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


1

星期五一下班,我便直奔火车站。阿卫告诉我,六点半后得闲。对于一位快递员来说,只有夜晚才能停下手头的活计得以短暂的休养生息,天一亮,又要开始重复的忙碌。

半年前,深秋一个下午,我接到阿卫电话。电话通了很久,那头始终沉默,我刚要挂断,听筒内突然传来哇的一声,声音凄惨凛冽,吓得我手机差点丢掉。

我未及开口,电话那头紧接着传来一声低沉乏力的哀伤,“哥,我败家了……”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冒出的首要想法是他欠我的三万块钱该不会泡汤了吧。当时我正打算买房。除了安慰,我还能说什么呢。

令我好奇的是,他是如何败的家,不过我意识到此刻询问这些细节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便缄口不言。电话那头则滔滔不绝,简单扼要概括了他败家的直接后果——位于苏州、昆山的两套房产悉数败光,那辆开了不到两年的吉普自由光连一个轮子也未幸存,统统抵了债,如果这就是结局,那对他而言还算一个不错的结果。

他每说一句,我的嘴巴随之张开一个新幅度,只是惊诧远未结束。

“大不了从头再来呗,你还年轻,才不到三十岁,还有机会。”我适时插话道。

“哥,我还有外债二十万,除此之外,老婆也不一定留得住……”

听闻此言,我心头一酸,随之沉默。约莫过了半分钟,阿卫再次打破沉默,他说准备去武汉,明天动身,欠你的钱暂时还不了了。我说,没关系,啥时有啥时再还。

阿卫的债主远不止我一个,亲朋好友差不多被他借了一圈,凡是债主他皆通了电话说明现状,容他一些时间。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所谓一些时间快则三年五载,慢则遥遥无期。

记得阿卫结婚前,三叔几乎踏遍所有亲戚的家门,目的只有一个,筹措彩礼钱。好在阿卫口碑颇佳,年纪轻轻便在城里买了房,汽车也是崭新的,四驱SUV,高端大气。那时,我还不知晓阿卫的真实情况,埋怨他不体谅父母,一毛不拔,钱的事都是三叔顶着那张老脸冲锋在前披星戴月张罗着。以至于婚礼现场,主持人请男方家长上台讲话时,三叔因掏不出红包而囧得双颊滚烫,灰溜溜跑下了台。

有人说,阿卫是故意使三叔难堪,此举是为报复当年三叔逼他退学一事。父子之间的间隙也是始于那一次斗争。

2008年夏天,阿卫参加中考,两分之差与怀城一中失之交臂。拿到分数单时,他像丢了魂似的,独自走出村庄,走向黄昏的田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深夜,他鬼魅般出现在家门口。三叔坐在院中,手摇蒲扇,嘴叼香烟,他身后是一栋造型独特的洋楼,历经岁月侵蚀,依旧挺拔高傲,只是这座曾经象征着辉煌的地标,如今也成了林家衰落的见证。

此楼兴建于九十年代初,资金及图纸皆由台湾回乡省亲的林大东提供。林大东是阿卫爷爷的哥哥,四九年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家里人一度以为他早已不在人间。直到依旧一九九一年盛夏的午后,一位乡干部蹬着二八大杠风尘仆仆来到林家,兴高采烈通知林彦君,你哥哥过段时间要从台湾回来探亲。听说失联四十多年的哥哥即将回家,他激动地一整夜没睡着,翌日一早,他提着一捆冥纸鞭炮来到父母坟前,把哥哥回来的消息及时传达给地下。

两个月后,林大东乘坐一辆绿色吉普车出现。几乎整村的人都围拢在三间外墙粉刷得雪一样白的瓦房前。少小离家老大回,年近花甲的林大东穿一身棕色皮夹克,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他的乡音里夹杂着浓浓的台湾腔,小时候的玩伴齐齐站到他面前,如目击者辨认凶犯一般,让他一一指认,他依稀叫的出几个人的乳名。当晚,大摆筵席,林大东挨桌敬酒,直至烂醉。

酒桌上,林大东问起弟弟近年来的生活景况,林彦君端起一杯酒,灌一大口,叹惜道,“咱爸顶着地主的头衔,加上你‘叛逃’去了台湾,我年轻时考过火车司机、参加过飞行员选拔,都落选了。在学堂里当过几年老师,动乱时被学生批判,打那以后,我就老老实实种地……”诉及此处,林彦君陷入哽咽,又斟了一杯酒灌入喉咙,脸瞬间涨得火烧云一般。

一旁陪酒的乡干部听其诉苦不迭,使劲朝他挤眉弄眼,生怕他玷污了社会主义新主人的身份。酒足饭饱,林大东摇摇晃晃走到皮箱前,转动密码锁,咔哒一声,取出黑色帆布包,里面装着黄金首饰,凡近亲女性,每人获赠金戒指一枚。分发的活计由林彦君负责,每发一份,户主的名字便登记在本子上。一共发出六十余枚,每只重一克,分毫不差,都是实实在在的千足金,上口一咬,必现牙印。剩余的饰物归拢一处,尽归林彦君所有。三个月后,破败的瓦房轰然推倒,一栋造型新颖的洋楼拔地而起。

那时元立,也就是我三叔,刚从河南少林寺学武归来,整天无所事事,天一擦黑,揣上手电,腰胯猎枪,带领一群少年,风风火火进山狩猎。大多时候空手而归,运气好时带回一只野兔。大伯的荣归,使元立的人生骤然转向,从“荒野猎人”摇身一变,成了乡派出所联防队一员,任职副队长,甫一上任,在处理一起打架斗殴事件中因大喝一声未得到有效回应,两拨人对于身穿制服的他视若无睹,这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蔑视,瞬间火冒三丈,登时拿出看家本领少林绝学,擒贼擒王,三拳两脚便制服了其中一方的首领,余人见状,落荒而逃。

他本以为会得到领导的肯定,未曾想,这场闹剧让他穿了不到一个月的制服脱了下来。被打者断了两根肋骨,都算到了元立头上。派出所长苦口婆心道,“赔点钱算轻的了,万一对方顶真起来,要求做伤情鉴定,你可得负刑事责任,要蹲大牢的。”

所长这么一开导,元立心甘情愿赔了钱,感觉自己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全仰仗所长提醒。后来,他才得知,原来被打者有一堂哥在市检察院工作,后台强硬。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肚里咽。

林彦君连抽三天闷烟,于第四天清晨,骑一辆叮当作响的凤凰牌自行车离开村子,黄昏方归。他走进院子,钻进厨房,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随后对立在门口的老伴嚷了句,“看什么,赶紧弄点吃的。”

脱下制服没多久,元立便购置了一台崭新铃木摩托车,开始从事收税工作。这要归功于父亲那趟清晨的远行。


2

深秋时节,元立穿黑色皮夹克戴墨镜,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四下搜寻小商贩的身影。无论是狗贩子羊贩子,亦或推车卖豆腐的,大伙儿皆闻声(摩托车排烟管发出的声音)色变,避之不及。同样是两轮的交通工具,自行车哪是摩托车的对手,每次他都大获全胜。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鱼是外地那帮收兔毛的家伙。那时候,兴起一阵养殖风暴,家家户户都养兔子,收兔毛的商贩接踵而至,把收来的兔毛集中卖给南方的服装厂,从中赚取差价。他们三五成群,骑着脚踏车,后屁股两边搭俩竹筐,每兜一圈,满载而归。这帮人视三叔为天敌,避之不及。

我爸说,三叔当年的收税手段极端单一,采取的是杀鸡取卵的方式,每抓一人,狠狠罚款。他曾建议三叔,可采取养鸡生蛋的方法,譬如这帮人要住店,可把空置的房屋腾出来,支几张床铺,供商贩们休息,价格比镇上的旅店便宜些,三年五载下来,不少赚钱。三叔正色道,“猫哪能跟老鼠住一块儿,这不乱了套嘛。”

那一年,无疑是元立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每当全村人抬头看见那栋高耸的洋楼,听闻摩托车排气管冒出的鞭炮声,都会情不自禁地格外艳羡。放眼整个村子,元立家开创了诸多第一。第一栋洋楼,第一辆摩托车,第一台彩电……

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商贩们纷纷撤离林家村,转而去隔壁镇发展。

次年春天,一个细雨绵绵的黄昏,邮递员现身洋楼前,从军绿色背包内掏出一封挂号信,邮戳上时间清晰显示为一个月前寄出。元立刚回到家,看到父亲呆坐在堂屋的木凳上面色铁青,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大伯又寄钱来了,这次寄了多少?”元立停好摩托车,放下支腿,一进屋,才发现父亲神色不对劲。

“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自己看看吧。”父亲将信纸甩到地上。元立缓步走近,弯腰捡起,信件内容极其简短,只十余字便简单扼要传达了一件极为重要对林家来说无异于噩耗的重大事件。林大东因车祸意外去世。

这意味着林家的摇钱树倒了。没有钱,元立穿不上联防队的制服,骑不了冒烟的摩托,更住不了这栋夹杂几分欧式风格的洋楼。那天夜里,父子俩饱受失眠折磨,一个因失去至亲而悲痛,另一个则因失去靠山而担忧。

三个月后,正值酷暑,元立得知自己丢失了收税的肥差,顶着烈日,猫在一棵桑葚树下擦拭猎枪,当晚,他背上猎枪,像一位革命首领似的,身后跟随着一帮血气方刚的少年,雄赳赳气昂昂进了山,午夜归来,两手空空,踏上楼梯,钻进卧室,继续忍受失眠的折磨。

父亲对儿子的现状着实担忧,纠结一周后,决意拿出压箱底的存折,走进信用社,取出一沓不差版的现钞。此举的直接后果是,半个月后,元立闪电结婚,九个半月后,妻子同样闪电的速度诞下一子,取名阿卫。林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黯然退出我村首富的位置,那栋标新立异的小洋楼也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谈。元立一跃成为败家子的代名词,任凭家中土地荒芜,父亲积劳成疾,仍然持之以恒地坚持他唯一的爱好——狩猎。直到猎枪被强制收缴,人被关进铁笼子,他仍然执迷不悟,以弹弓代替猎枪,埋头改良制造出多达十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狩猎夹,一度令进山采药者望而却步,使不知机关的茶农中了埋伏。

在公安机关的再三训诫、村民们异口同声的激烈谴责、老父亲捶胸顿足的唾骂之下,元立幡然悔悟,当众销毁了十五只制作精良的弹弓以及若干个成品半成品狩猎夹,众目睽睽之下庄严宣布从此金盆洗手永不进山。林彦君叼着烟斗蹲在墙角,用十分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儿子,淡淡吐了句,“我就不信,狗还能改的了吃屎?”

时光飞逝,阿卫迅速从嗷嗷待哺的婴儿成长为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在林彦君的悉心关怀下,长孙丝毫没有遗传父亲好吃懒做,整天仰望星空从不脚踏实地的不良基因。打小学一年级起,林彦君承担起辅导孙子功课的重任,与其说是辅导,不如说是监督来的确切。每当阿卫放学归来,他便拎只小马扎来到院中唯一的树木,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下就坐,他将家中那张沾满油污的木质餐桌擦拭的一尘不染充当临时书桌。当阿卫伸着懒腰放下手中的铅笔,林彦君便从马扎上起身,手托烟斗,对着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不错,就这么写,将来你要考上大学,给咱家争光。”

林彦君是家中唯一重视孩子教育的人,他身体力行积极实践着那句“再穷不能穷教育”至理名言,揽下家中所有农活,从不让孩子踏足田地。“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和土地打交道,能吃上商品粮才好。”

丧失了打猎的兴趣后,元立自觉地肩负起繁育下一代的光荣任务,以极其规律的节奏保证每两年准有婴儿的哭声在家中响起。直到第四个孩子出生,林彦君才意识到“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毅然向儿子宣布,“你得学会节制,计生办那帮人已经在张罗着扒咱家的房子啦。”

家中每诞生一个婴儿,妻子便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面对超生的巨额罚款,元立从不赖账,他对前来收罚款的人心平气和道,“先记着吧,等我有了钱,一定第一时间还。我保证,排在代销店的酒钱前面。”说这话时,他刚从一场宿醉中苏醒,嘴里泛着酸臭味,眼睛像涂了层胶水,任凭他如何努力,上下眼皮仍旧如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仅仅依偎在一起始终不愿分开。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初为人父的元立曾尝试回归土地,当一回真正的农民。为此,他曾央求父亲卖了家中耕牛,不惜欠下一笔巨款,购置一台手扶拖拉机以及配套的犁耙,在农业现代化的道路上敢为人先。第一次发动拖拉机时,他因操作不慎,门牙被摇把打掉半颗,像一扇窗户缺少块玻璃,从此说话漏风,但依然在乎形象,每天梳着刘德华同款发型。失败并未使他退却,他强忍牙痛,一整个下午都在苦练发动拖拉机的技术,直到精疲力尽倒在树荫下那张用废旧毛线编织而成软床上,响起一阵如雷的鼾声,邻居们这才不用忍受拖拉机噪音的折磨。拖拉机给他带来的新鲜感只短短存在了一个月时间,在麦收来临前便消磨殆尽。他很快便从酒精中得到安慰,用时不到一周,便将“酒鬼”称号收入囊中,至此小心翼翼保管着,从未丢失。

打我记事起,听我妈念叨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元立欠我家的三只猪仔钱至今未还,木门背面毛笔字记录的账目从清晰到模糊,直至换成铁门,那三只猪仔钱仍没有着落。

千禧年刚过,元立终于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农夫生活,决意进城。曾经跟随他进山打猎的少年建飞已经长大成人,闯荡长三角不到两年,亲自推倒家中破败的瓦房,一栋二层小楼拔地而起。他腰别BB机,为凸显这一全身颇有科技含量的通讯工具,零下七度的寒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被擦拭铮亮的皮夹克,任凭寒风呼啸,那只BB机始终挂在腰带最显眼的位置,尽管它从来没有响过,与普通电子表无异。建飞的发迹引来众人艳羡,这其中自然包括长期处于人生低谷的元立。春节期间,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元立身披一件橄榄绿军大衣,手里握着当年进山打猎的手电筒,鬼鬼祟祟来到建飞家,叩响镀铜门环。

“谁?”

“是我。”

瞧见元立头顶上积压了一座蓬松的雪山,赶紧让他进屋。元立跺跺脚,抖去身上残雪,直奔煤炉,不停搓手哈气,连声音也好似结了冰,生冷坚硬。

“华哥,大半夜的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建飞递上一支烟,心里已想好对策,假如他是前来借钱,就说都借给老丈人家了。

元立兀自抽着烟,盯着无精打采的淡蓝色火焰,酝酿了两支烟的时间,才向主人表明来意。面对元立的请求,建飞欣然答应,元宵节一过,二人乘坐南下的火车直抵S城,携手去做建飞口中的“生意”。起初两年,生意红火,元立因此品尝了一番当年大伯衣锦还乡的滋味,人们很难相信眼前这位衣着时尚发型前卫甚至口音里也夹杂着不合时宜普通话的男人不久之前还是一位松散慵懒胡子拉碴的颓废者。发生巨变的除了外观,还有他说话的语气,曾经因债台高筑不得不在大年三十离家躲债的他,如今挺直腰杆,光速还清了外债,连同我家那三只猪仔钱也一并结清。他信守诺言,的确在偿还代销店所欠酒钱之前到乡计生办一次性交清超生罚款,并且认缴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滞纳金,这才让两个孩子从黑户变成合法公民。

刚进村口,他便被一群玩耍的孩童簇拥着,从旅行包内掏出一大袋糖果逐一分发,直至发光,才意识到家中还有四双期盼的目光。

林彦君见儿子“出息”,干农活也格外起劲。他虽年过花甲,仍然将不输壮年的激情洒在十三亩农田上,尽管如此,地里的收成也只能勉强填饱家中的几张嘴。他曾不止一次追问过儿子,究竟在城里做何种活计,每次元立的回答都言简意赅且委婉含蓄——做生意。

一年后的春节,那夜下着鹅毛大雪,几只手电筒的光亮摇摇晃晃来到洋楼前,一位便衣警察叩响门环。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元立披上军大衣,嘴里嘟囔着。

叩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无人搭话。脚踩积雪的咯吱声,激烈的犬吠声,以及元立重重的喘气声都预示着将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当他打开门闩的一刹那,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二话不说,一脚飞踹将他撂倒。余人从大门两侧一哄而上,叠罗汉似的把人死死压在雪地里。元立仰面朝天倒在雪地里,一堆壮汉齐齐压了上来。一人用手电想要照射他的眼睛,寻觅良久,却只在雪地最底层发现半张陌生的脸庞。

“是林元立吗?”那人问。

作为回应,只有一阵嗡嗡声。

“都起开,别把人压死了。”领队终于发话了,

猛咳两声后,元立冒声道,“你们是谁?”

“警察。你被捕了。”领队从腰间掏出手铐,咔哒一声,锁上,把人从雪堆里拎起来。

“知道犯了什么事吗?”

沉默。

人生最羞耻的事莫过于在自己的妻儿老小面前被像一头死猪似的任人宰割。如果说元立曾经有过高光时刻,那此时此刻一定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他的头发上残留着冰冷的雪渣,嘴巴也因无畏的反抗而被手电筒后座砸破,鲜血滴滴答答洒在白雪上,迅速晕染开来。年仅十一岁的阿卫扒在二楼的窗台上目睹了这一切。直到那个像狗一样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被人架上警车远去。半睡半醒的他仍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次日一早,他走进院子,看见雪地上那滩结冰的血迹,才意识到,这就是残忍的现实。与此同时,村子另一头的建飞家也鸡飞狗跳,建飞当晚酩酊大醉,被警察硬生生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他醉眼朦胧,疯言疯语道,“干嘛,还没喝好?改天再喝,我要睡觉。”醉鬼犹如打了鸡血,像一条泥鳅似的,几次差点挣脱民警的控制,逃回余温尚存的被窝。他被抬上警车前浑身只穿了一件红色三角内裤,系妻子特意为他本命年添置,意在趋吉避凶,没想到刚一穿上就摊上了官司。

随着二人落网,他们口中屡次提及充满神秘感的“生意”二字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原来,这门在旁人眼中可以发家致富的生意,不过是“偷盗”的马甲。该偷盗团伙总计三人,分工明确,元立作为后来加入者,主要负责望风。建飞表弟因身材瘦弱灵敏承担起主攻手的任务,负责入室扒窃。而建飞作为团伙头目,主要负责前期踩点确定行动计划事后分赃等工作。直到被捕,他们都未想明白,究竟哪里失了手。警察在三人家中没有搜到一丝赃物。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话远远不能形容三人的下场。他们皆认为这是一场无妄之灾。早在团伙成立初期,建飞便常说,他们干的活和水泊梁山的好汉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劫富济贫。于是,被盗目标锁定在政府大院宿舍里,偷的都是领导干部,小科员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没想到此计划一经执行便颇为顺利,没有遇到丝毫障碍,用建飞的话说,当官的家里钱越多,活就越安全。果然,那些被盗的家属大院没有一户因此报警,反而怕走漏风声。

三人被捕后一度抗拒审讯,沉默是金。但毕竟犯下许多窃案,面对冰冷的手铐,终究难以心安。加上警察略施手段,假装无意,随口说了句,“隔壁的都交代了,你死撑着也没用。有本事就沉默到底,一句话别说。”然后就采取冷处理策略,将人晾在老虎凳上,一夜过后,警察再次踏足审讯室,也都争着抢着要交代了,生怕检举他人的功劳被别人抢去。


3

度日如年的囚徒生涯里,三人各自猜忌着究竟谁是那个泄密者。直到刑满释放,他们才得知真相。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竟然源于一句颇有“炫技”之嫌的酒话。酒后失言者正是三叉戟当中的主攻手,建飞的亲表弟黄元。同乡中,在S城做“生意”的不在少数,大家心知肚明,却不彼此拆穿。甚至有时在乡亲们面前还得替同行美言几句。这么做都是为了大伙儿的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诸多盗贼中,推选各自的首领,然后由各小集团首领集中开会讨论,争得面红耳赤,有时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划分出各自的势力范围。一旦确定地盘归属,必须谨遵游戏规则,否则将成为众矢之的。建飞自认为从来没有踏足别人的地盘作案。可怎么就被同行点了炮呢。

一次同乡聚会上,醉酒的黄元因不满一位绰号叫黑毛的家伙鼓吹自己的团队如何厉害,做了一起上了电视的大案,他自诩此案做的天衣无缝,警察也束手无策。

一整晚,黑毛在黄元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像只聒噪的麻雀。忍无可忍,黄元终于发出了嗤之以鼻的不屑,这声音令黑毛极度不适,他解开衬衫纽扣,故意将胸前粗粗的黄金项链一览无遗,这无声的举动仿佛在宣告,他是个能挣大钱的老手。黄元丝毫不买账,吞下杯中啤酒,打了一个饱嗝,以淡淡的口吻道,“净挑些小商小贩下手,有什么可吹的。”

黑毛瞬间面红耳赤,怒火中烧道,“呦,听你这语气,难不成只有本市首富才入得了你的法眼?”

“不是和你吹,哥们我只干劫富济贫的事,北新街1号大院知道吧,那就像咱自个家一样,自家的东西还不是随便拿嘛……”

黄元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几乎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当成吹牛,目的是挫一挫黑毛的锐气。可偏偏黑毛把这句话给记心里了。半年后的一个深夜,黑毛的搭档袁理在行窃得逞后,从五楼顺着下水管道往下秃噜时,因管道脱落而坠地受了重伤,和120救护车同时抵达现场的还有一辆警车。袁理因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他腰间挎包内装着的现金和首饰皆是当晚行窃所得之赃物。黑毛刚逃到火车站就被警察给抓了。

审讯室内,当警察反复向其宣告政策,督促其主动交代问题时,他也反复询问对面的警官,如何算得上重大立功表现?警官不耐烦地回答说,你可以检举他人,经过调查确有其事的,算立功。黑毛又问,立功的话还用坐牢吗?警官吐出一口烟雾,说,你废话。不过,话刚出口,他又补充说,检举揭发一旦成立,我们会建议法院对你从轻量刑,表现好的话,五年的牢饭你两三年就能吃完。黑毛心动了,当即付诸行动揭发黄元。警方掌握线索,立即着手查证,北新街1号大院果然有两起入室盗窃案悬而未破,顺藤摸瓜,查到黄元之前租住房屋与北新街仅隔两条马路,再进一步调查,民房内三人的身份浮出水面,皆没有正当工作,多次逃避拒办暂住证,十分可疑。为了业绩考核加分,办案民警不辞劳苦远赴江淮大地,将三人抓捕归案,历经一夜的突击审讯,轻而易举侦破了北新街1号大案,因此还得到市领导的表扬。

黑毛出狱后,吓得在外地躲了两年才敢回家,三人曾放出狠话,必须要让黑毛付出代价。这代价是一场经过中间人撮合的酒局,酒桌上四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觥筹交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黄金时代。

元立的入狱,最受折磨当属林彦君。他用日渐羸弱的身躯背负着整个家继续向前。生活的重压使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连同嗓音也变得沙哑。他苦苦强撑,只为等待儿子出狱那天能够浪子回头。

出狱当天,家人齐聚一堂,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一瓶高粱酒即将喝完时,元立突然起身,来到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打量着苍老瘦弱满脸沟壑的父亲,他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了一句,“爸,对不起,这些年让您受累了。”

林彦君呆呆坐着,任凭热泪划过脸庞,流经那一道道岁月流逝所遗留的皱纹,多年以来的辛苦和操劳随着儿子的话瞬间烟消云散,令他欣慰的是,接近五年的牢狱生涯褪去了儿子身上那股浓浓的浮躁气,甚至说话的语气也较之前温和许多。三个月后,林彦君被诊断出肺癌晚期,他拒绝住院,卧床一月后撒手人寰。望着父亲遭受病魔的折磨,元立甚至希望他尽早解脱,而林彦君却说,一个人的命都有定数,急也急不得,赖也赖不掉。说完这话的次日黄昏,他像一盏枯灯,耗尽最后一滴油后自然熄灭。

林彦君的去世对这个风雨飘摇当中的家来说可谓打击沉重。这也意味着一直得到爷爷庇护的阿卫即将不得不面临辍学的灾难。那个夏天,大街小巷循环播放着一首由群星合唱的《北京欢迎你》,阿卫参加了中考,没有考上理想中的重点中学,雪上加霜的是,父亲打消了他上高中的念想,直截了当宣布,他应该担负起家中长子的责任,为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作出表率,而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辍学外出打工。年仅十四岁的阿卫,严格来说还是一位童工,但在元立眼中,这并不构成障碍,办一张假身份证就能蒙混过关,顺利进入工厂。

阿卫永远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夜晚,父亲坐在当院那张爷爷经常发呆抽烟斗的躺椅上,淡淡说了句,“回来了。”

阿卫不答话,径直绕过他走向堂屋。

“我有话跟你说。”

阿卫钉在原地,等父亲发言。

本以为父亲会安慰他几句,说些考不上重点高中,上普通高中也无妨之类的话。至始至终,他也没指望父亲能说出,我帮你凑择校费之类的豪言壮语。父亲的话犹如盛夏之夜下了一场冰雹,噼里啪啦打在阿卫的心头,令他寒意陡增。

酝酿半晌,伴随着脚尖碾灭烟蒂的一刹那,三叔嘴里轻描淡写冒出一句话,“要不……就别念了,出去打工吧。”

听闻此言,阿卫结结实实打了一个激灵。他想反驳,却石化在原地。他何尝不明白,身后那棵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只能是逝去的爷爷。阿卫整夜未眠,任泪水浸湿枕头,整整一个星期,他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暑假结束前,他匆匆收拾行囊,在一个晚霞似火的傍晚踏上南下的火车,投奔远在苏州打工的表哥,至此宣告父子之间的冷战进入新阶段。

充满脚臭味的绿皮车厢里,阿卫打量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揣着表哥帮他新办的身份证走进服装厂,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工人生涯。五年里,他没回过一趟老家,每逢节假日他都主动申请加班。凭借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顶头上司余江看在眼里,将其视为心腹,并在跳槽时将他带到园区新厂,从零开始学习汽车模具制作,一年以后崭露头角,成为一名车间主管。他的人生从此发生转变,短短两年时间,他便在苏州市区购置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二手房。同年春节,他成为返乡大军一员,继林大东之后,成为林家的新骄傲。

相较于他进城前,村子的变化天翻地覆。不仅通了水泥路,家家户户都盖上了二层小楼。只是这些近乎雷同的建筑只有在春节这种热闹团聚的节日里才有了一丝烟火气,搁在平时几乎全部空置,只有行动迟缓步履蹒跚的老人守着一栋栋空荡幽静的建筑里等待死神的光临,大部分建筑物的主人都进城务工去了,他们栖居在肮脏逼仄的城中村,任凭老家宽敞明亮的楼房被鸟雀占领,搭巢下蛋,留下一堆堆干枯的树枝和粪便。

当阿卫目睹父亲日渐沧桑的面容,母亲憔悴的脸庞时,忽而觉得光阴似箭,不由后悔自己太过狠心,简直就是一个不孝子。令他稍稍宽心的是,弟弟妹妹中没有一个重蹈他的覆辙因经济原因而辍学。这完全归功于他那双勤劳的双手,不仅解了家中的燃眉之急,也令父亲终于能在乡亲们面前再次挺起腰杆。


4

春光明媚,四月一天,家中迎来一位稀客,远方表亲王达川,此人西装笔挺,腋下夹着铮亮的皮包,座驾是一辆黑色奔驰E300L,他拥有专属司机,上下车时司机总要抢先一步开关车门。贵客的到来,使这栋蜘蛛网密布的小楼瞬间蓬荜生辉。觥筹交错的酒桌上,王达川终于说明了此行的真实目的,原来他当天刚从淮城签了一笔订单,车子经过末河收费站时猛然想起有位远亲居住在此,便令司机下了高速,打开导航,驶向末湖镇林家村。

酒意正浓时,元立询问了许多关于工程承包的问题,王达川像个老师似的,耐心回答学生的提问。他干得是绿化工程,主要和一些市政工程路桥建设搭边,为增加说服力,王达川示意司机打开皮包,掏出一打A4纸,系刚刚签下的合同,朱红印章下的日期显示正是今天。借着酒劲,元立试探性询问,一期工程下来能赚多少钱,王达川伸出五个手指,悬在半空。

“五百万。”说完,他收回右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大口,夹一粒饱满的花生米送入口中,咔嘣一声,咬碎咀嚼,细细品味。元立陷入惊诧中仍在愣神,王达川适时补充道,“不过,这五百万也不是我一个人赚。我有十几个合伙人,还要和他们按照入股比例进行分红,我大概也就能分到七八十万吧。”

王达川口中的七八十万仿佛大水淌来的那般轻松,他的内心仿佛一座休眠火山,经过长期的沉寂,今晚终于要喷发出炙热的烈焰。

听闻元立对此工程颇感兴趣,王达川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烟盒,抖出一根中华,抽到半截他才开口,语气里充满为难。“不是我不想让你加入,只是目前我们公司股东满员了……”

一根烟结束,他又话锋一转,给元立留了几分希望。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股东因为家庭原因提出过一次想退出,我回去再探探他的口风,有进展的话第一时间给你通知。”

“太感谢了,这杯我敬您,先干为敬。”元立将酒杯添满,咕咚咕咚,一阵火辣穿过喉咙直抵肠胃。

散席时,已经接近十点。元立再三挽留,客人执意离开,并让司机当众拨打了城里唯一一家五星酒店的客服,预定两个房间。

临别时,王达川掏出一个红包,“这次来的匆忙,也没给孩子们买东西,这点心意给孩子们的,你拿着。”

元立说什么也不肯收下,车窗关闭前,他把红包塞进车里。车子驶出几米远,停顿一下,车窗开了,王达川探出头,将红包扔了出来,“都说了,这是给孩子们的。”说罢,车子掀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妻子快步上前,弯腰捡起红包,朝元立嘟囔道,“干嘛不要,又不是正经亲戚,难道白吃白喝?”

“你个女人家懂什么。”望着模糊的奔驰尾灯隐没在夜色里,元立仿佛嗅到了家族复兴的伟大商机。

“哇,这家伙出手倒挺大方的。”妻子从红包里抽出十张崭新的毛爷爷,兴奋且感叹道。

“你个女人家懂什么,这对人家一个大老板来说,还不是毛毛雨。”

心急如焚等待了一个星期后,元立终于忍不住打通王达川的号码。电话通了,王达川小声嘀咕了一句,正在开会,待会打给你。一个钟头后,电话来了。王达川重点感谢了上次的盛情款待,对于元立格外关心的问题绝口不提,元立猴急,抢在电话挂断前询问股东的事。

“哎呦,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呢,看来你是真感兴趣?”

“当然,当然。还得靠王老板罩着呢。”

“这样吧,我过两天给你消息。”

焦急等待了两天后,元立终于收获喜讯。王达川在电话中告诉他,之前提及的那个股东已经正式提交了退出申请,只待董事会批准通过。

“机会难得,你如果真有兴趣的话尽快筹措资金,感兴趣的不止你一个。”

“一定,一定。”挂断电话后,元立叼着烟在院子里来回打转,他像一只得胜的斗鸡支楞着羽毛接受观众的注目礼似的,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只是有件事他全然没有考虑,何处筹措资金。兴奋劲一过,他拨通阿卫的电话,说明有一天赐商机摆在眼前,只差启动资金。

“我没闲钱,每月还得还房贷。你自己想办法吧。另外,我劝你一句,天上掉馅饼的事不会砸到你头上,好自为之。”

“你这孩子……”

嘟嘟……电话挂断。元立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眼看到手的肥肉即将溜走,他不甘心。不过,儿子的后半句话也给他提了个醒,他决定去王老板的公司考察一番。

王老板接到电话后,派司机前来接驾,不仅参观了公司,还去市郊参观了一家合作伙伴的绿化种植园。他这下可算开了眼界,公司总部设在当地最高建筑,王老板称之为CBD的22楼,在那里他得到一份打印合同,还有一些绿化工程项目推进表。

“等你注资以后,就分管这一摊活。”王达川用圆珠笔在项目第二页圈出一长列施工方案,“级别的话,看你注资数额。一般来说,十万块以上,就是项目经理级别。当然喽,十万块以下,我们是不接受投资的。这点请你务必清楚。”

在喝了一杯由美女秘书亲手冲泡的拿铁咖啡后,元立在合作意向书上签下名字,并承诺半个月内凑齐十万元,否则自动丧失合作机会。实地考察后,元立更加确信,他的人生将从此步入发展快车道,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他便能脱贫致富咸鱼翻身。他捧着那一叠厚厚的A4纸,仿佛看到的就是一叠钞票。为了提前适应经理这一角色,他比照王达川的穿着打扮花费三百块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然后开始踏上筹措资金的漫漫征途。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截止日期前一天,终于凑够十万块,星夜赶往公司总部签订合同,准备走马上任,前往他分管的工地行使职权。

美梦总有醒的那一刻。犹如镀金脱落的废铁,露出它的本来面目,当元立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经过粉饰的噩梦时,他立马又变成了一只斗鸡在院中徘徊,只不过这一次他耷拉着头试图遮住血淋淋的伤口,这便是战败的代价。

签订合同后,元立时刻准备着“就任”项目经理一职,几乎每天都通过微信询问王达川他何时能去总部报道。王达川每次都用不同的的理由搪塞,什么项目审批遇阻,董事会推迟,苗木运输在途等等。眼瞅半个月过去,他急不可耐给王达川发微信,竟然需要重新验证,元立慌了神,对方竟然把他给删了。打电话,语音提示已停机。他像一只急于下蛋却找不到合适场地的母鸡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他告诫自己保持冷静,却发现额头沁出一层汗液。赶到公司总部时,早已人去楼空。又包车去了一趟邻县王达川的老家,结果发现门口堵着一拨人,口中嚷嚷着“还我血汗钱!”

警车呼啸而来,王达川家里只剩一个面容枯瘪的老父亲,坚称自己不清楚儿子在外面干的那些勾当,兀自蹲在角落里抽着闷烟。元立见状,腿一软差点瘫倒,好在同行的人及时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扶到车上。警察带走了几个报案人,元立也去派出所做了笔录,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家门口围满了人,都是为他被骗一事而来,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的亲戚。

他自觉没脸面对,在村口悄悄下了车,徒步走进了漆黑的田野中。迷迷糊糊路过父亲的坟墓,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假如父亲还活着保不准被他活活气死。在浓雾渐起的田野里,他像一个游荡的孤魂。为什么这个世界总和我作对,他想不明白。路过一口机井时,他曾想一死了之,又没有那个勇气,只好折返,回家去。

债主已经散去大半,只有两三个人守在院子里枯等。

“欠你们的钱,我会慢慢还。”撂下这句话,他从出柜里取出一瓶高粱酒登上楼梯,钻进二楼卧室,一口气喝光瓶中酒,呛得直咳嗽。院中驻足的债主听到女主人的尖叫声,不约而同冲上二楼。只见元立面色苍白四脚朝天,大汗淋漓意识模糊,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这哪是喝酒,这么个喝法和喝农药有什么区别?赶紧送医院。”


5

村卫生室灯火通明,医生翻看着元立的瞳孔,面露紧张神色,立刻给他洗胃,两小时后,医生再次拿起听诊器,仔细探听他的心跳,情况终于有所好转。此次遭遇让债主们意识到一件事,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出了人命,钱就永远没了着落。次日下午,一帮债主陆陆续续聚集到洋楼前,他们当中有人手里拎着探望“病人”的水果或牛奶,来人几乎说着同样的话,无外乎安慰元立,一切向前看,只要人还在,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为打消债主们的疑虑,元立现场手写了十来份欠条,按上鲜红的手印,作为有效的法律凭证。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还你们的钱。”元立挣扎着从床上做起来,朝面前乌压压的人群承诺道。

父亲受骗的消息很快传到阿卫耳朵里。那时,他刚从一家JEEP4S店出来,一刻钟前,他刚交了购车定金。替父还债的想法曾在一瞬间冒出,旋即被他否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该他承受的,我没必要替他承担。阿卫心里再次浮现出当年辍学所受的委屈。那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工作期间,他曾几次想报名成人大学,可连高中文凭也没有的他只能想想而已。眼看同事们一个个升职加薪,他却因学历层次低而只能屈居于车间主管一职,此事怎能不令他介怀?

再者说,以阿卫目前的经济状况对于父亲的债务危机实在爱莫能助。买车首付的钱也是七拼八凑,每月工资除去车贷房贷以及生活费用所剩无几。父子俩之间的隔阂犹如打了死结的绳,虽然一度出现过松动的迹象,但真想彻底解开,除非时光倒流,元立从未入狱阿卫没有辍学。

血浓于水,不争的事实。随着年岁增长,父子俩的关系也因聚少离多而稍有缓和,结束了长久的冷战状态。元立自知当初决定让儿子受了委屈,甘愿遭受白眼与嘲弄。

争吵最激烈的一次,阿卫埋怨父亲没有用,连累儿子辍学打工补贴家用。元立面红耳赤无言反驳,“老子是没有用,否则也不会生出你这个不孝子。你眼里还有长辈吗?作为家里的长子,你难道不应该担起一份责任吗?”

“谁让你生这么多孩子,只管生不管养,你哪里配当一个父亲?”

一记响亮的巴掌应声而至,打得阿卫嘴角挂彩,那场剑拔弩张的战斗才算偃旗息鼓。打那天起,阿卫站在院门口高声宣布,“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短短十个字,等于宣告断绝了父子关系。在长达五年的“冷战”期间,父子俩未见一面,但当元立听说阿卫在车间被机床轧伤手指的那个夜晚,他彻夜未眠,一面为儿子的伤情担忧,一面为当初的决定自责。假如不是我逼他退学,他就不会进工厂,自然就没有了受伤这档子事。

作为儿子的阿卫同样的口是心非,当母亲在电话中透露元立因酒后骑摩托车摔进水沟时,也禁不住追问一句,他没事吧。

身处至暗时刻的元立,整日借酒消愁,餐桌上永远少不了的便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瓶散装高粱酒。酒精使他暂时忘却失败的痛苦,深更半夜酒醒之时,他总是忍不住想起父亲林彦君。

六月的一天,霉雨绵绵。一辆白色越野车开进村子,停在那栋充满年代感的洋楼前。阿卫回来了。不年不节的,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元立的债务。阿卫归来替父还债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个钟头不到,洋楼前聚集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雨伞。此场景一度令元立恍惚,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林大东回乡时的盛况。

阿卫忙着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堂叔演示什么叫全景天窗座椅加热,当打开座椅加热开关不到一分钟,那位堂叔终于坐不住了,摸着滚烫的屁股推门而出。

“这么高级的车得多少钱?”

“全部手续办齐,落地要二十五万多。”

众人咂舌,那位堂叔感叹道,“这些钱都够在镇上买套九十平房的房子啦。”

阿卫惊诧道,“镇上的房价也要三千了?”

“咦,咋不要呢。我家上个月刚买的,总价要二十八万呢,不过楼层好,三楼。”

阿卫不解,家里现成的楼房,为何要在距离不到五公里的镇上买房。

“你在城里待久了,家里的事可能不清楚。这年头,镇上有房子几乎成了娶亲的硬性标准。打相亲开始,女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买房了吗,男方如果摇头,女方也会紧跟着摇摇头。这年头农村娶媳妇不容易,房子有了还得准备彩礼,至少得按市场价吧,定亲时讲究万里挑一,结婚时图个吉利彩礼要六万六或八万八。你说把一个媳妇娶到家,没有三四十万能行吗?”

阿卫明白,堂叔虽说的是事实,但颇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在旁敲侧击父亲欠他的钱。正是这番充满弦外之音的话为阿卫日后的闪婚埋下伏笔。

元立当初借钱时无一不是许以重利,一分五的利息,如今大伙儿也都相继妥协,能拿回本金就知足了。阿卫当即安慰在场的债主,“我爸这次是载了,他欠的钱慢慢还。如果他还不上,以后就我们几个孩子也认账,少不了一分一毫。说来也巧,我也是提了车之后才听说这档子事,不然我就不买车了,直接把这窟窿给堵上。”一番安慰后,阿卫从后备箱里拎出一箱十年口子窖,留几位长辈小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也都无话可说,有好酒的就留下喝两口,余人皆在细雨中散去。

当晚散席后,只剩父子二人对坐,阿卫醉眼朦胧道,“当初你跟我说这事时,我就感觉不靠谱,天上掉馅饼,能这么巧砸到你头上。您也年近半百了,我都不好意思说您。但不说不痛快,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这一家孩子操操心呐。”本想借着酒劲说几句憋了很久的掏心窝子话。未曾想刚一开口,便惹怒了父亲。

元立举起面前的玻璃酒杯,咣当一下摔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的白色晶体颗粒飞得满桌都是。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回来看你老子的笑话来了。你给我滚!”说着,元立掀翻杯盘狼藉的餐桌,自己也晃晃悠悠倒在墙角。

“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你这个蹲过号子的爸,我给这个家丢人了。我他妈不就是想给自己挣点面子,才鬼迷心窍去搞投资,结果呢……”他苦笑两下,伸手拭去嘴角的口水,继续道,“结果载个大跟头,摔个狗啃屎。连自己孩子也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看我的笑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不让你上学这事,你一直怀恨心里,可你也不想想,咱家啥条件,能供的起你上高中、大学?我好赖也是一家之主,你以为我做出那个决定容易吗,我不难过?生在这个家,你就得认这个命,没办法的事,我也得认命……就和这狗屁季节一样,到处充满霉味。”

阿卫就这么静静坐在凳子上,瞪大眼睛,竖起耳朵,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抱怨与发泄。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脆弱的一面,内心震动极大,一度后悔不该买车,应把那笔钱拿来给父亲还债。他咀嚼着父亲的酒话,很有道理。想着想着,他竟然在一瞬间释怀了。看来宿命论也是一种阿Q精神的变异。次日清晨,阿卫发动车子,悄悄离开了家,他不想让酒醒的父亲为昨夜的难堪感到别扭。


6

三叔的事业受挫债台高筑并未给阿卫带去丝毫不良影响,有女方家长甚至主动托人上门求亲。家中每来一位访客,妈妈都会通过微信语音将来者心意准确无误传达给阿卫。随之一同发送的,还有女方的艺术照数张。

“阿卫,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现在找对象可不好找呢,难得人家主动上门,有对上眼的你就和妈说,抽空回来见个面。”

面对母亲苦口婆心的劝导,阿卫不是没有动摇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他不甘于就这么取一个农家姑娘,过平淡无奇的一生。他从父母那一辈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想重蹈覆辙。

“妈,我暂时不想结婚。再等等吧。”

这一等又过了大半年。再后面的故事就是在又一个潮湿的梅雨天阿卫亲口向我讲述的。

下了火车,我排队上了一辆出租车,一刻钟后,抵达约定位置,一家藏书羊肉馆。那是我第一次去苏州,阿卫请我下馆子的地方。

一进门,我就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慌忙起身向我招手。走近后我才发现,他再也不是一年前那个头发乌黑浓密的青年。突兀的发际线,明显与年龄不相称的面容,除此之外,他还戴起了眼镜,假如马路上迎面走来,我肯定认不出来。餐桌上支起一个鸳鸯锅底,老板端上一盘刚码好的手切羊肉,不远处一台柜式空调正在吐着寒气。

这家店冬天生意极其火爆,饭点通常要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夏天生意也不差,尤其梅雨天,好多熟客用羊肉锅加烧酒来祛除湿气。招待亲朋好友,阿卫向来大方,考虑到他债务缠身,我在借口上卫生间的间隙偷偷买了单,若无其事回到座位,继续聊天。

我问阿卫,你和老婆后来怎样,他苦笑着说,走了,本来就没打结婚证,如今孑然一身反倒轻松。我不怪她,谁让自己不争气呢,哪能死皮赖脸连累人家和你一起过苦日子呢。

我啜了一大口酒,夹起一片煮老的羊肉。

酒过三巡,话匣子渐渐打开,阿卫敞开心扉,和我聊了许多我闻所未闻的事。他说,哥,我不该贪心,有了一套房子,还想着第二套。本想着压力大点就大点,过两年就把昆山的房子出手,谁料得到房市风云突变,接二连三的调控政策相继出台,让靠着二套房赚一笔的想法化为泡影。

我接着他的话茬说,你平时挺稳健一个人,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老家有人传言,说你借了高利贷,是真的吗。他没立即回答,斟满酒杯,一口闷光,说话时嘴里冒出一股火辣的味道。

阿卫告诉我,他借的是网贷,时髦的叫法,P2P。本以为靠着工资勉强能够生活,熬两年就能苦尽甘来,不料公司突然战略转移,将工厂迁至税收政策更优惠的武汉,他虽躲过首批裁员名单,半年以后,噩耗传来,凡不愿前往武汉新工厂的全部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给予一次性补偿。考虑到武汉那边工资待遇远不如苏州园区,阿卫领了一笔补偿金,进入待业状态。那段时间整值网络专车大整治期间,他一面偷偷摸摸跑几单挣点零花钱,一面四处求职。对口工厂大多因税收红利迁至成本更低的中西部城市,使得求职一事屡屡碰壁。面对车贷房贷,他咬牙苦撑,中间虽也想起壮士断腕(卖房)这招自救,无奈房市持续低迷,挂到中介处几乎无人问津。最终,他从一个朋友口中听到了网贷一词,从一个他认为是正规网贷平台上借了第一笔钱,随即进入恶性循环,不得不用信用卡堵窟窿。驴打滚的利息压的他喘不过气,催贷电话更是扰的他不得安宁。思前想后,他只能厚着脸皮向亲朋举债,想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回想起阿卫向我借钱的场景,细思起来,我察觉到他的婚姻都是整个网贷危机的牺牲品。他向我借钱时,并未提及什么网贷之类的字眼,只说打算年底结婚,眼看婚期将近,彩礼钱尚未凑齐,问我能否借点钱救急。我说,给你转三万,转到支付宝。

婚礼由三叔一手操办,所有花费全是他抛头露面筹措,他尽心尽力,从未有半句怨言。三叔将这个机会当成了一次救赎,学业一事他对阿卫有所亏欠,想借此事弥补一下。

阿卫打着结婚的幌子借来的钱全部用在了还贷上。不仅如此,连同那笔彩礼钱,悉数堵了网贷的无底洞。

有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阿卫之前拒绝了多次相亲,为何偏偏在那段时间迅速定亲成婚,这背后让我浮想联翩,他实在走投无路,居然想到了用结婚来化解债务危机。另一方面,他可能早有预感,假如网贷危机令他破了产,届时是否有人愿意嫁给他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做了一次赌博,可惜赌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一瓶白酒很快见底,我的酒量也几乎达到临界点。阿卫又喊来服务员,要了四瓶雪花,打开均分。我胃里的东西已经涌到嗓子眼,再喝一杯,肯定呕吐。

阿卫率先干了半杯啤酒,双眼通红盯着我,我以为他在催我下快点,当我瞥见两行热泪划过他的脸庞,便知晓他有话说。

哥,我对不起我爸,他的死我有很大责任。我打断道,那是意外,再说当时你不也没在家嘛。他突然情绪失控,眼泪哗啦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争气,才让他受累。几十亩地,起早贪黑,他又不是铁人。

三叔决意回归土地的确和阿卫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当他得知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时,他没有一丝责怪阿卫的意思,因为他曾不止一次体会到失败的痛苦。他给儿子发了一条语音,告诉他,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秋收以后,三叔放弃在工地上当小工的活计,大胆承包了五十亩田地,他的大半生都没有对这片土地倾注过心血,未曾想在自己生命最后的阶段却干起了许多人都不愿干的农活。

连年以来,化肥农药价格普遍上涨,只有粮食价格异常坚挺,多年不见涨,始终徘徊在国家粮食最低保护价周围。精打细算,还是在外打工挣得多,因此很多人即使身份仍为农民,其实早已脱离土地多年。一位意气风发的种粮大户曾豪言,要以千元每亩的价格承包所有田地,他还提出大胆的设想,要将旱田改种水稻,这些美好的远景最终只实现了局部,躺在田间地头水渠的烂尾工程便是明证。元立从那位种粮大户手中买了一辆二手拖拉机,据说这拖拉机是政府补贴的,种粮大户与村里签订了土地流转意向书,顺利拿到了国家补贴,名义上仍旧是种粮大户,实际上并不种地。

出师未捷身先死。正当元立准备大干一场时,却因疲劳驾驶而丧命。他所驾驶的正是那辆二手拖拉机,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他想连夜把种子播下去,在一个田头掉头时,因坡度陡峭,连人带车翻进沟里,翻车时拖拉机的方向盘砸在头部,等妻子奔到沟头,看见拖拉机的车灯前一滩鲜血时吓得嚎啕大哭。荒郊野外的哭声迅速吸引来几束亮光。几位村民骑着电动车赶来,等到救护车到达时,已经是半小时以后,医生察看了伤者的情况,缓缓摇摇头,示意人已走了。

我爸包那么多地,就是想多赚点钱。他没有其他的本事,就连种地也并不擅长,不是走投无路,他不会去和田地打交道。他是被我逼的……哥,我感觉自己现在活得不像一个人,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鬼魂在游荡。

阿卫啜泣着吞下一杯啤酒,打了个饱嗝,眼神已经迷离。

“哥,我真倒霉,要是在咬牙坚持一段时间,不要被那些催债的给吓倒,说不定我的房子车子,还有老婆都还在。”

阿卫说的没错,他真是时运不济。他破产后没多久,“暴雷”一词迅速成为网络流行语,各大P2P平台相继倒闭。国家也开始信新一轮扫黑除恶专项行动,许多暴力催收者因此失业,惹上官司的不在少数。和阿卫一同借款的同事,就因为死拖逃过一劫,后来平台都没了,欠的钱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掏出香烟,抖出一颗,他摇摇手说,戒了。那天晚上,阿卫喝得酩酊大醉,我打车把他送到住处,一间动迁房的阁楼里。我把他扶到床上脱去鞋子,打开冰箱准备找口喝的,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两罐啤酒,一碟剩菜。我跑到楼下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前往火车站途中,望着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我忽然想到阿卫的话,觉得自己何尝不似在人间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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