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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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差

川南苑,小区占地面积不大,楼也就四幢,但是人口却不少,因为楼层高,二十层,且每幢三个单元楼。因此,小区门口,门卫室前,就成了大爷大妈们聚众唠嗑的天地。每天,只要天不下雨,此处必定人声鼎沸,大爷大妈们雷打不动地在此抽烟喝茶扯闲篇。

杨蕾左手紧握手机,右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吼道:叫你们别来我们家!杨蕾,果然,声如雷,竟然盖过了大爷大妈们的风头,大家都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房诚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杨蕾却一脸的舒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川南苑是一个很小的小区,但是因为并无交集,人与人之间少有往来,彼此相识的并不多。所以,大爷大妈们都瞪着两只惊讶的环视嗑友,仿佛都在问:这对小夫妻是哪家的?什么情况?

见大家都在微微摇头,怀抱白毛狗的顾阿姨压低嗓子说:那是我管理的那幢楼,57号501室的。男的姓房,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女的姓杨,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同是卦友兼楼组长的毛阿姨一边往房杨氏方向噘嘴,一边小声向顾阿姨请教。

见大家都围在自己身边,忽闪着一双双求知欲极强的眼睛看着自己,顾阿姨半仰面朝着501方向,一边给她的狗儿子顺毛,一边向大家解惑。原来,是杨蕾不想让亲爸亲妈来帮他们带第二个孩子。

“因为人口老龄化问题,计划生育政策从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到全面放开二胎又到鼓励三胎。这对小夫妻积极响应政策,很不错。”退休干部老吴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认为三胎是需要经济基础支撑的,现在的年经人,压力也很大,三胎要慎重考虑。二胎倒是很有必要。”门卫老大爷接着道。

毛阿姨说:“是呀,和我们一样,现在的年经人也总有病倒的那一天。到那时,他们的孩子正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年代,繁忙的工作已经让孩子累得精疲力竭,如果没有个兄弟姐妹相互帮衬,夫妻俩如何照顾得过来四个老人?”

“有一天,我们终将离开。如果没有个兄弟姐妹,我们的孩子,除了他们的孩子外,将举目无亲,孤孤单单。从情感上,至少对于我来说,我接受不了。”顾阿姨感慨道。

顾阿姨告诉大家,房诚是重庆人,是家中独生子,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杨蕾是本地人,杨父杨仁义,是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从教几十年,前几年光荣退休。杨母庄贤慧,退休前是学校宿舍的宿管阿姨。老夫妻二人一生,都直接间接从事着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在园林中为社会培育了不少桃李。杨、庄二人对学生学业上的指导、生活上的关照,那是可圈可点,深得同事、家长认可,多次被评定为优秀班主任、最美宿管。

房诚和杨蕾两人在同一家工厂上班,经人介绍,经过两年自由恋爱,步入婚姻殿堂。

两个年经人的结合,双方父母对此都很开心。杨爸妈出了个首付在川南苑为小夫妻买了一套毛坯房,房产证上是杨蕾的名字。房爸妈出钱装修。房贷按揭由小夫妻二人还。二人结婚后,一直住在小区里,平日里朝九晚五,双出对入,生活得十分幸福。

婚后第二年,大女儿房洋出生。当时由于杨老师夫妻二人尚未退休,学期又尚未结束,腾不出手来帮助女儿女婿,房母便来到川南苑,伺候儿媳坐月子。月子结束后,迫于生活压力,杨蕾回厂子里上班,房母继续留下来带孙女,房父则一个人留在老家,农活忙完后,便去砖厂上工。

房洋出生是五月初,学校放假是七月头。

两个月里,房母白天哄孩子,烧饭洗刷,累得是精疲力尽,半夜里还要给孩子换尿不湿,喂奶。除了周末,下半夜尽量让小两口休息,怕影响次日上班。

婆婆的辛苦,杨蕾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十分感激。若非婆婆在此,她和房诚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柴米油盐水电气,通讯汽油和房贷,奶粉再加尿不湿,这些开支,差不多就掏空了他们夫妻俩一个月的工资,根本无力再去支付一个月七八千的月嫂钱。

眼看尚有几天就放假了,婆婆和儿媳商量,说假期辛苦亲家母来带一下洋洋,她回老家去,陪陪洋洋的爷爷,顺便到砖厂上两个月的工,多少赚点家用。开学前,她再回来。

杨蕾欣然应下。说婆婆辛苦了两个月,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公公这几十年,常年不是砖厂就是沙厂,干的都是体力活。俗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公公每天拼命输出体力,却从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营养钱,身体早已累跨了。暑假里正是酷暑时节,婆婆回去,照料一下公公的生活,甚好。

她的话,听得房母心里像是吃蜜一样甜,笑得嘴角都弯到耳垂了。心想,儿子能找到杨蕾这个如此善解人意的儿媳,真是老房家的福气。

为什么杨蕾对待公婆的态度和对待爸妈的态度反差如此大?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搪塞

群英公寓,如其名,住在这里面的,都是精英人士。

四幢,三单元,802,两室两厅一卫一厨,房屋面积不大,六十五个平方。这是一个特殊的组合家庭。

主卧是杨仁义老师和妻子庄贤惠的房间,客卧住的是一个特殊女房客——熊如燕,某服装公司的老板。二十几年前,熊如燕与前夫离婚后,就与杨老师夫妻二人同一屋檐居住。熊如燕称庄贤惠大姐,庄贤惠有什么事情都会与她沟通,她也经常为其排忧解难。

昨夜,庄贤惠刚准备睡觉,就接到二丫头的电话。杨蕾说婆婆这两个月日夜操劳,十分辛苦,希望杨母能在暑假里帮忙带带外孙女,让婆婆回老家去休息两个月。杨母说和杨父商量一下。

庄贤惠将女儿的请求告诉老公,问他怎么办。杨老师听罢,一边上床一边直摆手,一个劲摇头,激动地说:“我不同意啊!带什么带?孩子是他房家的,关你什么事儿?”

“看你这话说得,蕾蕾的女儿,不就是我们的外孙女嘛?洋洋虽然姓房,但也有我们老杨家的一半血脉不是?二丫头说的也是,她婆婆辛苦了两个月,也需要休息休息。”

“带个小婴儿能有多辛苦,难道比她下地干农活、上厂搬砖还累?”

“我们当初带三个丫头,背上背,怀里抱,冲奶,换尿布,碰上孩子哭闹,深更半夜还要强睁双眼哄她,自己连觉都睡不好,你忘了?”

“我没忘,是你忘了。既然都知道带孩子累,你干嘛还要赶着上去受罪?再说了,你有那个空闲时间吗?”

“马上放暑假了,我管理的初一宿舍楼又没有什么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去帮帮忙正好打发时间。”

“318自驾游你不去啦?二十多天呢,你还愁打发时间?”

“那我该怎么回蕾蕾话呢?”

“随便你怎么回,我睡觉了。”说罢,杨老师倒头便睡,一会儿就打起了如雷般的鼾。

次日是周日,一大早,杨仁义便和朋友出去钓鱼了,他们早些天就约好的。

熊如燕起床的时候,庄贤惠正在阳台上晾衣服。这个三口之家的衣服,都是她包干的。熊如燕走过去,从盆里捡起衣服,和庄贤惠一起晾。

“姐,昨晚听你和老杨在说什么时间不时间的,是怎么回事?”

同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姐妹,熊如燕知道这个姐姐有什么烦恼都会找她诉说,有时候,她会找机会自然而然地引出话题,主动为庄贤惠出谋划策,指点迷津。这也是庄贤惠将她视为知心姐妹的原因。

“蕾蕾来电话,让我暑假两个月去带大孙女。说她婆婆辛苦两个月了,回去休息两个月,等这边开学了再回来。老杨不同意,说是没时间。”庄贤惠只字没提带孩子有多么累。

“我支持老杨。干嘛去带呀?带个小婴儿能有什么累的,不就是饿了喂,拉了换,哭了抱这点事吗?你看她一天呆在屋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太阳晒不到的,吃的穿的都不用操心。这日子,过得比她在老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惬意多了,真是不知足!还累了?要回去休息两个月,我真是服了!姐,你听我的,别去带。我们不是已经定好了,7月10日去自驾318吗?你要是去带孩子了,就没时间去了,就我和老杨出去,也不热闹呀。你就别多想了,我们开开心心出去玩吧,上了一个学期的班,也很累了,你要学会犒劳自己。”熊如燕如簧的巧舌像机关枪一样给庄贤惠扫了一梭子。

熊如燕其实是二婚离异的。她和第一任丈夫有过一个儿子,但是儿子出生后,她就没有带过几天,都是婆婆在管,而离婚时把三岁的儿子给了丈夫,她是彻底放飞了自我。二婚没有孩子,是她不愿意生,说有了孩子不自由。第二任老公一家因此容不下她,又被离婚了。这二十多年,住在这个三口之家里,她是不洗不刷,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洗双袜子,杨仁义都说,你放着吧,贤惠帮你洗,顺手的事儿。她在娘家时,都没有过过这么舒坦的日子,她的两任老公,都没有这么宠过她。

熊如燕的话让庄贤惠本就被杨仁义动摇了的决心彻底崩塌。对呀,我自己还有一大堆事儿呢,此生必驾318,没三个礼拜搞不定它,这都是时间呀。嗯?对对对,我还要去做头发,还要美甲,我很忙的。她在心里把自己的时间盘算了一下,确实没空闲呀。

“我该怎么和蕾蕾说呢?”她也知道,这些个理由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庄叔叔今年快八十了吧?”

“是的,再有两个月就满八十了。”

“人年纪大了,身体欠佳也是正常的。这个时候,作为子女,应该多多陪在身边。”

晾完衣服后,庄贤惠就回房间给杨蕾打电话。

“妈,你和爸商量好了?”

“嗯,商量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过来带外孙女呀?”

“蕾蕾,你外公再有两个月就满八十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太好,假期里,我想去外公那儿,多陪陪他。”

”外公怎么了?我上周和他通电话,他说他天天都和老奶奶们在跳广场舞呢。”杨蕾很惊讶,也很担心,毕竟小时候,外公外婆对她可好了,每逢节假日,她都是在外公家度过的。

“你这孩子!怎么就听不懂呢?”庄贤惠语带责怪。

“我怎么……妈,我一会儿给你回过来,熊阿姨给我来电话了。”杨蕾说完就挂了电话。

庄贤惠看着手机,会心一笑。

“熊阿姨,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没想你,我是想洋洋了。”熊如燕一如往常,随意笑道。

“哈哈,想洋洋了。小家伙可可爱了,肉嘟嘟的,香喷喷的。”

“你说得我都想抱回来玩几天了。”

“好呀好呀,正好暑假快到了。你来带回去,和我妈一起玩两个月,顺便让我婆婆休息两个月。这两个月来,她确实累坏了。”

“唉哟妈呀,两天还行,两个月,你可是要了我和姐姐的老命了。我最怕带小孩了,当初我那儿子,就是不安分,小混蛋经常半夜三更瞎闹腾,就不能放床上,一放就醒,一醒就闹,受不了受不了。那段时间都是我婆婆带的。”

“洋洋有时候也这样,所以我才想着趁暑假,让婆婆休息两个月,叫我妈来帮帮我。我刚刚电话里正和她说这事儿呢,听她口气,不愿意。”

“蕾蕾,不是阿姨说你,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让惠姐去受这累呢,那可是你亲妈呀。你婆婆庄稼人,皮糙肉厚的,身体结实,累不了。你妈吃不消的。再说了,你爸妈这几个月上班也挺累的。我们早就定好了行程,7月10日去自驾318,计划8月1日才回来。318,此生必驾,你要是让你妈过去带娃,那她可能就此生无缘318了。蕾蕾,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相信你不会让你妈留下这个遗憾吧?”

“可是,我都已经和婆婆说好了,这可咋整呀?”

“这还不简单?你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好了。嗯——你外公……”

“我知道了,阿姨。”

晚饭后,吃饱喝足的小洋洋啃着小手又睡了。三个大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杨蕾把杨母的理由说了出来。

房诚一听,皱着眉头说:“怎么回事?前两天和外公视频聊天时,他还在幸福广场和张奶奶跳舞呢。”

“妈今天电话里和我说的。”杨蕾语气不自然,眼神飘忽,不敢看老公,更不敢看婆婆。说完便抬起茶几上的800ml水杯,一口闷光。

“外公年纪大了,平时对我们也很好。今天时间来不及,我先打个电话,我们下周末再去看望他。”说着便掏出手机。

“你是怀疑我在欺骗你,还是怀疑我妈说谎了?”情急之下,是还是脱口而出,反倒坐实了此地无银。

眼见儿媳妇眼底闪烁着慌乱却强作镇定,试图用分贝为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增加可信度,而实诚的儿子这一瞬间迷茫在是与还是之间无从选择。心如明镜的房母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就是一个连遮掩都不屑于的搪塞,但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实质上她都无法反驳,相反自己必须立刻将此话题终结。

“小诚,你们外公年纪大了,身体突然不适是在所难免。蕾蕾妈去照顾老人,也是应该的。这是孝道。你以后对你岳父岳母也要孝顺,知道吗?”

说罢,房母缓缓将手里的遥控器轻轻地放回茶几上,就回房了。

躺在床上,房母辗转难眠。她的脑海里,两个画面循环播放:两个人在两个场景中将两个截然相反的态度衔接得天衣无缝且毫无违和感。


三、婚事

街边的歌手边弹边唱:“那夜真的好浪漫,我带你去看月半弯,有点害羞,却很幸福,这种感觉我很喜欢。让我温柔靠近你身边,你也轻轻陷入我臂弯,感觉爱情,悄悄来临,纷纷扰扰与我无关……”

歌声中,房诚与杨蕾十指相扣,又在幸福广场撒狗粮。杨蕾脸上挂满名为幸福的微笑,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自己咬一口,递给房诚一口,伴着她银铃般的笑声,这一对情侣走进电影院。今天是5月20日,有一部新片上映,叫《我们结婚吧》,13点14分开始。

杨蕾的大姐夫与房诚是同一个车间的工友,是一头社牛。两人相识相知七八年了,经常在午休时坐一起吹牛打屁。房诚是一个对朋友很交心的人,在聊天过程中,他将自己因为彩礼原因而失败的几次相亲都和殷正说过。殷正对房诚这个小伙子那算是知根知底,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正好小姨子也老大不小的,该成个家了。在殷正和杨珂的介绍下,同厂的两个年轻人初次见面便确认了眼神,很快就从互不相识的厂友变成了恋人。

一年半的交往,两颗年轻的心在不断的接触中迅速升温,彼此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的终生。

从电影院出来后,杨蕾问房诚:“怎么样,我说这电影很好看的,现在相信了吧?”

“嗯,是的。”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话想对我说?”杨蕾柔情地看着房诚,有鼓励,有激动,有害羞。

“饿了吧?我们去吃饭。”房诚伸出右手食指,刮了刮佳人琼鼻,说道。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你关心的就是吃?你大概应该是说错话了。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杨蕾眼神幽怨地暗示他。但她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实诚的人,这也是她最喜欢他的地方。

接收到信号的房诚秒懂,接过话茬就说:“蕾蕾,我们结婚吧?”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杨蕾开心极了。可她还是强压激动,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搓着左手食指,说:“啊?我们双方父母都还没有见过面呢。这种事,肯定是要父母同意的呀。”

“好,我给咱爸妈打电话,约个时间,他们过来,和咱爸妈见过面,聊一聊咱的婚事。”房诚把杨蕾拥在怀中。

“咱爸妈?你说什么呢?我可还没有同意呢。”小妮子挣脱房诚的怀抱,跑开了。

房诚追上去,右手拉住她的左手,十指相扣,她顺势靠在他的肩头……

一个星期后,房诚的父亲房善德携妻子王柔从重庆赶来。在云水瑶三号包厢,四亲家正式会面。

一番寒暄,推杯换盏。俩亲家翁就像相识了几十年的朋友,相谈甚欢。俩亲家母亦聊得投机。一顿饭吃得是其乐融融,也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定下了。

饭后,杨仁义让两个小辈自己去玩,亲家翁亲家母由他们招待。

幸福广场有一个中央花园,此处环境清幽。四个老人围坐在一个石桌前,就孩子的婚事做更深层次的意见交换。

“孩子结婚成家,是人生大事,一辈子就一次。老房,城门洞里打竹竿,我就直说了啊。”杨仁义开了个头。

“亲家快人快语,直说无妨。”房善德接过话语。

两个亲家母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自家男人相商。

“成家成家,有房才是家。孩子结婚,婚房肯定是要有一套的。孩子们都在这边上班,房子肯定要在这边买。”

“新房就由两个孩子去挑,亲家你们给参谋参谋。只要合适,我们砸锅卖铁也支持。”

“蕾蕾和我们说过,你们家里并不宽裕。房子的事,她说等以后再说。但是,作为父母,我不希望她以后委屈,所以我认为房子,还是应该现在就买下。而且,现在的房价,呈上涨趋势,再等几年,他们养个孩子,各方面开支都不小,再想买房,就更不现实了。我们也不是迂腐之人,彩礼什么的,我们不要,那些都是虚的。不如为他们置办一套房,买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小是小了点,但也够他们一家三口住了。每月的按揭,由他们自己去还。首付15万差不多了。”

15万?!房爸妈神情颇不自然。每年农闲到砖厂上工,一个月也只三五千元,一年满打满算也就三万,这些年省吃俭用,积蓄才十来万,全拿出来也不够。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为了儿子的婚事,房善德眼神坚定地说:“行,首付,我们会凑齐。”

“不,不,不!”杨仁义连忙摆手,笑道,“你们家的情况我了解,这首付,还是我们来吧。”

“这……”

“不过,我有两个想法,一是,新房装修的费用,你们老房家出,如何?”

“亲家,没问题!那第二个呢?”

“房产证上写杨蕾的名字。”

“这是应该的,房子本来就是给他们的,蕾蕾的名字当然要在上面。”

“我的意思是房产证上只写一个名字。”

见房善德和王柔面带迟疑,庄贤惠连忙说:“这个事不是小事,王姐你们不用急着答复。你们和房诚商量一下,再决定。”

“老房,你今年五十七。现在你们那儿每个月能领多少养老金?”

“120元。”

“这么少?!同是农民,你们一年下来比我们这边一个月的还少,这可顶不了什么用呀。”

“聊胜于无嘛,这也是政府给的福利。我们也没打算靠这点养老金过日子。只要还能动,多多少少,还是要挣一点的。”

“现在消费水平高,年轻人压力也大,我们只要还能动,就不能坐吃孩子。”杨仁义说。

“爸,你们在聊什么呢?”杨蕾问。她和房诚也转到了中央花园。

听父亲了婚房的事,杨蕾略带责怪地说:“爸,我不是说了嘛,房子的事不着急,我和房诚再努努力,凑个首付和装修款,我们自己买。”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我和你妈出首付,你公公婆婆出钱装修。这套房就是你们的婚房。”

“我……你们和我过来一下。”杨蕾拉着父母去了一边。

“我已经和你们说过了,阿诚他们家不宽裕。现在虽说只是出钱装修,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少说也要十来万才够,这不是要掏空他们所有积蓄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庄贤惠拉着女儿的手,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亲家,房产证上只写杨蕾的名字,我们和房诚商量好了。”

刚回到石桌旁的杨蕾听到房善德的话,顿时火了:“爸妈,你们在做什么?凭什么房产证上不写房诚的名字?我们家出首付,他们家出装修,这钱是差不多的。房贷又是我们一起还,所以说,房子也有一半是他的,你们不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吗?”

看到杨蕾如此为房诚考虑,房善德和王柔甚是欣慰。王柔连忙拉着杨蕾的手:“蕾蕾,你嫁给房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都一样。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听咱爸妈的。”见杨蕾还要争什么,房诚搂着她的肩膀说。

杨蕾和房诚选的房子就是川南苑57号501室,毛坯,首付14.8万,装修一共花了将近11万。

房子是十月中旬装修完成的,婚期定在了元旦。

婚礼十分热闹,杨仁义在桌上当着亲朋好友的面拍着胸脯对房善德和王柔说:“亲家,房诚和杨蕾结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虽然远在重庆,也要常来坐坐,看看儿子,看看孙子,要是来得不勤,孙子我来带,以后只跟我亲,你们可别吃醋啊。”

“一定是特别的缘份,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他多爱你几分,你多还他几分,找幸福的可能。从此不再是一个人,要处处时时想着念的都是我们,你付出了几分,爱就圆满了几分。”婚礼结束时,会场响起张宇的这首歌,是对新婚夫妻的祝福,同时,也是叮嘱。


四、巧

生活如鞭,抽得人遍体鳞伤;生活如箭,扎得人千疮百孔;生活如磨,碾得人精神崩溃。但,人活着,还得坚强。

暑假开始。

王柔继续留下来,每天带孙女,洗衣烧饭刮地板,忙得是精疲力竭。

杨仁义三人亦忙得不亦乐乎,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防高反,防感冒,凡网上说的必备品,都备了一套。

一切准备就绪,憧憬着此生最美的风景的庄贤惠于7月8日晚接到父亲的电话:“小惠,我是你张阿姨,你爸跳舞时摔了一跤,右脚踝骨折了。我们现在在一院,你赶紧过来吧。”

人吧,就不能胡说八道。为了不带孙女,为了318,说自己的老父亲身体不好,这不,咒语灵验。庄贤惠就如愿以偿地去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

她本想让杨仁义一起去的,但杨仁义不同意:“多大点事儿?爸是右脚踝骨折,只是行动不便,好多事情拄着单拐还是能做的,你一个人,能行。”

庄贤惠每天给老父亲烧饭洗衣,推着父亲去广场上看大妈跳舞。杨仁义和熊如燕则如期与318约会。

8月,王柔一母同胞的大哥病故,与弟弟庄贤肖轮班的庄贤惠轮休在家,在杨蕾的再三央求下,她去帮忙带洋洋。尽管只带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累,原来一个人真的转不过来。

那天晚上睡觉时,她给老杨发视频,想让他来搭把手。

“谁叫你去带的?你自己想办法,我早说过,不带!”

“不带怎么办呢?总不能让蕾蕾请假在家吧,请一天假扣扣一天工资,全勤奖也没有了,他们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不,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又不是外人。”

“你的工资卡不是给她了吗?一个月三千多,还补不上她这几天工资。出钱不算,还要出力,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杨蕾出来给洋洋冲奶粉,正好听到了这话。本就因孩子闹腾而烦躁的心顿时压不住火。

她回到房间,从衣柜抽屉里翻出母亲的工资卡,冲到母亲的房间,举着银行卡冷冷地对视频里的父亲说:“这是妈妈的工资卡,里面的钱,我一分都没动过,现在,物归原主。”说罢,返回房间。

房诚连夜给房母订了第二天上午的高铁票。

“亲家,你怎么就回来啦?在家多休息几天呀。”看到王柔一脸疲惫地进屋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庄贤惠赶忙迎上去,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在家里闲着没事,想洋洋了,就过来了。”王柔说着,从婴儿床上抱起孙女逗起来。

庄贤惠当天回到群英公寓,感叹了一句“总算解放了,这一个星期可累死老娘啦”,便从下午一觉睡到晚上八点。

随着洋洋慢慢长大,每季都要换几身衣服,每个月奶粉要喝3-4桶,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可工资却不见涨。

生活的压力让小两口几乎喘不过气来。两人每天晚上下班后,轮流着一个人在家帮忙带孩子,一个人去跑外卖。无论严寒酷暑,不分阴雨昼夜,跑腿都在路上,用汗水冲刷脸上的灰尘。

看着外孙女的日子过得如此辛苦,庄老爷子将自己的养老金卡强塞给了杨蕾。杨蕾不忍心花,也放在了衣柜里。

骑手很多,竞争很大。为了多争一点,平常总刷抖音的杨蕾都只盯着平台抢单了,这时候,拼的就是手速,就像抢红包一样,手慢无。

见又有单了,她一指速点,抢到了,可她却很无奈:这个地址太熟悉,但这个地儿,她已经有几个月没去了。

星巴克,三杯焦糖咸奶油燕麦拿铁,群英公寓,四幢,三单元,802,庄女士,138****5857。

门铃响起,熊如燕从猫眼里看到杨蕾站在门外,边开门边笑着说:“蕾蕾,快进来!你这孩子,多久没回来了?”

“您好!这是您的外卖。”回应她的,是面带职业微笑的杨蕾公式化的术语,以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递过来的拿铁。

一时脑子短路的熊如燕条件反射地单手接过外卖,等她反应过来,杨蕾的身影随着电梯门的闭合而消失。

“春池嫣韵!”身后传来杨仁义的虎狼之词,“过家门而不入吗?”

“古有大禹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有杨蕾为生计家门开而不入。”电梯轿厢中,杨蕾笑得很牵强,也笑得很坚强。

杨蕾拖着一身疲惫走进家门时,时针已经指到了夜里11点。婆婆满是心疼地看了她一眼,就去厨房端出刚刚加热过的饭菜。

杨蕾洗了一把脸,便狼吞虎咽起来。

“小蕾,累了,就歇两天,或者,早点回来。我知道你们经济压力大,但是,你知道吗?日子,穷也是过,富也是过。就算为了洋洋,我们也要保重身体不是?别太操劳了,省着点,日子能过下去的。”

“嗯。”声如蚊吟,其咽哽喉。

杨蕾心里无数次在问:“自己身体流淌的真是杨氏血液吗?为何我就成了爹不疼、妈不爱的孩子?难道,嫁出去的女儿真是泼出去的水?”

“我杨仁义的女儿,竟然去送外卖,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刚躺到床上的杨蕾才接起电话就听到父亲如雷的咆哮。

“我只是想给洋洋多挣几块奶粉钱。”杨蕾的语气很平静。

“奶粉钱奶粉钱!一个月能喝多少?我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不许再去了!”杨仁义用命令的口吻说。

“洋洋正长身体,现在一个月喝3-4罐,每罐将近500元。我们现在多赚点,以后也轻松一点。”杨蕾仿佛没有听出父亲的不满,倒是像在和一个闺蜜在聊家常。

“我们没有补贴你们吗?”

“工资卡我已经还你们了。”

“你外公的养老金卡不是给你了吗?”

“你也知道那是外公给我的呀?!”杨蕾语气依旧平静,但脸上挂着冷笑。

杨仁义仿佛看到了女儿的冷笑,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咬着牙,说:“外公的卡要给也应该是先给我们,现在给了你,也算是我们给你的。”

杨仁义不愧是优秀教师,这道理一套一套的,听起来好像也没毛病。

不知杨蕾是不是被父亲的歪理所折服,她没有继续争论,只是疲惫地说:“我累了,要休息了。外公的卡我也没有动,明天我和他说一声,如果他同意,我把卡给你们送过来。”

“哼!”杨仁义也挂了电话。

他竟然没有发现,杨蕾自始至终都没有叫他一声“爸”,也没有提到一声“妈”。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有规律地过着:带娃的带娃,上班的上班,做家务的做家务,送外卖的亦如故。庄老爷子的卡也还放在杨蕾这里,杨老师的那个电话只影响到了他自己——庄老爷子把他们两口子叫回去,关上门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们两个不像话的东西,年龄加起来比我都大三十多岁,马上都要退休了,这几十年都活到哪儿去了,啊?……这几十年都没有发现你们竟然是如此怎自私自利的人,是我眼瞎还是你们伪装得太好了……你们那三个丫头小的时候,每逢节假日,有时候我和老婆子去接,有时候你们两口子送来,现在我想想,毫不夸张地说,一年节假日有85%的时间,是我们老两口子在帮你带娃……你们现在是怎么做外公外婆的?洋洋都多大了,你们带过几天?……不出钱也不出力,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如此内外双标、表里不一的人,还优秀老师!最美宿管!我呸……滚——”

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整整骂了半小时不带中场休息的,可见他心里是何等愤怒。


五、房

庄老爷子早几年心脏搭过支架,这次又怒火攻心,病倒了。

住院期间,由于工作原因,庄贤惠和庄贤肖都没有时间陪床,于是就请了护工。姐弟二人有时间就去看望。

两个星期后,老爷子病情稳定,回家静养,由姐、弟二人依轮流照顾,一人一个月。

老爷子身体每下愈况,加之久卧床榻,时常因情绪烦躁而无故与姐弟二人吵闹,尤其是庄贤惠夫妻俩,他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如此半年过去,姐弟二人一拍即合,将老爷子送进了幸福港湾——一个养老院,里面住的多是无人奉养的老人,像庄老爷子这样的实在是少数。

庄老爷子也乐意,在这儿还可以有人聊聊天,比在家有劲,最为重要的是,一起跳广场舞的张阿姨也在。

有一次,姐弟二人相约去看望老父亲。老爷子提及宝贝外孙女杨蕾过得太苦,他走后,名下的那套房子留给杨蕾。见姐弟二人没反对,老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杨蕾带着洋洋来看望外公是在两个月后,这时老爷子已经很难下床了,他坐在床上看着杨蕾和洋洋,笑得很开心。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让杨蕾相继拨通了庄贤惠和庄贤肖的电话,让他们立即把他的房产证带上,马上来幸福港湾。同时还叫来了杨蕾的大姐夫妇:杨珂殷正。

一小时后,姐弟二人来了,但庄贤惠却支支吾吾地,就是不拿出房产证来,还装傻充愣地问父亲好端端的拿房产证做什么。原来老爷子是想趁机将之前说过的事情落实。杨蕾此时才知道,病重卧床的外公至今还挂念着自己。

对于赠房一事,拆五套庄贤肖夫妇没意见,拥有两套房的殷正夫妇也同意。于是,就都把目光投向杨仁义和庄贤惠二人,示意他们把房产证拿出来。二人眼神闪烁,含糊其辞说忘带,还承诺说回去就给杨蕾,老爷子点点头,此事算是定了。

“爸,这事口说无凭,还是立个字据吧。”庄贤肖意有所指地提议。

“二舅说得极是。”与庄贤肖交换过眼神的殷正立即附议。

庄老爷子立即催促他们立字据,他要在上面签字。

瞬间,杨仁义夫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老爷子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二人:“你们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事?”

“没……没有……”二人不敢看老爷子的眼睛,庄贤惠立即转移话题,“爸,你应该也累了,要不我们就先回去,你休息休息。”

“我不累。贤肖,你去家里一趟,把房产证取来。”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还隐隐带着一丝冰冷。

半小时后,庄贤肖阴沉着脸回来,进门便说:“爸,房子,没了。”

“嗯?”老爷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姐和姐夫已经把房子卖了,半个月前已完成所有手续,别人已经开始装修了。”

老爷子当场背过气去,被紧急送往医院,经抢救,无效,享年八十四岁。

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后,各回各家,自此后,姐弟二人互不往来。杨珂杨蕾也因为对杨仁义夫妇颇多微词,除了逢年过节,一年难得去一趟群英公寓。


六、终章

为了将来有个弟弟或妹妹和洋洋作伴,为洋洋分担压力,房诚和杨蕾决定生二胎。公公婆婆尊重他们的意见,也赞成他们的见解,还安慰小两口说他们两把老骨头还能动,会尽量提供帮助。倒是杨老师夫妇极力反对,还扬言绝不给予他们一分一丝财力的资助。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杨仁义夫妇退休在家,无所事事,经人介绍,进了一个炒股群,在高手的指点下,一开始就赚了好几万。后来,将所有积蓄投入,买了几支股友推荐股,有亏有赚,倒也持平。半年后,最初指点他们的大师给他们推荐了一支股,说将来一定会大涨。苦于所有积蓄均已抽出,没有资金,杨仁义夫妇只能眼睁睁看着群里的股友分享喜悦。

观望了十天,大师每次的预测都准。眼红的杨庄二人在股友的帮助下,将群英公寓的住房抵押贷款,并全部投入了大师的推荐股。

在之后的前三天,股票都在稳定上涨。第四天,跌了一点点,大师说是正常的,叫稳住。然而第五天……杨老师的眼镜都被跌掉了,他们当即去找大师,大师消失了。他们在联系群里其他股友,一致表示前一天已全抛。

从那天开始,股友们全部潜水。两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然而……

房股两空,特殊的三口之家就此解散,熊如燕暂时住在服装厂宿舍,杨、庄二人租了一间老破小居住。

这时候,房诚和杨蕾的第二件小棉袄出世,取名杨芳。由于一个人忙不过来,房善德也从重庆赶来,老两口主内,小夫妻白天厂里上班,晚上双双兼职送外卖,日子虽然辛苦,却充实,也幸福。

一家六口,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已经住不下了,杨蕾和房诚还有公公婆婆商量,把现在这套房子出售,加上外公的养老金,凑一个首付,换一套三室两厅一厨两卫的房子。

过不惯苦日子的杨仁义和庄贤惠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事,给杨蕾打电话,又是道歉,又是诉苦,说要来帮她带洋洋和芳芳。杨蕾一口拒绝,并和房诚和公公婆婆通气,如果杨、庄二人给他们打电话说这事,拒绝!

其后的一段日子,杨仁义和庄贤惠三天两头给杨蕾打电话说这事,都被拒绝。最后,庄贤惠还跑到工厂门口堵杨蕾说这事,遭拒的庄贤惠破口大骂,说杨蕾夫妻不肖,置无家可归的父母不顾。

今天,庄贤惠又来电话,还威胁不同意的话,就到川南苑小区门口来闹。于是杨蕾对着电话怒吼:“我还是那句话,叫你们别来我们家!”

挂了电话,心里堵得慌的杨蕾到幸福广场去散心。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缘才能相聚,有心才会珍惜,何必让满天乌云遮住眼睛。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用相知相守还地久天长……”

一家音像店里飘出了胡歌和许茹芸合唱的《相亲相爱一家人》,杨蕾听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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