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乡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十七八岁的姑娘,若是没有读书,则算作大姑娘,也就是说,得嫁人。
一、
水桃偏不是这样的女孩。
清晨,天边第一抹朝霞徐徐升起,光晕照耀着这方小镇,行人来来往往,今天对于小镇而言,是个热闹的日子。
水桃挎起绣着几颗红色桃心的双肩背包,径自奔在去学校的路上。灰尘从鞋底扬起,惊起又落下。
这些,似乎都在预兆些什么。
“嘿!桃子,这儿!”校门口的棉花糖摊前,扎一头齐耳长马尾的樱子涨红了脸儿在喊。
填志愿的日子,学校总是如此热闹,可水桃心里怎么也无法温热起来。
水桃加快了脚步,穿梭过车流汹涌的大道,这里没有红绿灯,显得惊心动魄。
“李辉呢?”
水桃看都没看一眼旁边的各种地摊,急促问道。樱子叹了一口气,眼波微转,对水桃说:“李辉他不久前还在等你,后来被他父母带走了。他说可惜没有等到你。他还托我告诉你,他去深圳了,你得记得想他。”
说着,樱子还做出个暧昧的表情。
樱子停了停,说:“深圳啊,可是个很大很远的城市呵。”
说罢,她认真地看向水桃那对挂上了一层薄纱的眼珠,欲图看出水桃眼里隐藏的东西。
“深圳呵,真是个很远很大的城市啊。”水桃深吸了一口气,说:“你打算怎么办呢?以后,樱子。”
“还能干嘛?学个好专业,向着梦想出发呗。我准备过几天和王文他们几个骑车去北京呢。”樱子一脸从容道。
“我倒忘了,净问些无用的,毕竟你和我以后要走的路不一样。呵呵,我真太贫嘴。”
“为什么不一样?桃子,你呢?你的打算呢?”
“我连本三都录取不了,还能怎样?只能去蓝翔学开挖掘机咯。”水桃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樱子问。
“不知不觉间……”水桃停住不明意味的笑,转身背向樱子,痴痴地望着校门上烫着黄铜楷字的牌匾,小心翼翼地哼唱起来,“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阳光披荆斩棘,傲然立在门匾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辉,尘土的残骸在透析之下,哀嚎着打转。
“是啊,我们终究是要散了。”樱子也如水桃一般,转过身躯,齐齐地愣在原地。
错杂的汽笛和人声混合音依旧飘荡着,脏乱的地摊前依旧人流不减,褪色的跑道上依旧有情侣漫步,烦闷的教室内依旧有身影忙碌。
只是那些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二、
凄冷的灯光映射在一张叠一张画满诡异纹路的A4纸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个头颅的轮廓。
酷暑还没有消退,蚊子依然一点都不累地翕动着翅膀,羽翼里全是吸血的欲望。夏日的露珠没凝结几分钟,就被烈日连着灵魂一同活活蒸干。
“你现在又在哪儿啊?”水桃嘟着小嘴对着被手摇晃得闪闪烁烁的手机说。
“路上。”
“你一直都在路上。”
“没有到达终点,我便一直在路上。”
“你跑的太快了。”水桃鼻子一酸,“我追不上。”
“桃子,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记得想我。”
“什么时候?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盼头。”
“冬至,我至。”
“哦。嗯。”
通话里两人突然皆是一阵沉默。水桃实在有许多许多话要讲,于是,她说:“别感冒了。”与时令来的是那么不对眼。
对方一笑,挂了。
樱子没有约同伴,独自一人去了北京。
水桃握着屏幕还在亮的手机,打开闺门,再次踏往前往学校的路。
“桃子!桃子!快回来。”女人粗哑的声音冒出,空气也跟着波动了少许,惊走了栖息在老栀子树上的鸟儿,女人继续喊:“快回来,别乱跑儿,家里要来客人嘞!”
水桃驻住脚步,倒没回应,只是凝眼看着脚上37码纹着桃李满树的鞋,上面沾了一片泥垢,水桃狠狠跺脚,泥垢却越发的厚了,到头来反遮住了几颗饱满鲜润的李子。水桃咬咬牙,哼了一声,倒转身子回家。
“妈,谁呀?客人也犯不着要把我留在家吧。”水桃一腔怨气。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女人神秘地扬起嘴角,再配上及时泛起的皱纹和苍白色的脸庞,显得阴恻无比。
没过半个钟头,便有两个男子顶着烈日而来。较为年轻的一位也就二十来岁。撑着把太阳伞,配上侧刘海外加俊良的五官,看起来也不算丑。
水桃突然感到心悸。
“哟,哎哟!把你们给盼来了,进来坐,进来坐!”女人一脸欣喜。
老男子客气地摆了摆手,就站在外头门口,朗声说:“水桃她娘,我把我家孩子带来了,你看看,觉着咋样?”
“好,很好,好极了。”女人一气说了三个好。
“我这孩啊,前几日看了你家水桃的照片,猴急地促着我带他来看看呢。这不!”老男子也打量下水桃,继续说:“你们也算不容易,母女两个孤苦伶仃的。”
水桃这才反应过来,半曲的秀发居然硬是被拉直几分。“妈!你们在说些什么!我才刚满十八岁,才不要嫁人!”
听到这吼声,女子的脸僵硬了几分。刚到嘴的话,一抽一搐地。
“呵呵,女孩子家,害羞,不懂事儿,莫见笑,莫见笑……”女子望着男子,讪讪道。然后拉起水逃的手向阴森森的厨房走去,门锁猛一合上,浓厚的铁锈气息也跟着潜入满是灰尘的天空里。女子抽了一根柳条,柳条上散发出刚被拦腰斩断的血腥味。
“你不是个读书的料,家里的钱为供你上学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也十八岁老大不小了,干脆赶紧找个婆家,嫁了吧。”女人语气很冲,但脸色并没有想象里那么凶神恶煞。
“不!我不要嫁人!我宁愿去大城市里当个打工仔。”
“他们会下很多很多的礼金,这几年咱们家因为你读书而欠下的债,也都可以还上了啊!”
水桃咬了咬嘴唇,眼珠在一层水雾的遮掩下显得更加朦胧了,但依旧充满着坚毅,在昏暗的厨房里一闪一闪。“你就知道钱,”她撅起嘴盯向灶台边的柴垛,半米远是柴禾燃尽后留下的灰骸,“我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挣不了钱!我不要当别人家的癞皮狗!”
“妈是为了你的后半生着想啊!”
“妈,我是你女儿啊,你舍得?”
女子身体一颤,柳条滑落手心,青色的印记还若隐若现。
“你是妈唯一的孩子,当然舍不得了。
“算了算了,我尊重你的想法,都依你罢。”
厨房的门向外打开,门吱哑一声,仿佛是在抱怨开门的人下手残忍,泥土上扬起一阵不小的灰土。水桃没有跟着一起出来,她说,她看那两个人的嘴脸不顺眼,还不如在厨房里坐一会儿,少说这里还有个火堆陪着她。
也不知道女子和老男子说了些什么。不过,老男子脸上的忽悲忽喜令水桃一阵心惊肉跳。
“李辉,我会一直等你。”水桃自言自语道,轻如蚊鸣。
三、
今年的秋季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青草在寒风的摧残下,瑟瑟发抖,颓萎无力。
“你愿意娶我吗?”水桃看着已然泛黄的李树树叶,轻声问道。
没人回答,没有一点儿回响。
一阵清风飘来,旁边一粒石子顺势冲向落叶,“啪”一声,两者撞在了一块,石子猛地跃起,用全身的劲力拉着叶脉,连同自己摔了个人仰马翻。
“幸好我不是学生,不然,现在肯定还是在补课吧。”水桃这样想,同时嘴角抿起一个弧度,色彩如同今天的阳光。
水桃紧了紧卫衣,迎风跑了起来,鞋上绣图上的桃李枝杈也跟着一颤再颤,在沙砾飞舞的浮空平地上跳动。
水桃的家距离学校很近,不消十来分钟便可轻易来回于二者之间。
“等你四年,真的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水桃木然地看着校门正上方古铜色的正楷,一脸凄然。
“桃子!桃子!你看,这门口貔貅的舌头都裂了呢。”
“桃子!桃子!太阳光反射到了你的脸上呢!真漂亮。”
……
“三年哦,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你觉得呢?”
“放心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了,今天是我们恋爱一年纪念日哦。”
“哇哦!桃子,你真是太好了!知道我复习累了,还专门替我做了便当啊!”
……
“填志愿那天,我父母一定会来的,这时候也无须在意什么了。如果想要见到我便早些来这里吧。”
往事历历在目,涌上心头。水桃怔怔地仰起头,视线涣散,洒落各处熟悉地方。
校门上突兀显出一个少年,他围绕着一个女孩——他们是如此的般配。男孩兴冲冲地小跑,围着女孩转着圈儿,不时蹦哒,蹦出几步,蹦出几句话。女孩两腮通红,眼角却噙满了笑意。
看着看着,水桃也跟着笑了起来。唯有此刻,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可想,毫无旁羁。
“嘿!”一声惊喊,把水桃从回忆里惊醒。水桃先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眼前是一排被锈蚀的围栏铁杆,哪里有什么人影,有些人不是想一想就能够回来的。水桃低下头,嘴角咬住衣领,自顾自往前走。
“嘿……嘿!嘿!”身后的催促声越发急促了。
水桃这才发觉,转过身去,眼前突地闪现一道身影,吓了她一跳。“王文?居然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啊?”
“你不是在北京吗?”
“走,我们进学校先。”王文拉住水桃的手,双脚已迈开了。
“十一黄金周,我们学院也给放了七天假,我就趁这时候回家看看。”王文淡淡道。
“你们不会出去旅游之类的吗?这里穷酸的要命。”
“外面的世界,太乱。我看不透。这里是根——木叶归根,好歹有个清静。”王文抬起头,笑嘻嘻地看向水桃,说:“桃子啊,你很幸福哦,我很羡慕你这样自由的生活。”
水桃听不明白,干脆甩了甩脑袋。她就是这样,想不通的不必去想,把一切抛之脑后。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变得如此眷恋——太无心,才专注。
“桃子,你发现没有?这儿变了。”王文边走边说。
水桃左右相顾,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教学楼还是那个教学楼,操场还是那个操场,就连犄角里的老槐树,也还是光秃秃的。
水桃没有回答,好象有什么事空落了。她两眼乱打转,忽地看到了鞋上的李树枝桠,心下一紧,口里轻轻念叨:“落叶知秋,李子李子,十月了,你的落叶就快要归根了吧。”
“你说什么?”王文问。
“没有什么啦,你听错了吧。”
“胡说!我明明有听见一个‘李’字的。”
“才没有呢。”
“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王文把手伸进水桃胳肢窝里挠她痒痒。
“没有!偏没有!咯咯……放手呀……”水桃倒退着往后逃,躲到老槐树的后面王文从后面追来,两个女子绕着树兜起圈子。
“知了,知了……”老槐树上竟发出这声震动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王文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桃子,你听。”水桃疑惑了片刻,便认真倾听了起来。“是知了!十月了竟然还有知了活着!太不可思议了!”水桃兴奋地喊着。
两人站在树下静静地听着。
“它真坚强。”王文感叹。
“世界真残忍。”水桃也感叹着。
“我们也会是这样的。”王文说。水桃这次很认真地在听,问:“为什么?”
“终将有一天,世界会背叛你,而你只得承受,能做的仅仅是在临终之前,唱一曲丧钟。”
似是为了对应王文说的话,“咔”一声脆响,蝉合上翅膀。水桃低头看了看,只见王文的脚边,正横躺着一只知了,四肢和五官正朝天,它极力挣扎,扑棱棱双翅,想要爬动,想要逃脱。知了扑打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用力一蹬,不再动了,也不知是死是活。自始至终,它也未能挪动一步。不知是不是错觉,水桃竟听到了它的呻吟。
“蝉鸣停了。”王文顿了顿,说。“或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只蝉吧,它带走了夏的执念。”水桃说。
水桃脸变得青紫,她使劲儿揉搓,几块皮上的碎屑掉了下来,左摇右晃,带着一点儿青紫之色,融入了风沙肆虐的大地中,混为一体。
王文把脚边的虫尸踢开,跑到水桃身边。“走吧,我们回去吧”水桃用余光看了眼老槐树,长发被秋风吹得往后扬,露出水桃泛青泛紫的脸蛋。
“回去吧,我想回家。”
四、
王文一个人来了,也一个人走了。就在十月五号那天晚上。
水桃毕竟不能无所事事,在女子的百般关系下,好歹也混了一个这县城里的工作,做一所私立小学的老师,高中毕业的学历勉勉强强凑合了过去,即便现在还是试用期。
水桃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她很快和孩子打成一片,阳光普照,操场似乎也在发着光。
放学铃响起,学生们依次走出教室,最后连值日生也匆匆扔下抹布离去。日近黄昏,水桃仍呆坐在讲台前。任凭那些六七岁的小孩如何使尽心思捉摸,也捉摸不透水桃的所思所想。
就连水桃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臆想着什么。
水桃滑开了手机屏幕,上方赫然是个男孩的脸庞,哦,不,他已经是男人了吧。他算不得俊朗,一两颗痘痘,衬托出他的清秀,看壁纸的分辨率很难知晓虚实。水桃痴痴看着,眼珠不敢晃动一下,生怕把眼前的人儿给晃没了。攸然,屏幕灭了。
水桃身子一抖,然后握紧手机,又把屏幕滑开,拨通一个快捷号码:1314。
“喂……李子。”水桃的声音娇俏的很,兰舌吐出媚丝,面上秋波却未泛。
“啊,又是我的小桃子啊。”李辉像是刚睡醒似的,音色疲乏,“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来电话哦,连五天都没有过呢。”
“……”千言万语,只是一片沉默。这沉默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该有的心酸,水桃鼻子一嗫,眼角由黄白转为红粉。
“桃子?桃子?喂?”李辉见没回应,连忙问道。
“你相信命运吗?”水桃顿了顿,问了个这么不相干的问题。
深圳市郊,一堆堆小平房深处的深处。李辉头发杂乱不堪地瘫坐在床上,床边是一架相框,相片里,两人笑脸盈盈,顾盼之间无不显得暧昧,可就是这两个看似极其叛逆的男女,神情里竟充满了憧憬,李辉怔了怔,拿起桃木做的相框,揩掉上面的灰。
“我信……等等,我不信……”
水桃笑了,是一种释怀的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
信的是因为缘分天定,不信的是因为事在人为。
桃李,生生不息;桃李,亦生生不息。
十月八日,天气闷热异常,空气把泥土也给闷出病来,野草身子也抬不起来,再顽强的生命都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当水桃这番温情无限的通话结束之后,教室也变得迷糊起来,窗外隐约有白炽路灯光芒,像是火焰在摇晃。
起风了。
水桃出了教室,随手拉上比她高足足半个身子的铝门,地面上本就松散的落叶被这震荡得越发松散了。
今天的家和以前太不一样。这是水桃回到家的第一感觉。
已经沙化的泥上明晃晃的有十几只错落的脚印,凹痕像刀刃一般,散发出致命的气息。
“不会有劫贼来了吧?妈不会有危险吧?”
水桃使劲摇动脑袋,“怎么能瞎想呢?饭还香着呢!”
用樟木制成的木桌上,有一股茶香,清苦且浓郁无比。
“妈,今儿个谁来了?”水桃坐在微湿的凳子上,问道。
女人从厨房出来,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回答道:“那个,张……张婶,来家里吃了一顿下午饭,你在校呢,哪里晓得?”
“妈,你又骗我,你围裙上还有蛋花哩!”水桃边说边笑着地盯着女人看,“妈,不会又是讨债的来了吧?你又这样打发他们走了?”
女人背过身,舒了一口气,道:“是啊,这年头,烦死人啦,若不是那老家伙跑了的话,我们还用受着苦?一刻都消停不了。”
水桃并没有看见女人在皱眉。
晚上吃的是红烧五花肉,还有一份蜜饯。
五、
北国的第一场雪,来得轻狂,也来得潇洒。不粘附半点儿杂碎,随风而起,随风而散,又随风而化。
彼时,还是那个班级,坐拥着六十号人。下课铃一响,平常只知道窝在教室的学生,居然头一次地聚在白茫茫的操场,历经一夜,草坪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更加耀眼了。忘了是谁,首个抓起一把雪,放在手心里,五指用力合拢,这亮闪闪的天地间的最崭新的事物——雪球出现,一场最绚丽的表演由此而生。凌空一条优美的弧线划破一场沉闷。然后,战争爆发,跨世纪的战争就在这极小的区域内展开。
是我们太稚嫩了吗?如他人所说的未长大吗?水桃心里开始迷茫。她已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第几次回到故校了,校门一如校门一如既往地打开,敞放它的心胸,迎接远地和近处的过客。对它而言,谁都是过客。
熟悉的铃音响起,一如以往一样动听。“滴答、滴答……”水桃似乎听见了时钟摆秒的声音。
一分钟后,操场静悄悄的。
三分钟后,操场还是静悄悄的。
六分钟后,操场依旧静悄悄的。
七分钟后,松树动了,抖下了身上的白雪。
水桃垂下头,一帘长发掩住了双眼,雪花还在肆意飞舞着,一跃,飘到了水桃的眸子上;又一跃,回到浮空中;再一跃,消逝不见。
路还在,人却迁。
私立小学离这儿不远,水桃没走几步便看见低圮的校门。水桃慢腾腾地走在积雪之上,“啊!”水桃猛地感到从颈后传来的撞击感和凉意,她迅速回头,一个背着书包,看起来也不过十岁的孩童正做着鬼脸。“哼!”水桃突然想,自己是多久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之前在母校的失落也一扫而空。水桃脱下手套,揉出一个雪球,恶狠狠瞪了一眼那男孩,男孩吓了一跳要往后跑,水桃却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男孩对着手指嘟着小嘴。
在那白驹过隙的分秒里,水桃居然感到一阵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啊?”水桃问,没有一点生气模样。
“老师你不生气啊?”
“老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我叫满门,老师,您叫我小满就可以了。”
满门,真是个好名字。桃李满门,要是李辉他在会不会笑出声来?
而我呢?水桃。是哦,我为什么要叫做水桃呢?妈妈说,这是爸爸取的名字。可是,那个男人我见都没见过。
水桃水桃,泛泛其华;水桃水桃,枝盈粉粉。
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孩子已经背着包走了。
戴起手套,水桃捂住被冻的耳朵。力求得到一丁点儿温暖。事实证明,人只有在极力蜷缩的情况下,才能够得到一些慰藉。
一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水桃又披起卫衣,走出高阔的大门,这学校,也就是校门可是看得上眼。不过又能怎样呢?有了自己的工作,至少不用当别人家的癞皮狗。
想什么真的会来什么的。
一场大雪,比鹅毛还大的雪飘落。树杈上积雪愈来愈厚了,残留的树叶排着队掉下来。这是面临死亡的士兵,齐齐向自己的归宿致敬。秋叶死亡是为了重生,而它们的死亡却是真正的死亡,被分解在浩瀚里。
白色是冬天侵略性最强的颜色,掩盖住世间一切。
水桃冒着雪前行,单手按着帽檐。“哎呀!”水桃忽然喊了一句,她跌倒在一个藏在雪中的小坑里,孤单单坐在无数冰凉的雪花之中。
正起身时,头上的雪突然停了,视线暗了几分,水桃抬头。这一抬头,水桃差点叫出声来。这是……这不是那日上门提亲的年轻男子吗?水桃依稀还记得,他们父子都姓张。
“你!你……”水桃立即站起身,连身上的残雪都没有拍掉,白茫茫的一片。地上本来就有个坑,水桃站的太仓促,重心不稳,又跌坐在雪上,在同一个小坑摔了两次。
男子一脸冷色,持着单调的黑色大伞,和整个白色街道完全不对色调。
男子扯住水桃的手,两只同样戴着手套的手接触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谁的触感。水桃僵硬的肉体被僵硬地拉起,僵硬的脸上满是惊慌。水桃用力地挣脱那一只她始终认为肮脏的手,像逃离一样飞速离开。男子没有追来,他转过身,向来的路离去,诡异的曲线浮现在他的嘴角。
雪路上,一个个鞋印纵横交错,集结在同一个地方,把这条路由雪踏成了冰。反反复复,凝结成雪的一生。
六、
不得不说,时间流逝的速度真是令人感喟。就像风雪一样,虽然是缓缓飘荡,但总会飘到终点。时光不是什么所谓的慈爱的老人,应该是个冷峻的男人,和那个抛弃了妻女男人一模一样。
明天便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听起来像是情侣节,刚刚好,是冬至。
水桃一如往常地打开空间,漫不经心地刷屏,浏览着李辉在她空间里每天的留言,恰好两百篇,从高考开始直到今天的所有记录。水桃跟着看了整整两百天,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更加耗费时间。眼泪也都随时间风干成痕了。今天的那条是:
“想好了怎么迎接我吗?”
“嗯。”水桃碎念。
近来这几天寒风呼啸,就连广播里的天气播音员声音都在发颤。水桃只得整日蜗居在家,反常的是她母亲,时不时出门,甚至有一日午饭也没有顾着。女人每次回家,眼里无不有许多情绪流动,或担忧,或兴奋,担忧多,兴奋少。
今天,女人清早顶着冰雹出去。
中午,女人没有回来。已经是第二次了。
天空的阳光原本是很浓郁的,现在却被飞雪遮掩,只留下薄薄的一层。水桃从床上惊坐而起。门外,大堂内,有皮鞋走在瓷砖上的清脆声。
可是家里女子不穿皮鞋啊!
“叮”,闺门外把手传来一声轻响,水桃心猛往上窜,一口大石开始上悬。水桃绷紧全身的神经,皮肤分泌冷汗,这跟她想象里最坏的一面不差分毫。
“吱呀”,门被人推开了,水桃瞪大了眼球,满脸的难以置信。“跟我走吧。”面前的男子单膝跪地,从内缝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钻戒,直径八毫米的棱体闪闪发亮。
这是上次提亲的男子。
水桃眼睛一闪,马上又恢复到怒意。“凭什么!”水桃嘶吼,满腔愤恨。男子似乎早已知晓水桃会说这样的话语,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宣纸,递到水桃手心。
“不,不,这不可能!”水桃吼得更厉害了。
宣纸上白纸黑字是一份婚约,字符连成一串串,下方是女子和张姓老男人的行楷字,浓墨飞扬,字字诛心。
水桃颤抖着身躯,旋即使劲撕裂这张协约。“这是我自己的婚姻,你这一张纸休想得逞什么!”宣纸在刹那间一分为二,水桃还不甘心,把两半的纸交叠,又撕开,二分为四。连续四次之后,纸屑散了一地,毫无次序地落下,过地风扫过,纸屑和灰尘如螺旋一般转了开来。
男子的脸阴了,转即又笑着死死盯视水桃:“你这是负隅顽抗。”
“宴席已经备了,今天你不走也得走!”男子脸色开始变得狰狞,喊道。他步步逼近,每一寸的蚕食都让水桃心惊胆战。
水桃移动步子,急促地往后退却,不知怎地,无论她如何退,男子永远都离她只有半米远。水桃双手抖动,流露出内心的惧意。“你,你…,你别……别过来!”
男子不闻不问,面无反应。
水桃已退到墙角,无路可退,男子离她越来越近了。
“呀!”水桃喝出本该男人才有的大喝,手下闪出一块碎砖块,趁男子没反应过来,水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把碎砖块往男子的头颅砸去,肉与石的亲密结合,摩擦出他凄惨非常的哀叫。
“啊!你……”男子话还没有说完,水桃手里的砖块再一次砸中男子的胸口,男子闷哼了一声,栽倒在地。
幸好有这块砖头,也不知是谁放的。
水桃的手背还有男子头部溅出的鲜血,水桃一阵哆嗦,强忍着呕意冲出了房间,脸色惨白。她进了女人的房间,床头柜上静静地躺着一张与先前完全一样的宣纸,水桃跑到厨房扶在水龙头旁,终究是没有吐出来。她找出打火机,摁出明亮刺眼的火星,腾腾直上,化为火苗,在女子的卧房里燃起,宣纸的一角慢慢成灰,火焰燃尽了整张婚约,水桃松开手,宣纸伴灰飘落,一段乱搭的红线被水桃亲手斩断。
七、
床头柜没有锁,似乎是女子故意没锁。水桃拉开,毫不犹豫地从一沓书下拿走一千元,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至少可以够去深圳。
不知跑了多久,水桃把手机拿出,才发现它早就耗尽电量自行关机了。没有任何的电子设备,她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正一路向南。四十五度仰角处,北斗七星正指引方向。
“我终会遇见你的。”水桃坚定决心,咬咬牙,把嘴唇都给咬出一个深深的印来。
离时的路再度被雪覆盖,已看不出有人走过的痕迹,只留下一片不变的死寂。
路的职责便在于此,见证着一切因果。
口袋里包括自己这些天攒下的钱在内还有千百来块,水桃给手机充上了电,睡在老旧的旅馆里,水桃睁开了眼,仿若鬼魅。
手机的痛楚是,耗电远比充电快。
“对不起,您的手机已欠费……”是哦,忘了。水桃无奈地笑,笑这移动通信也会痛打落水狗。水桃指尖一震,接线口也随之一松,手机也不知是第几次黑屏了。
“呵,他们肯定还在遍地像扫雷一样找我吧。”水桃想,打出个一点也不形象的比喻。“明天,你也该回来吧,李子。落叶归根。”
此夜,诸多人未眠,但一夜宁静。
眠者心安。
“明日,会发生些什么呢?”水桃想,“深圳啊,真是个很大很远的城市呢。”水桃透着窗户上的冰花极目探寻天际,探寻无边的黑暗,却怎么也看不到未来,渐渐地,她沉入梦里。
……
“水桃水桃,泛泛其华;水桃水桃,沉河靡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