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被细雨打湿的黄昏

  

   1.懵懂少年

  

事实上,我那时还只是个少年,一切都懵懂得很,大约十三、十四岁吧,正在全乡的中心——张王完小“像模像样”地读着初中。

从老家到学校,横亘着高高的铜鼓山脉。我们早一趟,晚一趟,从它的腹部穿越时,时间总显示出那么不近情理的漫长。

我们就拼命地跑啊跑啊,汗珠子从头皮渗出,顺着头发从发根滴到发尖,再滴到脖颈、脸颊。要命的是那双脚,它虽在破了洞的胶鞋里躲藏着,却被浸进去的泥水搅合着,刺激着脚部神经钻心得疼痛。当然,这都是那一直好不起来的冻疮,让脚多吃了这些苦头。

奔跑的结果,只是为了“缩短”全程的距离,好让随身背着的口缸,发挥出它该有的作用,至少不至于在寒冷冬天的中午,让空着的肚子去无畏地抵御严寒!中午有饭吃,付出些汗珠子的代价是值得的。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得一点也不假。那时的我,坐在冷风肆虐的教室里,等湿衣服被慢慢晾干……起码我的情况是这样的,至于别的同学是不是和我一样,那就不得而知了。

每个人都在正襟危坐着,没人能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像没人能看出你的脑子里在开什么小差一样。

早上头昏脑涨、睡眼惺忪地就起了床。大人们自从把你吵醒了以后,就去地里干活了,自己的早饭你得自己煮。火苗跳动着的煤油灯,只释放出了蒲扇大的一团光晕。锅是冷的、灶台是冷的,柴火一点儿也不好烧,风箱尽管拉得扑哧扑哧地响,可锅里切的红苕片、酸菜掺和着一起煮的早饭,就是不容易煮耙。当这一切刚好进入半生不熟的状态时,你就要往碗里舀了。台圈上的猪在伴奏,屋外嘀嗒嘀嗒的雨滴在伴奏……地里那些数不清的活儿就等在那儿、幸灾乐祸地望着你。大人们能让它们全摆着,叫你去教室里安稳地坐着读书,那是具有多大的牺牲精神啊!不过,它们是不会自动减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迟早得在某一天,突然勒令你放下学业,回归劳动者的队伍——去把它们都一一做好。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当这“突然”的情况出现时,同学们并不知其所以然,还兴高采烈地在大路上喊你的名字,小征、小征,快走了、走了哟……而你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些活儿们的中间,借助庄稼苗儿的高度,偷偷哭泣。这一天,说漫长,也漫长……在想这些愁心事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旦心里不再想它们了,面对那做不起的作业时,时间又显得是那样冗长。

几乎都一样,天天如此,到了放学的时间,各科老师都要来布置课外作业。逼得天气都过 “早”地黑下来了。

哎,白天“跑”一天了,晚上总该为家里做点事吧!可哪有精力去完成那布置的作业呢!

  

   2.黄昏

  

当张王乡完小那一间间教室的门,在每个任课老师的唠叨完后,纷纷打开来的一刹那,要不是有过身临其境的经历,你完全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番热闹场景。

对于早就在急切地等盼着黄昏快些来到的我来说,是亲眼目睹了这些的。在整个日短夜长、说黑就要马上黑下来的整个冬季,我都在这样的时刻,于心不忍地观察到了这一切。

说真的,我不止一次地动过了恻隐之心——想把黄昏到来的节奏慢下来,让他们这些孩子不致那么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但我努力的结果,还是没能如期兑现。从拂晓、黎明乃至整整一个上午,再到整整一个下午,才是我这个“黄昏”到来的时刻。每一个环节都过得是那样紧凑,中途根本做不了假。须知,在下午的学习课上到最后一节时,我就在暗示那些授课老师该结束了、该结束了……遗憾的是,每次都没奏效。

“小征”是我从众多学生里挑选出来,也是最感兴趣的那个学生。我不但知道了他家的住处与他每天的行动轨迹,还深层地知道了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经历……很多时候,我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包括他行走的路线与他的喜怒哀乐。

尽管职责不允许我网开一面,但我还是力求在他每晚到家之前,别让天色那么快就暗下来。铜鼓山的路都是小路,且崎岖难行,尤其在跨越“鬼推磨”的那段,它远离人烟,每次都令人毛骨悚然,我都给他的身心以安定祥和的效果。

他的眼睛也还明亮,那些遮光的白蜡树、阴森的竹林……他都不费吹灰之力、很快就能穿越过去。

  

   3.细雨

  

也不是非要与黄昏过不去,才细雨蒙蒙的。实际上,在整个冬季的每一天,我都在不同的地域如期出现。

有人说,只要学生一放学,就要被我盯上。他们在教室里保留了一天的干衣服,要因此而被弄得潮湿不堪了。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放了学的他们,有人的衣服只湿了一个表皮,回家根本不用换,也不会感冒。当然,像土门山村的那些孩子们,就注定要多受些委屈了。这主要是由他们下山又爬山、路程遥远的地理位置决定了的。

但对行走在这段路上、个子最小的小征来说,他似乎满不在乎。同路的其他孩子们,都要用雨具保护着身体,那身上的衣服与背着的书包,基本可以免除雨的侵袭。他却什么也没带,任由它们暴露无遗。暴露出来的后果,不外乎是“想”被淋嘛。所以,当他回家的时候,那身上湿的部分,就有些扩大了。

黄昏说,你偏偏忍心让它给淋着?他身体那么单薄,穿得又那么少,连脚上的袜子都没得穿,泥浆很容易跑到烂鞋里去作怪……

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之所以要下雨,并不是专要下给他的。

从那以后,凡是小征经过的路线,我都在冥冥之中提醒他,别去踩那些长了苔藓的石头、别去走那些“硬头滑”的路段。

这一点,他仿佛给悟进去了,很少有他摔倒的时候。但身上的冷,我是没办法帮到他的。

  

  

   1.细雨

  

小征一回到屋里,我就被完全挡在房子外面了。

此时的屋外,除了有无边的黑咕隆咚在陪伴我,好像什么都躲藏了起来。我完全用不着再像白天那样,去顾忌有人对我的欣赏、有人对我的讨厌了。在兴奋的状态下,想下雨则下雨,下累了就停息罢了。自由本来就是我的个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把大量的“水”都倾泻到了前半夜。后半夜,我也该好好休息了吧?!假如要一个劲儿的下啊,下累了,明天我还怎么工作哟!

那条老花狗,一如既往地蜷缩在门前的槐树下。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小征倒了半碗稀饭在它的石槽里,被它吃得干干净净。之后,它就开始安分地守夜了。它的忠诚不必怀疑,以致我都不忍心非要把它的皮毛淋湿了,得奖赏给它一份温暖才行啊!

上半夜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小征家的屋外徘徊,弄出了嘀嗒嘀嗒的动静。与其他地方的它们一样,我肯定也是不甘落后的。长满青苔的瓦房背上、冬天干涸的树枝上、地上的落叶上……我在它们或硬朗或软绵绵的身体间,发出了彻夜不息的响声。

  

   2.黄昏

  

天色都已经黑透了哟,我还该叫黄昏吗?

小雨与我,我们不是相约才出现的。它都已经不紧不慢地下一整天了,把个白天也弄得灰暗不堪。而我就不同了,我也只有等一个长长的白天过去了,才按部就班地出来工作。

夜色,让我把城市与农村、山川与平原,有机地连成了一片。无疑这世上的人们,在忙完白天之后,就又各自进入到另外一番静止的小天地了。

城市的夜晚,被连片的灯光点亮。农村的夜晚呢,却只有如萤火虫般的煤油灯泛出微光。

我们在一次交谈之中,城里的黄昏告诉我,它见到的孩子们,一放学回到家,就吃准备好了的白米饭,细雨对他们来说没影响,冬天的严寒对他们来说也没影响。他们在如昼的灯光下,干着想干的事……我听到以后大吃一惊,我在农村里见到的情景,与它见到的情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说,你说的这可是天方夜谭呵!为此,我拿小征来举例。他放学的时候历经的是一路的暮色,回到家也没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在路上他被细雨追逐着淋湿,回到家后,他不再被雨淋了,而且湿衣服也被弄干了,但那是他忙出忙进该有的必然结果……

它不相信有如此悬殊,我们便邀约一起到小征的老屋周围观察。夜色里,他瘦弱矮小的身影,在跳动的煤油灯旁,拉长又变小,像个在风雨中被扭曲了的畸形儿。

  

   3.懵懂少年

  

诚如细雨与黄昏所看到的那样,我跌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已经不像个人形了。一路上,苍茫的暮色几次都想包围我,但我还是挣脱了它们的合围,回家的决心不可动摇。

奶奶正在扑哧扑哧地拉着风箱,灶门前没有柴,连滴水的柴火也没有,只有趴在地面上不动的“地灰”。地灰里有勉强能生火的柴渣渣。风箱灶的锅堂里,冒出的小火苗,并不足以让一大锅冷水很快煮沸。

案板上放着的一盏小煤油灯,吐着并不明亮的光。

我站在门口也没发声,奶奶是知道我回家来了的。她叫我搭一下米,我看那锅盖底下还没冒热气的水,就不解地问她,水还是冷的,就搭米了吗?

搭进去嘛,给它慢慢泡。她并没抬一下头,注意力放在了那火苗不大的锅堂里。

家里的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有凑在一起借助一盏煤油灯的光做作业的,有在空旷的屋外、黑色的窟窿里,做着白天没做完的事。只有刚回来的我,还没确定该干什么,茫然地观望着。

这么早就去做作业,肯定是不合时宜的。

我在灶房里逡巡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泡菜坛子上。把泡菜捞起来,切细了放在盘子里候着,等锅堂里的温度升高了、火苗大些了,锅里的稀饭就能煮熟了。在吃的时候,泡菜好下稀饭。

忍不住那酸味对腮帮子的诱惑,我丢了一个软耙耙的萝卜条在口里。啊,真酸、真咸,不过下饭吃还是很好的。

谢天谢地,饭总算端上了桌,大家围坐在一起,黑压压一片。幸好弱光的煤油灯,照不见每个人的脸庞。不然,年纪小的弟妹们,那不好看的表情,准会暴露无遗。

猪在台圈上发出因肚子饿了、才有的提醒的叫声。

你们吃快点,猪在催了。母亲先放了碗,走出门外,等碗筷都陆陆续续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摆了一把。

当这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夜已向纵深迈去。散落在山脉间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熄灭得差不多了。

还没睡去的奶奶,在床上左右翻动。而刚刚翻身上床的我,想着还有作业没做完的事呢,并不能一下子入睡。作业做到油尽灯熄的程度,自己都觉得好笑。

屋外,似乎刮起了风,好像也还夹杂着细密的雨点。在瓦房背上,发出了无章可循的声响。

  

  

进入到深睡状态的我,听到了细雨与黄昏的对话,经不住它们的诱惑,我带着惺忪的睡意,也加入到了这场对话之中。

细雨:你干嘛要把这冬天的夜晚,宣泄得这般的漆黑?

黄昏:你又何必要让这个冬天的大部分时日,都让雨水浸泡过呢?

懵懂少年:在我看来,因为有你们的出现,才让我们吃尽了苦头。

为了证明我此言不虚,我抬起一双破了洞、有泥浆浸入的烂胶鞋,让它们观看。那里面驻着我一到冬天就该溃烂的双脚。它本来是想在那里面寻求庇护,却还是被冻坏了呀,冻得不忍直视!我痛苦地说道。

它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弄得我尴尬不已。就在我心里想着,我是不是个多余的人的时候,它们争着出声了。

黄昏:我的黑与暗,有给你带来过疼痛吗?

它的这一影射,立即引来了细雨的反感。

细雨:我承认,因为我天天不停息的下啊下的,让你有些受不了了,这一点我该检讨。只不过,遇到冬天这样一个特殊时期,大多数人才将受了罪的矛头直指我,这不公平。反过来想,如果冬天我不下一滴雨,难道就没有冷空气来了吗?

黄昏:有问题就应该直面问题、解决问题,不要推诿扯皮。给人类带来福音,本来就是我们的责任。这样吧,细雨大哥,以后每年的冬天,你是不是可以提前做些安排,把雨水多下些到春夏秋这三个季节里,遇冬天到来的时候,就少下点雨。莫要弄到年底了,才来完成任务似的把雨下完。而我呢,也向小征兄弟作个保证,只要是细雨大哥的晴朗之夜,我就想办法让月亮出来,别弄得天底下黑得像个地狱似的。不过,这得给月亮兄弟协调才行。

懵懂少年:如果是这样,我代表全天下的劳苦大众,就感谢您们为苍生谋福了。

要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至少我就可以免受煤油灯之苦了。要是家里能把买煤油的钱节约下来,是不是就可以为我换掉那双烂胶鞋了呢?不过,我并没有把心里要说的这一连串的想法说出口来。

细雨:川北的冬天,冷空气肆虐、细雨绵绵,这是祖先留下来的老规矩了,怕以我之力是难以改变的。不过,为了小征这个小兄弟免受其苦,我倒乐意为之一试。


--

  

那一夜,受兴奋的影响,我一夜无眠。奶奶像发觉了什么似的,在床那头呼唤着我的名字。不知怎么了,我竟脱口说出了“走大路有豹子、走小路有耗子”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弄得她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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