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对准一块牛排,用刀叉实施着残酷的暴行。餐桌一角躺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在铺着蓝色桌布的餐桌上,好像烟波浩渺的大海上驶过的船只。
那是母亲不久前出版的小说。为庆祝母亲新书出版,父亲在威斯汀酒店为母亲预定了晚餐。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在临床的卡座进餐,母亲用刀叉扒拉着盘子里七分熟的牛排,脖颈优美的曲线宛若天鹅般高贵优雅。父亲低头专心致志地将一块入口即化的三文鱼送进嘴里。桌子上的玫瑰花含苞欲放。
母亲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嫁给父亲之前曾是县里小有名气的编剧,唯独结婚生子这件事似乎从来不在她的计划内。年逾三十,登门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一来二去得罪媒人,对外宣称张家女儿性情古怪。祖父爱面子,气得在家跳脚:“非要砸自己手里不可!”祖父愤愤然。
就在媒人知难而退的时候,有个远房表哥介绍自己的同学给母亲相识。禁不住祖母再三劝说,估计更多是碍于情面,母亲答应一见。在祖母看来,答应见面总归是好事,只要见面就有看对眼的可能。祖母长舒一口气,祖父则简直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暗地里嘱咐对方“把握机会”。
就这样,母亲和远房表哥的同学通过介绍认识,两个人从相识到相恋到最后步入婚姻,前后不到三个月。拿母亲的话说,她和父亲是“先结婚,后恋爱”。婚前他们甚至连手都没牵过,所谓的约会不外乎公园散步。听姨妈说母亲订婚的时候,祖父连喝三盅,脸涨得通红。他老人家甚为满意,总算给女儿找了个好人家。在祖父看来,只有像父亲那样老成持重且有学识及事业追求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婚礼办得简朴,祖父不过分注重形式。“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什么排场也敌不过情比金坚。”祖父说。
我小时候不懂父亲是做什么的,只知道父亲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查找资料,埋头演算。长大了方知父亲从事物理研究工作。
小时候和堂姐玩捉迷藏,在父母的卧房东躲西藏,那是一间南向的卧房,阳光充足,洁白的窗帘向鼓起的风帆。卧房里有一个胡桃木的小匣子,巴掌大小,长年置于高高的架子上。母亲有时会拿出来擦拭,看得出这个木匣子对母亲非常重要。
匣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好奇心促使我铤而走险。母亲有午睡的习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趁母亲睡午觉,堂姐放哨,我从堂屋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将手慢慢地伸向木匣子。我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我把木匣子拿在手里,好像人类未解之谜即将被我揭开。
“小君,你在干什么?”就在我准备打开木匣子时,冷不防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被抓了个现行,浑身一个哆嗦,手一抖,木匣子在空中来了个自由落体,重重地砸在水泥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没想到这玩意居然一点也不结实,这么容易就被摔成两半。
我立时傻眼了,一个做工精湛的胡桃木匣子就这样砸在我手里。
看到摔坏的木匣子,我吓坏了,低下头盯着脚尖,等候母亲发落。
我怕极了,双手摆弄着衣角,来回使劲地揉搓。母亲弯腰捡起木匣子,我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疾风骤雨,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并没有怒不可遏,甚至连一句批评也没有。
“好好一个木匣子,可惜了。” 母亲叹了口气。
母亲把胡桃木匣子递给我,我有点惊讶,自己做了错事母亲竟然一没有批评,二没有打骂,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
我一边狐疑,一边接过母亲递来的木匣子,摔成两半的匣子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
我睁大眼睛往匣子里瞧,其实早在刚刚匣子摔落在地的短短几秒钟,我已做出判断,匣子里并无过人之处。这下更是印证了我之前的判断,匣子里只有一张黑白一寸小相,是个胖嘟嘟的幼童。
这是一张摄于1973年秋天的照片,仔细看,相片上的儿童穿着很肚兜,坐在藤椅上,恬淡乖巧,眉宇间流露出英姿勃勃的生气,照片的右上角写着“百日照”三个字。
除了一张照片,匣子里并无惊天动地的内容,我未免有些失望。母亲回屋用胶水尝试修补木匣子的残骸,我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有个谜团,照片上的孩子是谁?我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郊区的大院落里,三间坐北朝南的厢房收获满室的阳光,院子里有一棵夹竹桃,风吹过树梢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每天傍晚我在堂屋和母亲识文断字,父亲在书房里埋头演算,印象中母亲经常叹息,眉宇间总是结着淡淡的忧郁。
二、
母亲是家里的小女,祖父一生荣耀却偏偏膝下无男童。我曾有过一个舅舅,不幸在出生七个月的时候得猩红热早夭,祖父悲痛万分,从此光耀门楣的希望落在两个女儿身上,祖父将两个女儿当作男孩养育,从小不许女孩子戴花,不准穿裙子,节日里一身正装打扮,配上一头短发又美又飒。祖父教育女孩子切莫被表象迷惑。我见过母亲小时候的照片,长相颇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林青霞。
外表打扮尚且如此, 对待学业祖父更是严苛,好在母亲很争气,每年都以年段前三名的成绩捧回奖状。
祖父希望母亲女承父志,高中毕业考取医科大学,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女医生。为了母亲能接受更好的教育,祖父动用手上资源将母亲转学至区里的重点高中就读。没想到这一转学,竟然转出了一段棒打鸳鸯的故事来。
在母亲入读新的学校后不久,某日中午放学,母亲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在走廊前端相距三步远的正前方,有一个瘦削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被光晕勾勒出好看的轮廓,身姿挺拔、悠长韵味,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足够吸引人。
那个男生叫肖童,肖童每天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来学校。西装是学校举办大合唱的时候,应班主任老师的要求集体定制而成,里边是雪白雪白的白衬衫。全班几十号男生数肖童穿得最得体,整个人挺拔得像春天里的一棵小白杨。
少年悸动的心情像清晨的薄雾扑朔迷离。母亲不善倾诉,和同龄人保有距离。她喜欢隔着连绵起伏的课桌望向那个简洁如画的背影,像跨越崇山峻岭。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歌唱,17岁的母亲趴在桌上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母亲把那份写好的情书揣在怀里,如同揣着一个隐秘不安的秘密。
教室里空无一人,趁肖童打篮球之际,母亲小心翼翼将情书夹在他的课本里。别说那个年代女生写情书给男生,就是放在现在大约也是要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吧?母亲脸颊通红,心跳得厉害。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写了一封告白信,写了一封情书,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晚自习将要结束的时候,母亲给肖童传了纸条,肖童收到纸条,隔着过道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
母亲涨红了脸,和肖童隔空比划,用手指了指教室的后门,又在自己和肖童之间来回比划。母亲大概在心里想,怎么可以这么笨?经过母亲的一番比划,肖童终于看懂了母亲的“手语”,点头应允。
肖童和母亲有一段回家路重叠,那天放学,母亲用生平最慢的步伐,和肖童走了一段平生最快乐的路。
星星在头顶闪烁,在冬日的寒夜照亮少年回家的路,母亲只希望那条路长到没有尽头,这样她就可以肩并肩,和肖童一直走下去。
冬天的北方,夜晚雾气升腾,婷婷袅袅,村庄和院落被笼罩在诗意的宁静氛围中。
母亲和肖童一路走着,快到巷子口的时候,从角落里窜出两个黑影,一胖一瘦两个小伙子上来就要和母亲“交朋友”,色眯眯的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母亲。
母亲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差点吓懵掉。肖童仗义而为,用一套简单利落的拳法直打得地痞青年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整个过程堪称漂亮。肖童拍拍手说没事了。
“走吧。”肖童说。
母亲呆立一旁,见母亲站着不动,肖童又重复一遍,母亲这才回过神。
母亲惊讶肖童的身手,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英雄救美”令母亲对肖童刮目相看,好感度“噌噌噌”地往上涨。
某天快到家门口,肖童变魔术般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巧的木匣子。木匣子做工精良,隐约能够闻到清漆的气味。
那是肖童自己动手跟着爷爷学做的,肖童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
“咔嗒”,当匣子上的锁头打开,里边露出一张黑白小相,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像古老的叙事体,自带光芒。
那是肖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礼物给母亲,母亲惊喜万分。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
“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母亲站在巷口,在冬日升腾的雾气中轻声慢语,背诵《情人》小说第一段。
“玛格丽特杜拉斯写的《情人》,最喜欢的小说,没有之一。”母亲背完说到。
“喔,很好奇二十年或者更长时间以后的你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在某个公共场所等着男人搭讪?”肖童笑道,嘴角上扬,想必很帅?
“我也很想知道。”母亲望着肖童,表情真诚:“不如一起前往看看?”
我以为高级的情话一定是含蓄不露的,像那块木匣子里的丝绒熠熠生辉,灼灼其华。
三、
秋天到来的时候,金黄色的银杏叶散落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母亲和肖童去得最多的是一条名叫啤酒路的小路,路的两旁种满法国梧桐,在盛夏时分撑起一道绿色的长廊,庇护着往来的行人。
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有一间用来酿酒的厂房,是苏联援建时留下的建筑,像极故事里的古堡,老式的电风扇吹出湿热暧昧的风,空气里弥漫着麦芽的香气。
母亲在很多年后回忆,坚持爱情的味道充满了麦芽的芳香。在那个四面八方往里直灌风的巨大厂房里,母亲把青春献给一颗炽热跳动的心。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向未知的领域探寻,像完成爱情的一个仪式。
高三下学期,所有人面临个人学业前途的重大抉择。母亲和肖童计划报考同一所大学,前往同一座城市读书。然而祖父哪里肯任由母亲胡闹,在祖父看来,母亲完全是被感情冲昏头脑。
就在母亲和肖童兴致勃勃地勾勒未来的时候,祖父横加干涉。在知晓此事后祖父大为光火,以两个年轻人前途尚未明朗,此时谈论终生未免太过草率为由,强迫母亲断绝与肖童的交往。
晚饭过后,一家人端坐堂屋,祖父摇着手里的蒲扇,以说一不二的口吻向母亲下最后通牒。祖父是大家庭的家长,具有绝对权威。
“不知羞耻!不知羞耻的东西!”祖父一连说了两个“不知羞耻”。
母亲一言不发,用沉默控诉祖父的专制。祖父怒不可遏,眉毛倒立,任凭祖母在一旁劝说,丝毫不减怒火。房间里一度陷入低气压。祖父用终止生活费为要挟,让母亲做出选择,要么和家里断绝关系,要么和肖童从此不相往来。
祖父不愿意母亲和经商人家的子弟交朋友。在祖父看来,只有书香门第的后代才是他眼中理想女婿的人选。
“大学,我是一定会考,而且一定能考上。”母亲目光坚定地说道:“学费,我自己来筹。”
母亲大义凛然,祖父摔门而去。祖母跺着脚,暗自叹气。
母亲不接受棒打鸳鸯,抱着必死的决心捍卫爱情,哪怕与家里决裂也在所不惜。高考填报志愿,母亲无视祖父的殷切期盼,拒绝学习医科,清一色选填的省外大学,去北京读祖父极力反对的戏剧系。肖童因发挥失常,成绩只够上二本院校,最后在新疆喀什一所不知名的大学学习商科。
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抱持对祖父的恨意,一边打工攒学费,一边夜以继日地攻读学业,无视祖父提供的资助。母亲在课外时间打了无数份工,计算着每一分钱,买最便宜的衣服,吃最便宜的菜,将全部所得用来支付学费。
那时候通讯远不及现在这么发达,母亲和肖童在大学期间几乎失去联系。
肖童祖籍浙江,大二那年,肖童的父亲决意开拓江浙市场,肖童将随父返乡回去浙江老家。
肖童在离开前去家里找母亲。那是寒假开学前的一个礼拜,然而那个寒假母亲在学校做促销发传单没有回家。肖童失望至极,托祖母将新地址代为转达母亲。祖母禁不住肖童的再三哀求,答应肖童。肖童连声道谢,对着祖母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那天,在无数次经过的那条路上,在肖童送给母亲胡桃木匣子的路上,在母亲背诵杜拉斯的路上,肖童不幸发生车祸。
肖童被送去医院抢救,终因失血过多再也没能醒过来。那天是肖童20岁生日,鲜血染红了肖童生前最爱穿的白衬衫。
祖父在惊闻此事后向母亲做了善意的隐瞒。母亲一直以为肖童回去浙江老家了,她愤怒于肖童的决绝。母亲想过要去肖童家里找肖童的念头,可是她连肖童家在哪条街、哪条巷子都不知道,更何况浙江那么大,上哪里去找肖童。
母亲不知道,肖童早已不在人世,再也不会和她一起漫步啤酒路。
四、
时光流转,刹那芳华。故事从一个背影开始,又从一个背影结束,那个背影深深地嵌入记忆,垄断了母亲成年后关于爱情全部的想象。
钟晓阳说,只是坐着看了一会落叶,便觉得光阴匆匆。当母亲在许多年后对我讲述过往时光时,我从母亲明亮的眼眸中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情感,我的眼前出现一幢几十年前的苏联建筑,肖童和母亲坐在街角的栏杆上,肖童笑容明媚,母亲裙角飞扬。
年少时与你相遇,却用一生分道扬镳。母亲把半生心事揉进书里,用文字讲述心情。
或许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经在心里有过一个失而未得的人。我没见过肖童的照片,但我用想象大约能勾勒出肖童的样子,眉眼清秀、气宇轩昂,应该是很文气的一个年轻人吧。
前不久母亲接到老同学打来的电话,邀请母亲参加高中校友会。母亲怀着莫可名状额心情去赴一场年华的约会。
想到当年祖父曾煞费苦心向母亲隐瞒了肖童去世的消息,我背过母亲联系校友会的主办人,拜托对方保守秘密。那位同学非常同情母亲的遭遇,更为当年同学的离世扼腕叹息,表示一定会通知前来参加校友会的同学,让大家保守秘密。
母亲离开后,我在家里忐忑不安。母亲上午参加同学会,下午将在图书大厦进行新书发布会。
傍晚发布会结束,下起滂沱大雨。母亲回到家里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他没来。”母亲有点黯然神伤。忽然母亲提起声调:“听其他人讲,他如今已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他一定是个好父亲。”母亲眼里蕴含柔软的光芒。
听母亲这么讲时,我的眼泪情不自禁流出来。那天晚上,母亲取出那只童年时被我摔坏又被粘起来的小木匣,拿在手里细细摩挲。我约略猜出那个照片上的小小孩童是谁,应该就是肖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