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个男的,见面总是异常热情,激动地朝人比划,手脚并用,表情丰富又夸张,他张牙舞爪的样子让我总是感到很害怕,和妈妈说了,才知道他是个哑巴,大家都叫他老哑巴。
老哑巴原不是这名字,年轻时候叫亮子,他并不是先天就哑的。可惜哑的早,还没娶上媳妇,所以在我整个童年,他都是一个人住在偏僻阴森的一间小屋里,没人去串门,他也不去别人家串门,只是路上碰到了才会热情异常。
1.
关于哑巴是怎么哑的,我小时候问了很多遍妈妈都没有和我说,大约九岁的时候,我妈告诉我他是因为高烧导致的。
“发烧还会变哑巴吗?”
“高烧一直不退,又因为穷,一直拖着不去看,觉得抗抗就过去了。”
“再穷,看个发烧能要多少钱啊。”
“那时候种庄稼都辛苦,家里孩子也多,谁顾得上呢,烧了好几天才知道的,哪像现在孩子都捧在手里长大的。”
我怅然,就一次发烧而已。
听说,我小时候那会老哑巴并不老,才三十岁,只是突然哑掉,人就像变了个样子。
他是九岁时候哑的,本来是个调皮又勤快的小子,自那以后,变得愣愣的,有时候碰到熟人张嘴想打招呼,却只是咿咿呀呀的,眼神愈加暗淡,走路总是低着头,人也没了朝气,一起的玩伴越来越意气风发,他却越来越尽显老态。所以才三十岁的人,看上去要老得多,大家也就多叫了个“老”字。
2.
老哑巴是靠收破烂为生的,家家还烧煤的时候他也替人拉煤赚个力气钱。
我小时候在村里上学会经过他的住处,住的一间屋子旁都是各种各样的破烂,但他拾掇得井井有条。
连垃圾都能这么整齐有条理,那时候我觉得可笑,不就是垃圾嘛,何至于这么讲究,现在却觉得令人倾佩,生活杂乱无章,生活态度却可以让一切秩序井然。
但是他拾垃圾的时候总是让人讨厌。我们小学时候有种现在已经绝迹的白酒,瓶子不大,是塑料的,上面有个挂绳,独特在瓶口既可以拧开,又可以像现在喷雾的口一样,按一下出水。
我们总是在家里大人喝完后用开水冲洗干净,再泡上水,把白酒的辣味去一去,反反复复好多次才能拿来装水喝,因为可以挂在胸前,那时候这仿佛是一种时尚。
可老哑巴并不珍惜我们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以及我们对它的珍爱,我们在草丛里疯耍的时候,把书包和这水瓶子放在旁边,总会发现他会给当成垃圾拾走。
若你质问他,他便张嘴啊啊地也说不出什么,尽管手也比划着,但还是不能理解,只能作罢,暗暗地很生他的气,所以会去他的垃圾里捣乱,把值钱的铁制东西偷走扔到河里。
我们也不害怕他告状,毕竟他不会说话,又怎么能告诉父母我们不乖呢。
3.
但是这样的报复让我心里常常愧疚,我看过父母卖破烂,好大一堆才只能卖十几块钱,老哑巴虽然只用养活自己,但一天到晚地拾,所挣也非常微薄。
所以后来我就不和她们一起去报复老哑巴了,有时候遇到方便拿的铁丝铝制的易拉罐,会顺便捡起来放到他门口,但那时候毕竟大家都穷,易拉罐攒多了可以让街上造锅碗瓢盆的给捯(方言,就是制的意思)个平底锅,多数人都攒着不会扔,所以实际上我也并没有给他捡多少值钱的东西。
但他好像知道似的,有天我坐在一个土坡上,揪狗尾巴草玩,老远就看见老哑巴朝我走来。
这一次他没有咿咿呀呀,只是把手里的零食递给我,看我不接,嘴里又试图说什么,然后放到了我的书包上。
我觉得很奇怪,立刻就回家和妈妈说了,妈妈让我以后不要也一口一个老哑巴地叫他了,那是村里人看不起他才那么叫的,要叫王叔或者哑巴叔。
我才知道原来他姓王,我们村里基本上都是姓冯的,他们是大户,我们姓李就已是小姓,何况就只他一个姓王的住在这里,更是难免被欺负。但我觉得王叔太过别扭,便一直称他哑巴叔。
“那他的爸妈呢,怎么没有兄弟?”
“爸妈走的早,他一个哑巴,谁想和他来往,以前有个哥会偶尔来看看他,给些钱,慢慢地也不来了。”
听母亲说,我更有些同情他了,但自那以后,每星期五他都会给我买零食,两毛钱一袋的“小草”还有五毛钱一袋的有甜味的冰水。
4.
我九岁时候村里要拆迁,几经周折后大家都分到了一笔钱,有人买首饰,有人歇业在家打牌享受,而哑巴叔居然娶了媳妇。
那女人是寡妇,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丈夫走后也单了很多年,公公婆婆也都走了,这才又想到再嫁。
大家都说那女人定是图哑巴的拆迁款,还带了个孩子,哑巴死了不知道棺材盖有没有呢。
他们结婚也没有办事(摆宴席),女人就这么来过日子了。哑巴叔不拾垃圾了,他们俩一起拉煤,两个人一起装一起卸,速度快多了,卸的时候也可以和村里人唠唠嗑,哑巴叔在旁边乐呵呵地憨笑,有时候也张嘴又比划加入其中。
拉煤是力气活,像纤夫一样,整个人要低下去,用尽全力往前背,所以哑巴叔有时候走路都直不起腰来,有恶俗的人就开玩笑:“老哑巴,年级大了可要注意身体,晚上注意休息,新娶的媳妇也不能老用。”
哑巴叔只是憨憨地笑,摆摆手就走了。不过家里有了女人,哑巴叔的房子明亮了许多,不收破烂了,也干净了很多,又有个小孩,也有了声音,再也不是阴暗的死一般的寂静,生活活起来了。我想起哑巴叔递给我零食时候的慈眉善目,他一定会是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村里的人分到了钱,多是无所事事,而哑巴叔有了家庭,开销也更大,依旧在奔波。看到值钱的破烂,仍然捡回家去,这时候捡到的瓶瓶罐罐比从前要多得多了,也能贴补下家用。
哑巴叔捡村里男人打牌时喝的水瓶子时,有人又开玩笑:
“老哑巴,你这日子越来越好,你还行不行,赶明努努力,争取生个娃。”
哑巴叔依旧是慈目得笑。
有了余钱,母亲便把我转到城里上学,一上很多年,也慢慢忘了哑巴叔。
5.
后来我们县城建设地越来越快,县政府也迁到了我们家的安置房附近,所以我们就搬回去住了,我也得以又见哑巴叔。
他背驼了,脸黝黑发亮,戴了个帽子,在栽路边的花,远远望去,身影只是很小一坨。
我当时没有认出来他,他自然也没有认出来我,我走时还上小学,那时候已经是高中生了,中间也差不多有六七年了。
晚上和母亲出去散步又遇到了他,母亲和我说这是你哑巴叔还记得吗?
我连忙打了招呼,他和蔼地朝我笑,比着手语,嘴里含糊不清,母亲回答他说我已经上高中啦,成绩还可以。哑巴叔听得懂,眼里闪光,嘴巴咧着,朝我比了个大拇指。
路上我问母亲他的情况,不是特别好,娶的那女人前年死了,孩子不上学了,在外打工,有时他和人比划,想托人给他儿子介绍媳妇。
我有几次也看到他,他好像比以前爱和别人打招呼了,常常手舞足蹈叽里呱啦的,可听的人总是不耐烦,他还没比划完,就走开了。
我觉得很是心酸,连开他的玩笑都不愿意了。他应该很孤单吧。
6.
前几个月,和母亲打电话,突然就聊到哑巴叔去世了的事,母亲告诉我,他居然攒下了那么多钱,都留给儿子了,儿子虽不是亲生的,也回来办了丧事,很简单,就又走了。
哑巴叔这一户便消失在了我们村里,我想多问些,母亲已经聊到了别的,也是,他那样一个人,早就消失在人心里了吧,像一阵烟,早就都全无踪影。
但是我还记得啊,那是秋天,风很大,那个土坡上有枯黄的夹杂着还有些绿的草,我作业做的不好被老师批评,哑巴叔来了,给了我两包吃的,“小草”很咸,细长细长的,可以吃很久,冰水是有点点橘子味的,配着刚刚好。
若有来生,希望他下辈子身体康健,家庭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