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臭未干的小奶生,竟敢这般与我主人说话,简直寻死…”
道人身后的荷叶莲花两位童子怒火中烧,头顶荷叶之上的露珠霎那间鼎沸跳跃,莲花花瓣片片飘落。
正要施咒斗法之时,不想那道人向后压了压手,不怒反喜道:“贫道乃是通…东海散修无根道人…”
本想名动中原,但见得酒肆内鸦雀无声的落寞境地,自称为无根道人的他干咳一声,顿了顿,心中暗骂一句:该死的可怜虫,世人从来只会记得强者。
随即又浅笑道:“也便是你们中原修士所说的妖道鸟巢真人…”
果然,余人听后俱是一怔,凡修行有年月者,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这一名号。
传言那鸟巢真人原是中原神州神巢观中默默无闻的一位扫地小道士。
那时候宗门上下看他资质平平,只肯认他俗家弟子的身份,每日里都让他干些端茶递水接待香客的杂活,那些道门高深的修行功法自然也不会与他结缘。
观中弟子亦如俗世那般嫌贫爱富,这位不受待见的弃徒自然受到了不少排挤和欺辱。
可他好强争胜的心念却不弱,但越是如此,越发被其他弟子打压的厉害,每每鼻青脸肿回到家时,面对父母的追问,为免他们担忧,都只说是爬树不慎时跌伤所致。
无根小道士本就素喜上树,时常会坐在那高高的枝头上,双手支颐着发呆,望着展翅于空的鸟雀艳羡不已。
想来观中那些臭道士习了道法不就会冯虚御风么?
然而动物们生来就有这般本事,不倚仗外物照样傲游天际。
哼,你们不肯授我功法,老子总有一日要像那雀儿,不,像那雄鹰…像那传说中的大鹏一样,扶摇直上九万里。
到时候管教你们这些看轻我,欺负我的臭道士一个个得到报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根小道士心中的念力越积越强,终于洪水绝堤,在某日间独坐高枝上出神过头,竟尔睡了过去。
也就是那日,小道士神游太虚,仿佛接收到了某处来自于心底念力的回响,手捧一本古老残破的《修仙史志诡录》,上记千奇百怪的修行之法,全不与三教正统而同。
读得一会,居然当真身生羽翼,与那鸟雀翩翩起舞。
彼时一股股清凉之炁源源不断的灌入他的四肢百骸间,那种无法言说的美妙,像是沐浴在春风和祥瑞之光中,教人面色和悦,如痴如醉。
待到他再次睁眼时,却已不经意间过去了三日。
无根小道士只道是大梦一场,神不守舍的自高枝上站起,然发现坐下蓦地多出了一个直径余三尺的硕大鸟窝,而自己化作虚影飘然升空,脚下肉身依旧盘在那枝头鸟窝上打坐运功。
以前多听闻修士中有行气走岔,致使走火偏入旁门的危险。
想到此节,无根小道士如梦初醒,乍一张眼,整个身子已向下急坠。
临危之时求生之欲已极,好似破开了某种禁锢,本能的向上挣扎,霎那间摆脱了灵魂中的某种枷锁一般。
便如某个瞬间有过那么一丝似曾相识之感,那被迷惑封印于色界诸天,本该拥有的神性被再次唤醒,身生羽翼,冲过繁枝茂叶,直见青天。
那一日,无根小道士飘在空中清明自在,仍觉是在梦里一样,混沌朦胧,不知所以,已然分不清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现实。
直到回观后,他照例被其他弟子凌辱时,心念再起效用,不但不受任何伤害,反教几人自食其果,以同样的手段反噬己身。
那是他曾经幻想过的报复方式,哪知亦复如愿,心想事成,可不就是梦里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吗?
然而无根小道士这场化梦为真的神通还未完全尽兴,便惊动了观中的长老和天师,并布下道门驱邪阵法,以狗血黄符加之于身。
等到他再次睁眼,神魂归体,念力神通消失,方知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罢了。
但那几位反噬己身,痛苦哀嚎的神巢观弟子却是真真切切的。
事后的无根小道士出乎意料没有被过多追责,只说他是误入邪修,为了安全起见还被观中各位大佬唤去丹室,扒了精光,仔细检查盘问。
对于邪修入口为梦的说法,当然是无以让他们信服的。
料想是这小子不老实,期间还偷偷派人潜入过他家中,欲图寻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一段时间仍然一无所获,被逼急的神巢观居然以他父母作为要挟,教其供出邪修异类,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无根小道士自然有口难辩,只重复着说:
虚为实时实亦虚,梦作真时真亦梦。
此事越闹越大,最后不知被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传成了神巢观勾结邪修,包庇邪徒。
惹得其他宗门的修士自发寻上山门,皆欲正本清源,大展三教正统之威。
无根小道士微微坐定,耳畔又荡起玄音:
念发于心,境为心所驱。
愿遂于梦,真为梦所逆。
凡入我道者,必以心祭我法,梦魇之主,敕令环宇正反弦动,暗光降临,照入现实!
彼时一道道幽暗之光如雨落人间,神巢观的山门前已聚集了一大批修士,瞧着目光呆滞,睡眼惺忪的无根小道士盘腿飘于空中,呢喃说着梦话,个个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这便是传说中的以梦入道,进入元神共通体以窃取天机么?这小道士果然没让我们失望,献祭至爱之人乃是他父母,哈哈…邪修,不愧是为邪修的作派…”
两位受到念力牵引有似傀儡的修士双手沾满了鲜血,犹如发觉了大道捷径。
神巢观的天师和长老们极力克制住脸上的笑意,向着外来玄宗修士手结太极印,意味深长的喧了一句道号:“福生无量天尊…”
随而转向无根小道士,凛然喝道:“邪修异类,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切莫让邪法流落出去,否则遗祸无穷,动手…”
无根小道士目睹着双亲凄然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失神,喃喃念道:“不…不…这不是我本意…”
待先头的修士齐齐冲天,欲要斩杀此异类之时,无根道人猛然抬头,双眼立时被一股粘稠的黑色液体所灌满,浑身黑气缭绕,势若癫狂的咆哮起来:“是你们,都是你们逼我的…”
一步踏出,伸指虚点,空间立时荡起一阵涟漪,随即黑灰底色铺陈开来,此方天地迅速被他的念力所支配。
尽管这群修士事先已做好了各种准备,并在他周身布下了大小十来道驱邪阵法,然而当这梦魇之力的场域形成,阵法非但失去了效用,就连他们自身也变得手脚痉挛,行动迟缓,如入梦魇一般。
那一役是单方面的屠杀,是身为梦魇之主,在自己编织的幻梦中肆无忌惮的发泄着对这个世道的不公。
亦或是无根道人向道念力至深,过于刚直而偏入旁门,因而开启了梦魇之道。
只是梦醒时分,神巢观上下连同中原各宗修士总计千余人众,全都倒在了此地,且无一例外,仿佛让死神掐住了咽喉,均是窒息而亡。
经此变故,体会到了邪修快感的无根道人,从根本上领会了以梦入道的要诀。
若要破境提升修为,便需以念力化出莫大屈辱感,将之临照现实,反复鞭挞折磨自身精神意志,生成梦魇,继而入梦为主,掌控场域中的一切事物。
无根道人虽已入邪修门道,但也架不住中原修士一波接一波的围剿,何况玄门术法万千,总有高人会破解梦魇之法。
因而远离中原,以神巢观一干修士为梦魇之源,自号鸟巢真人,自此在修行界销声匿迹。
中原各宗门俱不愿与当年神巢观被灭门一案有任何牵扯,修士之间提起此人,也都讳莫如深,久而久之,自无人知那无根道人是何方神圣,只知曾有一位妖道,以鸟巢为飞行法器,弹指入梦,纵横无忌,邪法高远。
不想时隔多年再次现身,原是远遁东海沦为了散修,不知如今卷土重来意欲何为?
“鸟…鸟巢真人?是当年那修炼邪法,以自己父母为证道契机的妖道?哼,真是畜牲不如啊…”
听得莲花道人自报名号,不少修士现出了本体,有些已耐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那鸟巢真人也不恼,只摇头微笑。
其身后的荷叶童子陡见酒肆内的凡夫多成了五光十色的玄门修士,一时间跋扈姿态去了几分,依旧嘴不输仗,抱打不平道:“放你爷爷的臭屁,分明是你们中原神州的修士妄图打我们主人梦魇之道的主意,只是阴差阳错反送了我们主人上道…”
莲花童子紧接道:“就是就是,臭不要脸的中原修士都以玄门正宗自居,碰上这样的快车,谁又不想搭上一程呢?
若论断起来,便是你们中原道门之首的玄通观,那什么清玄老祖不照样如此,何以他所修是为玄门正宗,我们主人却成了异教邪修?”
此言一出,在场人众无不咋舌,甚至那些面对修士环绕,一直毕恭毕敬的蝼蚁凡夫都禁不住壮起胆子反驳道:“简直是一派胡言,那清玄老祖是何等神仙人物,哪个地方都有他游历的踪迹,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是交口称赞,又怎会修邪法,做出那般丧心病狂的事来…”
“东海妖道,休要在此妖言惑众颠倒黑白,我们老祖又岂是你们三言两语便容易诋毁的?正邪不两立,古来皆然,现今世道亦复如是…”
说话之人乃是一位青年道姑,手持一柄桃木剑,盘着道髻,身披黑色太极长卦。
旁边立着三位年纪相仿的小道士,清一色的道冠、道服、桃木剑,正是玄通观演武拔出的五行大弟子。
青衣男子木系张全,红衣男子火系吕焱,另一位则是后进小辈,在玄通观中风头无两的黄土道长高徒楚风。
本该是五行俱到的,奈何那金系首徒阳澈被其东宫师姐给后来居上,而东宫瑾性情孤僻,不喜与其余四人一同而行,中间另生枝节亦无多言,是以玄通观五行只到其四。
黑衣水系道姑名为施莉莉,因听这群妖道辱及师门,当先愤然而起,扬剑怒道:“诸位道友,起剑,诛邪…”
言罢,早有各方玄宗修士手捏法诀,待欲发难之时,那鸟巢真人却捻须高声大笑道:“神巢观灭门一案死的多少都不算怨,如今情景再现,玄门正宗同气连枝为昔日道友复仇,斩邪去异,贫道本无话可说。
只是此地凡夫当道,若要斗将起来,殃及池鱼,未免有损诸位好生之德,不若改日再约为上,又何必急于一时?”
玄门正宗斩邪热忱之心固然可嘉,然却丝毫未顾及身边这群瓷娃娃,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听得这满手血腥的妖道居然心怀善念,明知是推托之辞,亦让在场修士不禁面皮一红。
安远生依旧稳坐不动,只是压制了身旁不住扭捏的顾小唯。
今日各宗修士已到了大半,且这鸟巢真人意图不明,断不会经那玄通观的小道姑一番摇唇鼓舌便随着热血上头的年轻修士贸然出手。
楚风与张全吕焱等手握桃木剑,审时度势,心下却实无必胜之法,只待顺水而行。
一时好汉酒肆内的凡夫已退了大半,但仍旧有好事之徒不想错过这等奇观而挤到了账台与掌柜伙计们嘀嘀咕咕的议论着什么。
“妖道,你不过是忌惮我们人多势众,方假以此说,如若当真怜悯世人,当初又那般手辣灭人满门,教我们如何信你?”
施莉莉紧握剑柄,极少这样愤而失态,一则素以正性修行,对于旁门证道之法多有鄙夷之心,二则敬慕祖师,更不容得邪说歪道,是以不顾寻常娴静女雅仪容,难得不让须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