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看拳赛，是在曼谷。年初的时候去泰国出差，抽空满足了一下好奇心。

那是一个建在夜市里面的小拳馆，有表演，也有一些不算正式的比赛。看大拳馆里的比赛，需要提前订票，我们白天忙着办事，忘了订票，只能临时找了这一家。

进去的时候，拳馆里面开着微弱的灯光，四周看台上坐了不少观众。这时候比赛还没开始，我们按票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有人端着盘子来回走着，售卖小吃和饮料。

左等右等也不开始，白天积攒的热气，这个时候从身体里丝丝冒出来，熏得我昏昏欲睡，曼谷的二月像北京的六月。

入场了！迷糊中听先生说了一句，我连忙睁开眼，看场中间的擂台上已经亮起了聚光灯，观众开始啪啪地鼓掌。

我又看了看四周，有很多亚洲面孔，西方人也不少，看样子都是游客。在靠近擂台的场地边上，站着几排当地人。

“那些人，是亲友团吧？”我示意他看。

“我看像是赌拳的。”先生摇摇头。

大屏幕亮起来，开始介绍拳手，遗憾的是用了泰文，我完全看不懂。

“好小。”我惊讶地说，看姓名下面都写着15，应该就是他们的年龄了。

“不小了，这边很多男孩五岁就开始打拳了。”

“啊？”这是我之前所不知道的事，一时之间很难想象。

二

两个拳手长得都十分瘦小，全身油黑噌亮，系了不同颜色的腰带。

我有点失望，跟想象中的拳手形象相差甚远，也许好看的都在大拳馆吧，只怪没有提前订票。

两人匆匆打了几拳，第一回合就结束了。

这是表演赛吧，糊弄游客的那种，我心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我旁边坐着几个漂亮的俄罗斯人，他们面带微笑轻声聊天，那种神情似曾相识，就像在动物馆里看动物表演，是一种饶有兴致的观赏。

第二回合，两人先是打了几拳，然后又互踢了几脚。

我还没品出什么精彩来，就听到擂台边的本地人开始欢呼，三局两胜，可能他们支持的一方要赢了，看这一边倒的架势，果然是赌拳的。

比赛很快打完了，中场休息十分钟，然后还有一场。

“之前看过泰拳的视频，血腥残忍，没想到现场这么平淡。”我说。

“现场打成那样，你肯定不敢看。”先生说。

“你什么都知道。”我扭过头，不想再说话。

女孩！

看见两个拳手走上场，我愣住了。这时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她们的介绍，也是只有十五岁，一个穿红衣，一个穿蓝衣。

场外围观的本地人陆续走了一多半，大概是认为女孩的比赛不精彩吧。

但我们这些买票来看的游客区域，却开始骚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送了一束花到台上。

裁判哨声响起，两人摆出格斗的姿势，瞪视着对方。白惨惨的灯光亮得刺眼，我们坐得近，场上一切细微清晰可见。

其中一个女孩的右边脸颊上有淤血，另一个女孩的小腿上绑着纱带。

“女孩打拳挣得多么？”我问先生。

“比服务业挣得多，”他说，“家里没人了，才会出来打拳，高危工种。”

“是啊，拳脚无眼，万一把脸打坏了，以后日子不好过。”我感叹。

“你就只知道同情女性，男的不也一样？”先生白了我一眼。

我无力辩解，这本就无解，各行各业的普通人，谁又不是出卖着身体，讨口饭吃呢？女孩打拳总好过卖春吧，或者代孕，泰国的地下代孕业也很发达。

三

比赛开始了。

我看着她们凶狠的眼神，像两头小野兽，觉得心里闷闷的，堵得慌。就在十分钟前，还嫌比赛不够精彩的我，现在却希望，她俩草草打上几拳，对付过去也就算了。

出乎意料，她们打得很激烈，比上一对男拳手还要精彩。

红衣女孩连环出拳，蓝衣女孩用手臂挡住，然后回踢了她一腿。红衣女孩一个弯腰躲过，快速转到蓝衣女孩的身后打了一拳，裁判吹了哨，红衣女孩赢了。

场边响起了稚气的欢呼声，红衣女孩走到擂台边，四个小孩围过来，最大的男孩约六七岁，手里拿着相机，最小的女孩约二三岁，走路摇晃着甚是可爱。

小孩子们兴奋地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后面有一位瘦小黝黑的中年男子跟着，他没说话。

是她的父亲和弟弟妹妹？我猜想着他们的关系。

第二回合很快开始了，蓝衣女孩这次的进攻又快又狠，红衣女孩退到了角落，还是没避让开，肩膀被打中了。

“呀！”我紧张地叫出声来，又去看那父亲和小孩子们，只见他们都一脸担心地望着台上，最小的女孩瞪大了眼睛，有点害怕，旁边的另一位稍大的女孩紧紧地抱着她。

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偏向了红衣女孩这一边，暗暗希望她能赢。

女孩的格斗表演极大地刺激了看客们，观众台热烈沸腾起来，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小贩们往来不绝，卖出了更多的小吃和饮料。

四

随着第三回合的开始，观众们的情绪也进入了高潮。

而我的心和眼睛已经完全被场边那父亲和小孩子们所吸引，我看见他们买了一瓶水，那父亲拧开瓶盖，递给了大儿子。

男孩只喝了一口就递给了他的妹妹，四个小孩轮流着喝那一瓶水，说笑着，非常开心。

可以看得到的穷苦。

一个年迈的父亲带着五个儿女，最大的姐姐出来打拳维持生计，四个弟妹深夜还跟着观看，姐姐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舍不得买零食吃，几个人喝着一瓶水，已经很满足。

看不到挣扎和愤怒，肯定有，毕竟这穷苦摆在那里。

但是眼下，在孩子们闪亮的笑容下，在红衣女孩努力的工作中，他人再多的疑问，跟生活本身相比，都显得苍白，毫无意义。

我只是来看一场表演拳赛，却这么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们的真实生活。

蓝衣女孩倒在了地上。比赛结束了。

巨大的花束被送到了胜利者的面前，红衣女孩笑着把花交给了自己的父亲，小孩子们尖叫着，跳跃着，拍照比V，为姐姐的胜利而骄傲不已。

我也为他们高兴，这胜利意味着他们能拿到更多的钱，家里又能过一段好日子，弟弟妹妹的学费也许能有了着落。

但这种高兴，在我看见蓝衣女孩的失落神态时，一下烟消云散。

对呵，她又何尝不辛苦呢，本来该是上学、谈恋爱的如花儿一般的年纪，此刻却站在深夜的拳场里，说不定背后有着更多的艰辛难处。

像她们这样为了生计拼命的女孩子，像这样努力又辛苦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

每一个城市，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房间里，都有这样的故事，你若推开门，你会看到。

每一个人，在漫长一生中，不知道有多少这样辛苦的时刻，若你能走近他的内心，你也会看到。

辛苦，是为了命不苦。

我感喟着走出拳馆，曼谷的夜市还没有散场，只见人潮熙熙，灯光明亮，空气中飘来美食的诱惑，处处是游客所谓的，本地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