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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百业俱废,旧剧种遭受外来新戏的冲击,纷纷落马。游离在乡镇之间的草台班子大都都解散回乡,各奔前程。除了那些蛰伏在大城市的角儿。吃一口饱饭就了不得了。
涂爷就是一位昔年在省城给一些大剧团拉京胡的师傅。还为一些前清的遗老遗少串戏搭伴。时过境迁,改了民国。捧角儿的满肚子花花肠子,涂抹胭脂的旦角儿才是他们的最爱。
看新戏,追时髦,一年一个样。涂爷守着旧黄历,不看山水,在城外桃庄扎下来,每天抱着一把灰不溜秋的破京胡,走街串巷,高兴唱两句,嗓子不舒服就在茶水铺喝碧螺春润肺化痰。凡是顺了他的脾胃的过路客,借故请客套关系,把闷在肚儿的陈年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儿豁出去,上到京师的风花雪月,下到乡村野史轶闻,侃侃而谈,丝毫不避生人。
今年是甲申年,老辈人说是兵戈之象,有血光之灾。碰巧又遇见百年一遇的蝗灾,老百姓地里颗粒无处。于是家境富裕的早雇车马搬迁省城寻找活路。但赤贫的农民家徒四壁经不起折腾,依然在地里刨食,观音土树根下饭。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保长发现半开的茅草屋里有恶臭的气味传播,打开房门,几具老幼男女瘦骨嶙峋,骷髅似的尸体横城在里屋,全部嘴巴张开,仿佛那开顶的天窗赐予甘露和食物。得悉大量死亡状况的省政府为了自身安危,也为了制止瘟疫或者霍乱的流行,把剩余的百姓向富裕大省那边迁徙避灾。然后这流民大军乌压压向周边几个省辐射他们饥饿的肠胃,衣不遮体的可怜贫困。
桃庄占着几省的地利,依山傍水,交通便利,贸易发达。商旅骚客有时候喜欢在这里盘桓几日,偷得浮生半日闲。原因无他,只因为那些传统旧曲目在这里昙花一现,勾起那些家国残破人儿的遥远记忆。
涂爷依旧抱着那一把破京胡,行走在桃庄的青石板路上,与往年相比,现在的桃庄,从里到外,打秋风喝稀饭去晦气的比比皆是。涂爷一双昏黄老眼不住瞟着那些落单的孤客在动脑筋。别人图财贪色别有居心,他是找人解闷附送箴言良句。
正是暑热天气,天上的太阳把街道上青石板烫出一条条深深的纹路。像极了那些扭曲的蝗虫,冷不防钻进人的心里。郁闷透不过气。本就是繁华的地段多了些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不仅大煞风景,又使好不容易积攒的财气付之东流。
桃庄西侧长街尽头,有一户二出二进的老旧宅子。外堂是卖胡琴的琴行,红木胡杨,大小紫檀,应有尽有。内院里种植几株高大的槐树,树荫蔽天。内堂外的客厅雕花镂空的木窗挂着黑布的窗帘。让人增添了几许神秘。这时却传出了一段若有若无的昆曲唱腔。昆曲是百戏之祖。它端得就是一个雅字。唱曲之人是个不懂人事的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嗓子尖细,但咬音念句总差了一点意思。伴奏的正是涂爷。他拉得一手好京胡,抑扬顿挫,拾遗补缺,面面俱到。屋内有十几个听众。闭上眼睛,吸着鼻子,听得如痴如醉。还有一个从茶棚里借的小二伙计在为客人斟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
一曲完罢,稀稀拉拉的掌声。涂爷宣布中场休息。换了另外一个琴师替他。
但是他特别注意到边角旮旯里一个背着布袋的货郎模样的小生意人,三十四五,细眼长眉,短褂黑裤。嘬着小白瓷杯里的茶水心不在焉。在他安静状态下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蛰伏。涂爷脸上泛起笑意,和他抽不到大烟一个模样,隐忍下的歇斯底里。
“客人,还习惯吗?”吴单左眼皮跳了一下,他正回味着小姑娘略显稚嫩清脆的唱腔。
被人打断,总有些不开心。但他看清楚是拉胡琴的琴师涂爷以后,作揖问好。生意人嘛,和气生财。
涂爷自报家门。“客人高兴就称呼我为老涂,梨园行里大家起哄捧场称我为涂爷,就是图一乐。如果有什么慢待的地方,客人多多包涵。”
吴单忙说,“蛮好的,我还没有想到桃庄还有听曲的地方,就是位置偏僻,桌椅板凳太寒酸,现在大白天,还有拉着窗帘每人桌前点一盏油灯听戏,我还是头一遭。”
涂爷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说:“老朽看客人是外乡人,多几句嘴,这世道大道通天,小路曲折,谁没有个走背字的时候,所以老朽借此宝地以戏会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
吴单点头称是。他不经意端起了茶碗。涂爷暗骂一句,年纪不大,心眼挺大,这是要端茶送客。但涂爷是什么人。人精。
涂爷说:“客人,这戏也不是顶好的。昆曲虽妙,不如京剧改良,离此不远的土地庙晚上有几出折子戏,客人有意的话,今晚七点老朽恭侯客人大驾。”
说完,也不管吴单反应。抽身就走。他掀起门帘子,漏出一道白光,滚滚热气随着涂爷开启的缝隙到处兴风作浪,空气一流通。吴单就发现这空气里有不寻常的气味。他常年贩卖大烟,走的歪门邪道,就为了发大财,挣大钱。但新政府不是省油的灯,到处盘剥征税,甚至鸡毛当令箭,大张旗鼓的禁烟。在云贵几块钱的云烟在内地可以翻二三十倍的暴利,如此商机,多少人倾家荡产,人头落地,不就为了有几大箱的银元黄金,买房置地,成家立业,做一个逍遥的富家翁。这其中的凶险,不足为外人道。
他确切闻见了大烟的味道,但其中肯定还有其他的香料混杂期间。瞧着刚刚涂爷在拉琴,底下观众迷惘又满足的神情,莫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现在台上的琴师技艺也不差,但少了那种周身缭绕神秘的气质。难道是先前的一缕幽光洞穿了这暗室的本来面目?或者涂爷就是那道答案。
他招呼大茶壶过来询问。大茶壶用搭在身上的白毛巾为吴单擦了一下桌子,小声说:“这位客官,有什么尽管吩咐。”
吴单和颜悦色说:“我就是想问问刚才那位涂爷的一小事,这点意思你收下。”他出手阔绰,一块袁大头。大茶壶两眼发直,笑眯眯抢在手里。这涂爷背后不简单。或许和他谈谈,以后大烟的销路将不会这么举步维艰。
涂爷啊。大茶壶实诚,吹嘘了几句,一问一答之间把涂爷的压箱底兜得一件不省。还半卖半送不少涂爷的囧事趣闻。吴田心中放下几许防备,他还是仍有戒心再问了平时涂爷除了唱戏拉曲以外,还做什么营生。大茶壶满脸谄媚,就是支支吾吾不肯说,吴单心领神会,赏了他些许小费。大茶壶趁着续茶的机会,手里捏着擦桌的白毛巾说:“这涂爷,前头拉京胡唱戏是好把式。但还有一样本领,就是喜欢替人做媒。这土地庙前搭台唱戏。保管客官你满意。”
“做媒?”吴单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惊奇。
“客官啊,桃庄的土地庙,可是个好地界。会十八路诸侯。每七天一趟庙会。唱的都是官府的禁戏。”大茶壶说的话越来越低。吴单心里却亮堂堂的,这涂爷绝不会是表面上的是一个琴师。他打听到七天的堂会结束没有几天。在联想到他随身的布袋里可有明令禁止的大烟土,或许涂爷就是他的奈何桥。喝了忘川水。才过得阎王殿。
吴单又赏了大茶壶一块银元。便风尘仆仆赶往土地庙。土地庙平常没有节庆日从不开启。现在世道大变,人心惶惶,兵连祸结。天灾人祸。渐渐地就没了香火。若不是这几年涂爷圈地人脉关系和见不得天光的买卖。怕还没有这份热闹。
晚上七点。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黑黢黢矗立在那里。残破的木门内隐隐有灯火和声音。吴单加快了脚步。等到吴单推开门,那细嗓子婉转悠扬的唱腔嘎然而止。只有土地爷塑像前的两根红通通的蜡烛不停闪烁,而供案前,涂爷正眯着眼用竹签挑着摆在案桌上的油灯芯子,一边哼哼,一边打着拍子。破京胡就栖身在他身旁。
“涂爷,今天不是有折子戏吗?”吴单前驱一步,左顾右盼问道。
涂爷猛然醒悟:“原来是客人啊,小老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慌忙起身答礼。吴单就坡下驴说:“我听茶棚小二说,涂爷这不光热闹还帮人保媒拉纤,我至今孑然一身,所以赶过来叨唠,涂爷不会介意吧。”他话里有话地旁敲侧击。
涂爷哈哈一笑:“大茶壶就喜欢信口雌黄,前几年还有戏班愿意盘桓几日,庄里的小伙子看了戏台上姑娘们扮相少不得心猿意马的,我也厚脸皮保了几回媒。身逢乱世,朝不保夕啊。最近啊,土地庙的堂口好久没有开张了。”
瞧他神情不死作伪,白胡子耷拉在唇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森寒的小刀,吞吐光芒。
吴单站在原地,环顾四周说:“我等着涂爷给我的下文,不会让我枯坐在天亮吧。”
涂爷点点头:“那是自然,那客人你上眼了。我这几出折子戏可是大大的有名。多少年了,至今还让我念念不忘,因为这几折戏闹得我夜不能寐,所以我很少示人,今天我就迫一回例,客人请随我来。”
吴单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凡事留了三分小心。他虽然跟在涂爷身后,但保持一定距离。土地庙的前殿一目了然,土地爷笑呵呵地塑像在油灯下略显诡异。后殿黑咕隆咚,在涂爷相续点燃了微弱的塑像前的油灯以后,后殿才有了清晰的模样。内有三个蒲团,砌地石头案几上有三个体型不一的朦胧不清的雕像。
头一个雕像是女人,盖了一块红纱布。五官轮廓精致,但闭着双眸。有淡淡的疏离和冷漠。涂爷走上前抚摸着雕像的面孔,眼神黯淡,哆哆嗦嗦回忆,这是他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城时救下一名被各国士兵糟蹋的戏子,他记得那台戏唱得是穆桂英挂帅,女子扮相英气,一招一式把刀马旦的功夫演绎的淋漓尽致。可在这时那些冲进紫禁城的西洋大兵见人就杀,见到漂亮姑娘就......总之我胆子小,看到西洋兵就躲了起来。我仍记得那戏子还在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刀劈那个王伦一命归阴。”“王强贼恼怒也把我儿捆。”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给人拉京胡。我躲在粪坑里,等到外面的声音熄了。我悄悄爬回去。临近傍晚,戏院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火焚过后的萧索枯寂,我看见那戏子就好端端坐在戏台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听到过她不屈的呐喊,撕裂的声腔炸想过我的耳膜。后来妥协的低音时缓时慢,直至平静。我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摸着她鼻头,气息全无。逐渐发青的脸颊和两眼流出的血泪。她已服毒而亡。那怨恨仇视的双眸让我至今在深夜里做噩梦惊醒。
吴单听罢,后脊背发凉,因为他看清涂爷的手顺着姑娘的脸颊往下摸,那不似木雕的弹性和韧性吓得他什么也不敢想。涂爷这时突然把头转过来惋惜说:“这戏子容貌一等一。可惜残花败柳,客人一定很介意。”
吴单大气不敢喘。忙不迭瞎点头。涂爷弯下腰咳嗽了一声,去下一个雕像旁。竟然又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又是女人?
涂爷依旧用他布满老人斑的双手握住了这个女人的双手。吴单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他感觉这个雕像也是活的。一件绿披风,戴着斗笠的渔家女。最要紧的是她的双眸也是闭的。油灯跳跃的火舞映在雕像的脸上,她风干的瘦脸有筋络抽缩。偶尔有月光的银辉透过庙宇的缝隙洒进来,女子雕像的面目就愈发地不忍直视。
你有没有见过贞洁烈女?《浣纱记》里的贞洁烈女,不是话本小说里的传奇。她是有血有肉的。你没有见过,我见过。辛亥那年,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吃过琴师这碗饭。我替人做琴为生。那天,来了一位不施粉黛,清秀隽丽的姑娘。我十多年看人的本领。她是位唱花旦的,为情郎订制一把琴。我问他你喜欢什么式样的?她说你的琴没有灵性。我说家国都不在了。琴有灵性,徒遭天谴。她瞅到了我封尘在角落里的京胡,我每天把它擦拭一遍,就像我的情人。热闹的地方冷落她,寂寥的夤夜我们相拥成眠。她说,今天晚上我要唱《浣纱记》。我反问,你爱上了“伍子胥”?她说,先生是过来人,应该明白。她是我的师哥。日久生情,我明白。我打断他,看惯了戏台上的春花秋月,戏外的八卦像毒药,一喝就戒不掉。
她说,他们好了三年。我冷冷说,你没有把自己交给他是不是。她红着脸说,先生明鉴。
她咬着贝齿道,我想交给他冰清玉洁的自己,就像戏台上的浣纱女,不愿在婚礼前交付到他手里。可是他变了,他爱上另一个别的剧院的小戏子。我们算什么?
她的委屈像喊冤莫白的窦娥。我从不同情任何一个人。当你见到太多的死人。这一切就无比寻常。那么你来的目的是?我抬头对视她的眼睛。她的戏一定在她的眼珠里,流光溢彩。我听说先生会制一种特殊的琴,只是材料比较特殊。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目光一定很可怕,吓得她退缩了好几步。她支支吾吾不肯说。干我们这行总有一天会泄漏秘密在黑市或坊间,或真或假,叫人难以捉摸。我说,代价会很大。她说,先生,即使要我去死,我也愿意。
一晃又是很多年过去,涂爷唉声叹气说。他没有继续拉着渔家女的手,他把头埋在雕像之间的阴影里说:“客人,你一定好奇他们的结局,那天晚上她演完了最后一场。她用毒酒灌他,最后她也用水袖掩唇陪他殉情,她曾对我说白绫自尽的模样阎王会不喜欢的。”
吴单再也受不了涂爷鬼声鬼气地叙述,他说:“我也不想听你再瞎扯什么,最后一个木雕像我也不看了,我要走,我要走!”说完,他慌忙向前殿跑去,因为有一点光照进来,他跌跌撞撞前行。很小心看着四周。涂爷就这样没有拦他也没有挽留。等到吴单摸出了前殿,走到土地庙前的空旷的荒地上。他揪紧的心终于感到踏实。就在他看见满天的繁星点点,不再孤单的时候,他觉得双腿在发软,头脑有些昏沉,眼睛一黑,麻木的膝盖一跪,他向前摔倒在泥地上。渐渐的神志模糊,他努力的保持清醒。可惜一点用都没有,涂爷慢吞吞来到他身边,蹲下来凑近他的耳朵说:“我早就盯上你了。况且你贩卖烟土本来就是死罪。我只叫小二告诉你来我这里有沟通的渠道,你就来了。所以,人不太贪心就不会有噩运。我点的油灯里的油其实是尸油和鸦片的混合物,初闻的人会精神百倍,后来逐渐萎靡,然后昏睡一个时辰。你放心,你绝对不会有痛苦的。”
吴单垂死挣扎道:“我还没有看到第三尊雕像?我,我,不能死!”
“我会用你的尸体熬出的油和鸦片混在一起保持那第三尊木雕像的肉身的。”涂爷见他还有点不死心,仍旧还在动弹,他知道越挣扎,血液循环有可能破坏他身体的代谢,从而影响他熬炼尸油。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那是我的师兄,我把他炼制为肉身雕像,因为他背叛我。和一个小戏子好上了,我爱他,怎会容许他爱上一个女人。是女人都该死!”
吴单太困了,失去了知觉。他仿佛看见他的尸体熬出了尸油,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和自己融合。不分你我。
涂爷又把京胡抱在了怀里,轻声细语说,师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