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村子的暮色里,你能看到我在阳台上,晾晒着刚洗好的蓝印花布床单。
那晚风掠过布面时,那些沉睡的白玉兰忽然苏醒过来,在靛蓝色的海洋里舒展腰肢。
春天就这样漫过晾衣绳,把沾着水汽的褶皱熨得平平展展。
你看,突然间,江南的春雨就像绣花姑娘的银针,细细密密地斜刺过来。
巷口那株老梨树抖落满身银屑,枝桠间鼓胀的花苞像攒着秘密的粉拳头。
去年冬天被霜雪压弯的竹篱笆,此刻正被青苔和蕨草温柔包扎,伤口处冒出星星点点的鹅黄嫩芽。
而楼下杂货铺的老张叔,总会蹲在墙根用竹片给新栽的紫藤搭架子。他的旧棉袄上落满海棠花瓣,仿佛穿了一件春天的衣裳。
翌日,晴天,母亲开始翻整楼顶的小花园。她戴着草帽跪在陶土花盆间,把薄荷与迷迭香的根须从板结的泥土里解救出来。去年秋天枯萎的波斯菊茎秆里,竟钻出指甲盖大的绿芽,像是时光遗落的翡翠纽扣。我帮她搬动花盆时,发现墙角砖缝里钻出株野草莓,锯齿状的叶片托着粒红玛瑙,蚂蚁们正沿着叶脉修筑春天的驿道。
离家不远处的菜场里,摆出了青团摊子,那艾草混着糯米的香气,漫过潮湿的石板路,引人入胜。
清晨总能遇见晨练归来的老先生,他们提着鸟笼慢慢踱步,笼中画眉的啁啾比露水还清亮。梧桐树荫下,穿蓝布衫的磨刀人支起板凳,砂轮转动时溅出的火星子,惊醒了趴在工具箱上打盹的虎斑猫。
今夜读《陶庵梦忆》,见张岱写"春时,四野如市",忽觉古人笔下的喧闹春意,正从泛黄的书页里汩汩涌出。那些在冻土下蛰伏的、在枯枝里冬眠的、在旧棉絮中蜷缩的,此刻都化作细浪,拍打着岁月的堤岸。
昨天晾晒的蓝印花布被暮风鼓起,白玉兰的暗香渗入布纹经纬,我知道这是春天寄来的信笺,每个针脚都绣着光阴的温度。
楼下的紫藤开始攀着竹架蜿蜒而上,老张叔说等花开了要请大家喝自酿的梅子酒。
母亲的花盆里,野草莓又结出三粒红果,蚂蚁们搬家的队伍比昨日更长了。
我站在曾缀满雨珠的晾衣绳下,看最后一片水痕被夕阳吻干,忽然明白春天不是季节,而是万物挣脱时间枷锁时,生命发出的清亮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