己能决定的事情。”
“什么意思?”闫承莫名的哆嗦了一下。
“意思是,当年木氏的第一批妖傀正是死尸炼化而成。”墨君烨看向他:“你们有多少人能保证在临死之前自己跳进火化炉,不让死后尸体被妖毒侵染继续戕害他人?”
闫承脸部肌肉微微抽搐,道:“......不可能。”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依旧赞同南渊令主的做法。”墨君烨对闫承说着话,目光却看向了重锦,语重心长道:
“在这一切得到彻底解决之前,避其锋芒绝对是减少无畏伤亡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至少对这次突然遭遇袭击,而又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的七里城说来,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是近几年来里最好的一次。”
“事实证明,岳霓楼的判断没有错,那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炸毁,七里城面临的将会是亡城。”
“.......”闫承咬着牙,依旧坚持:“我要求面见仙督!”
墨君烨凝视着闫承的脸,少年人脸上悲痛未消,但眼神中已经逐渐被另一种固执情绪取代,顿了顿,他坦然点头答应:“可以。在下一定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