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许多“正事”要做,但这个时候,我必须先写些什么。要写的东西是关于这两日看的一本书:沈从文的《湘行书简》。
严格意义上这不是一本书,是一堆信,是新婚几个月的沈从文无法说服妻子张兆和同他一起回家看望病母,只好孤身上路,在路上用寂寞与想念倾诉给张兆和的东西。于是不馋一点假,不隐一点情。我以前从未认真去了解沈从文的生平,他的作品唯读了《边城》,且当时读完后不能体会它的意义,只会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些硬邦邦的盖棺定论的句子。所以一开始看到他表达思念的句子: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
“你还料不到你给了我多少力气和勇气。同时你这个人也还很不知道我如何爱你的”,
再如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信:
“自明天起,我应该加倍担着心,一直到得到你平安到家的信息为止”,
“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
我心里很感动,忍不住笑,是那种稀松平常的动容。我想着,这就是文人了,敏感又多思,单纯又复杂。我欣赏着,细细感受着,想象着那温柔的爱与人生。
于是我点开了度娘,迫不及待要去感慨一段精致的爱情。可谁知会是这个样子:张兆和从来觉得沈从文自卑又怯弱,和他在一起六十多年,从来不曾体会他;沈从文爱之至深,出轨却发生在结婚一年多后,不是因为多情,是因为得到了又实在无法得到张兆和的痛苦。之后的许多年,他依然痛苦地爱着,快七十岁还泪眼朦胧地拿着她给他的第一封信;她依然明里暗里躲着,不愿与他住在一起,不愿去懂他,直到他死后方才翻然悔悟。
看这些之前,我的书才读了三分之一。我甚至有些后悔——我不该去读这现实,因为我已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继续感受那些缠绵真挚的句子,去想像他当时的希望和雀跃。好像我一翻开书,就会首先心疼,继而无奈,以致嘲笑!这不再是一颗真诚的心写出的话,倒像是一个悲剧的前奏。谁也没有错:不能怪他爱了,也不能怪她相信自己的心。对于他二人的人生来说,这确实是一段无法平复的悲凉;可对于中国文坛来说,这大概是捡来的幸运:没有始终在逃的张兆和,大约也不会有那么多佳作。
我舍不得放下书,于是硬着头皮读下去,渐渐的又平静了。
“我希望到了家中,就可看到我那篇论海派的文章,因为这是你编的……我盼望梦里见你的微笑。”
“三三,想起我们那么好,我真得轻轻的叹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少了。”
这世间悲伤太多,痛苦太多,不甘与遗憾也太多。对于我们这些局外人来说,感受到的又是一种残忍的美了。沈从文的湘西纯粹又清澈,那是因为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若我们碰到这样一个人,他其貌不扬,吐字带着口音,也没什么过人的气质,想必不会多看他一眼。纵使当时的他名声在外,文采斐然,名门闺秀出身的张兆和也没什么理由对这个来自凤凰小镇的乡下人青眼有加。我们的课本上诸番赞扬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感慨与惋惜多是留给后人的,当时的他们不过在体会探索自己不可知的人生。
“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级极轻的女子的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
“这时真静,我为了这静,好像读一首怕人的诗。这真是诗。不同处就是任何好诗所引起的情绪,还不能那么动人罢了。”
湘西的风景一定很美,湘西的风土人情大概还有留存。我们竟然可以知道,正因为有他这一颗纯粹的心。然而我又无法真的知道,一则由于涵养不足,二则由于如今的确纷乱,我没办法逃脱。突然体会到一些“世道”的意思来,这又是一种无奈了吧。沈从文被提名诺奖,评委来问时,被问者说从不知道有这个人。我们的社会在向上,价值的掩埋也在进行,这只能感叹,也许能试图挽救,大约不会成功。
曾有文坛前辈说,读文学,未读文本而评论研究是最可笑的,我现在就干着这样的事——我唯一真正读着的只有他未经雕琢的信,却在说这个人。这样空中楼阁似的做法我现在却觉得偏于幸运,因为我近乎于直面他的内心,在此之前可以说没有任何自己的体会。我喜爱这样的真实。也许这会影响到以后自己的想法,谁知道。
怎么从他们的爱情扯到了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其实是一样的。种族在繁衍,时间在前行,各种错过错失错觉在不断上演,美与丑都存在着,消失着。我们得到一个,总要失去许多;得到许多,肯定要贪求更多。有多少人错而不自知,有多少美隐而不可奈何。消逝的或许从未出现,辉煌的终将赋予风烟。可是只要自己还在,就总有真真实实的什么存在着,纵然“古今多少事,都赴笑谈中”,亦不能改变。所以我还要这样体会,这样动容,这样无奈,再这样归来。为别人,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