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来到我念大学的陌生城市看我,不知是水土不服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高血压突然犯了,血压高到头晕脑胀,整个人毫无精神。
我急忙短信向导员请假,等不及签假条,就带着妈妈匆匆去当地最好的医院。办理就诊卡,挂号,排队,缴费,做检查,拿药… …我执意让妈妈坐在一旁,自己完成这些过程。
妈妈拗不过,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我急急地排着长队,不时回过头去望她。我发现,妈妈老了许多。虽然是每年都固定染发,但鬓角那儿的白发根,在我看来是多么刺眼;脸上的皮肤不再紧致,额上排着几行皱纹,两颊的肉直直地向下垂着。妈妈闭着眼睛,一脸痛苦地默默坐着——我此时多希望生病的是我自己!
医院里人来人往,我鼻里充斥着消毒水的特殊气味,耳朵中一阵阵嘈杂,而眼前的队伍也不知何时才能排完。我焦急着,焦急着妈妈的病情,也焦急着长长队伍。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却突然传来妈妈的声音:“你去坐着吧,我来排。”妈妈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站在我身边说着话语。
我催促着妈妈快些回到座位上。她吃力地又挪了回去。我望着她迟缓移动的背影,心里实在伤痛。因为,从前的妈妈,不是这副可怜的模样啊!
渐渐回忆起儿时往事… …
二
我从小体弱多病,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医院的儿科报道一次,每个月也一定要发烧到打点滴。就算说从小是在医院长大的,也说得并不过分。
没有机会出去玩耍,也没有相同年纪的孩子作伴。有的只是会给我开苦苦药水的白大褂叔叔,和用针扎我小手的阿姨。我的童年的颜色,是如医院一般的惨白色。
那时我最依赖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妈妈会抱着我排长队;在我望着药水皱眉时,妈妈会拿出甜甜的奶糖;针要扎进我皮肤时,妈妈会用力遮住我的眼睛,告诉我不要害怕… …那时的妈妈还很年轻,头发乌黑,额头饱满光滑,两颊红润。妈妈的动作也很灵活利索,她可以在几分钟内买到医院外我想吃的小笼包,可以用杆子撑起我的吊瓶,带我到医院的池塘边看小鱼。
我那时多么羡慕妈妈的身体,不像我,跳不高、跑不远,只能病蔫蔫地住在医院。如果我有妈妈一样的好身体,我就不用天天吃可怕的白药丸,也不用隔三差五地困坐在医院里打点滴了。那时,我常常半夜高烧。浑身无力,妈妈将我背下五楼,爸爸赶去拦出租车。我手脚冰凉,头却烫到难受,胃也不舒服,痛苦极了。我连哭的力气也失去了,断断续续地念叨:“妈妈,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身体变好,不生病,不打针啊。妈妈… …”
妈妈急得快哭了。突然听见我说话,吓了一跳,脚步也不由得放慢起来。我又反复地念着我的问题,妈妈一边急急地前走,一边用哭腔回答我:“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身体就会变好了,就不会生病了!”
我还想追问一句“真的吗”,可是我再没有力气动弹了。
深夜的医院,寂静得可怕。大声叫醒值班的收费员,挂了急诊号,匆匆地找值班医生。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妈妈扶住我,一点一滴地向医生讲述我的病情。然后爸爸去缴费,妈妈扶着我,慢慢地向住院部走去。我高烧到全身无力,即使妈妈用力扶着我,我依然只能慢行。等到我被狠狠扎了一针,呆坐着输液时,妈妈仍不能休息。爸爸明天工作,看到我打好针,就匆匆回去了;妈妈跑去拿了药,赶紧让我吃下,又催促我多喝水。我渐渐睡去,妈妈却整夜不眠,不仅是我换药水需要有人看着,更是因为担心我。
那时候的我,并不能注意到这些,也不怎么能感受到妈妈的心意。我只是呆呆地许愿:“我要长大,我不想打针了,我想快点长大… …”
三
辛弃疾有一首好词,词是这样写的: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生常常就像这首词。时间的流逝将朦胧的过去洗刷清净,而站在现在无法回头的我们,只能望着清晰的过去,叹息着追悔莫及。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因为这样的话,妈妈就会一直年轻下去了。不会有皱纹,行动不会那么迟缓,身体不会那么虚弱… …如果时光能够一直停留在儿时,停留在妈妈年轻时,我每天发烧又何足惜!
如果,如果可以… …
四
赔着笑脸,医生开出了药方。我让妈妈找位置坐着,又排起队来。
童年的医院记忆,与现在的寻医问药的情景,在大脑中交融。为着妈妈的身体,格外担忧,学习是毫无心思进行的,精神也一直不太好。可是还要强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妈妈:“没有什么事,只是以前的药剂量少了,现在加一些药,才能更好地控制血压。”妈妈似懂非懂地听着,眼神里满是求助的光。
妈妈竟像个孩子似了。
而我,似乎长大了。
取过药,检查后装好。又带着妈妈在陌生的北方街头行走。街上人不多,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吗?我一面祈祷着妈妈用了新药后,血压可以稳定地降下来;一面又思考着今天要背的四级单词,以及何时回去找辅导员补假条。妈妈紧紧跟着我,脸上一半是欣喜,一半是不满。我知道的,她很开心只是药的剂量问题,却又不可避免地对好几百元的药费而不满。她像个孩子似的,语气固执地一路叨叨:“这个药太贵啦,还是进口的?她干嘛给我开这么贵的药!”我被她的念叨弄得不耐烦了,就开口准备劝说她“钱是可以再赚的而身体是最重要的”之类的话。
妈妈却突然不说话,并且突然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去看她,她愉快地站在一个烤红薯的小摊前,开心地问小贩一斤多少钱。又转向我,开心地问:“我们买一个一起吃吧?”我一面点头着递过钱去,一面努力抑制住从心底涌上胸腔的悲伤。
她从前是绝对不会吃街边的小食的,也不允许我吃,以至于我养成了至今不喝饮料、不吃零食的习惯。但是,妈妈现在居然要吃街头的小食了。她老了,越来越像个孩子了。像个孩子多好啊,如果她的身体一如既往,我是不会反对她老成一个小孩的。
但是她的身体是如此虚弱,健康状况是如此令人担忧。
妈妈挑了一个红心的红薯,她说这种颜色的更甜。掰成两半,一手拿着一半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一手拿着另外一半递给我:“快吃,甜!”
我看着妈妈开心的笑脸,看着她美味地吃烤红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妈,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喽?”
“嗯嗯!”
五
医生嘱咐,一定按时按量吃新开的药,一个礼拜后再来医院看一次。
回到家后,妈妈遵医嘱服了几种药物;去量了血压,似乎是稍微下降了一点。
我在本子上记录下这次测量的血压数目,然后发起呆来。
“仔仔,妈妈不要紧的吧?”妈妈突然直接问我。
“没有事的,只是以前的药剂量不够而已。什么事也没有。”我猛地作出答复。
“你在想什么呢?”妈妈躺在床上休息,好奇地问我。
我拟出一种不耐烦的音调,向她作了否定的答复。
然后我离开出租房,准备回自己宿舍睡觉,临走前嘱咐妈妈好好休息。
妈妈“嗯”了一声。听不出来这个词到底舒不舒服。
夜终于是黑了,人世间也终于沉静下来。
六
妈妈,其实我当时一直在许愿: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