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的航班

1  

今天的航班看样子依旧满员,这条航线自开通起就一直热度不减。离起飞还有好一会儿,乘客都已经基本上各就各位,放行李的放行李、闲聊的闲聊起来。

我按习惯坐在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望着外面被地灯照亮的跑道发呆,身边的位子始终空着。过了许久后,一个姗姗来迟的旅客挤了过来,这是个像上班族般的青年男子,新理的平头简单干练,他穿着旧夹克,背着个单肩挎包,手里还拿着个透明礼品袋装好的小泰迪熊。见我正打量他,他便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神情匆忙中带了一丝疲惫。

因为头顶上的行李箱都被塞满了,他只好坐了下来,把挎包塞在座位下面,顺手将小熊放进了前排座位的后袋里。

起飞有些颠簸,过道另一边的孩子发出惊喜的叫声,旁边的母亲慌忙示意他放低音量,见儿子委屈地瘪起了嘴,她便赶紧塞给了他一个玩具汽车,还不忘检查了一下他的安全带。我不觉弯起了嘴角,观察周围的乘客——细看他们的穿着和神态,猜测他们的性格和职业,是我每天最喜欢的活动。可惜没多久客舱里的灯光就被调暗,天花板上只留下了两侧暗蓝色细光带,照出一排排黑色剪影。

耳边持续着单一的引擎轰鸣声。这时,坐在旁边的青年从座位后袋里抽出了一本杂志扇起风来。随着飞机陡然拉高的超重感,他坐直了身子,另外一只手僵硬地扣紧着扶手,额头上的汗水渐渐聚集,呼吸也有些滞重。

“你热吗?可以把空调开大些。”我说着便伸出手,帮他旋了下上方的送风口,冷气立刻嘶嘶地往外冒。

“谢谢,”他客气地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补充到,“我一紧张就容易出汗,哎,真不习惯坐飞机。”

“第一次坐?”

“好多次了,但还是挺紧张。你说这么大个铁块悬在半空,就算知道它安全度很高,心里还是没底啊。而且我又有点恐高,所以能不坐窗边就尽量不坐,往下看头晕。”他笑了笑,神态竟让我觉得有几分亲切。

“机舱里的空气不流通,气压变化也让人很不舒服。”我善解人意地说,“人归根结底是陆生动物嘛,对高空有恐惧是正常的。”

不过紧张成这样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呢,我想着。见他脸色不佳,像是还没缓过劲儿来,我便好奇地问了一个也许能聊起来的话题,“你坐飞机的时候是不是碰到过不太好的事呢?”

“对我来说坐飞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大家习以为常的颠簸,我也会受不了。不得以啊。”青年说完发现我还摆着一副期待的表情,又认真想了想,才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有一次我倒是遇到了挺奇特的事哦,让我印象很深刻。”

“那次也是夜航。飞机起飞不久后我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后来被尿给憋醒了,就起来上厕所。但是厕所的指示灯一直显示有人,我想站在门口等一下也没什么,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里面的人出来。我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我发现机舱里太安静了,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其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别说其他乘客发出的声音,连发动机的噪音都听不到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气压变化把耳朵给蒙了,就猛咽了几下口水,但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我开始有点发怵,茫然地往过道里走了几步,四周一片黑暗,我发现所有的乘客都睡着了,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毫无声息,简直就跟死绝了似的。”

“当时真是一头雾水,根本搞不清状况啊。还怀疑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飞机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或者是在哪个地方降落了,所以停下了引擎?所以我赶快就近挤进一个没人的座位,把窗户的遮光板打开,向外面望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被他的话给完全吸引住了,屏息凝神地望着青年那张紧绷的脸——他仿佛还沉浸在当时的那个场景中,目光直直地投向没有焦点的地方。

“我看到飞机还在空中,并没有降落。”他咽了下口水,“但是,也没有前进。”

“飞机悬停在了空中,是静止的。”

“会不会是你的错觉呢?”停了一秒后,我呼出口气,“夜晚在高空很难找到有效的参照物,加上没有气流干扰的航行会非常平稳,让你产生了静止的错觉……”

“当时已经接近凌晨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但有黎明的光线照亮云层,以云朵做参照物很容易就能辨别飞机是否在前进。而且关键是,发动机完全没有运转,这太诡异了,你听听我们这个飞机的噪音有多大?”

“后来呢?”我不置可否,只是饶有兴趣地追问到。

他皱起眉头像是努力回想了一番,才慢慢说到,“我也没别的法子,就赶紧去找乘务员,可是她们居然哪儿都不在,连配餐间里也没有人影。”

“我走到了头等舱尽头,前面就是机组室了。当我鼓起勇气想去敲敲看的时候。有人突然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个乘务员,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很意外的发觉自己又能听到机舱里的声音了。而且当我跟着她回自己座位的路上,看到不少乘客都在活动,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坐下来之后,就急忙把遮光板打开来看,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飞机正在正常前进着。”

“真是一个有趣的梦啊。”我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满意地评价到。

“也许吧……可我相信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见我没怎么上心,他像是有些失望,淡淡叹了口气,“这么久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科学没办法解释的事,”我安慰他到,“你平安到达了目的地就好啊,这是最重要的。”

后半句话是我发自肺腑的心声,对于航空公司的职员来说,没什么比把乘客安全送到目的地更重大的责任了。但前半句话我不敢苟同,在这个时代,世界上任何的灵异现象都是可以运用理性思维来认知的,因为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早已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便借口说不习惯久坐,挤出来走到过道上。舒展了一下手脚后,我开始一边慢慢沿着过道溜达,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身边每一位乘客,和机舱内的环境。

这是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内容——监督航班运行时的情况,及时发现并排除异常。可别小看这个工作,在航班刚刚开始运营不久,漏洞一度层出不穷。拿三年前我们公司的一次案例来说,在飞行过程中,有个乘客发现机舱壁上竟然出现了一道两指宽的裂口,这迅速引发了附近乘客的恐慌。可不是么,稍微有点航空知识的都知道,机体身在气压极低的万米高空之上,只要破了一丝缝隙,舱内的空气就会被瞬间抽光。

而刚刚坐在我身边的青年,他所经历的那个离奇现象,十有八九也是漏洞造成的。

虽然漏洞不会直接导致重大的安全事故,毕竟,这满满的一飞机乘客,没有谁是“真正”地坐在这架飞机上的,可放任漏洞的存在,导致他们怀疑起这架航班的安全性的话,事情就可能会变得得相当麻烦了。

我一丝不苟地查看着,顺道捡起了几个乘客掉落在过道上的衣服和枕头,为一个老人调整了一下座椅靠背,还把一个在走廊上摔倒的小姑娘护送回了座位。

完成了第一轮巡视任务后我走回到我的座位旁,却发现我旁边座位的那个青年不见了,安全带解开着散在座位上。

是去卫生间了吧?我抬头看了一眼状态为红色的卫生间指示灯,没有多加在意,刚准备坐进自己的位子里去,就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顿时止住步僵在原地。

咦?

耳边空荡荡的。无数杂乱的声波在不经意间寂灭成了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简直像是谁不慎按下了静音钮,万物声息顿时细不可闻。

我茫然无措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发现听力没出问题,但周围却毫无反应,别说发动机运转的隆隆噪音,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冻结住了。

全身一阵悚然,我急忙回到了过道,鞋子和地毯的摩擦声清晰可辨,成为了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动静。天花板上暗蓝色的光带渲染着幽冥般的气氛,映照出所有乘客的黑色轮廓,他们统统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一个一个就像摆设在仓库里的人偶。

空调的冷气窜进脖子里,吹得人全身恶寒。这架一分钟之前还生气勃勃的航班,现在就像已沉没海底的幽灵船,又像一个被遗弃在宇宙的真空中,连时间也停止了流动的空间站。

想起了邻座的男子刚讲给我听的怪事,我心跳剧烈起来,赶紧挤进就近的一个空位,屏住呼吸往舷窗外看去。

茫茫夜幕尽头,挂着一弯细小暗淡的残月,穿过下方漆黑云层的空隙,还能够看到地面城市的迷离灯火。

他说得对。我心中重重地一沉。即便从来没见过如此光景,但只要盯着眼前的画面看上几秒,就能很容易地判断出——这架飞机是千真万确地静止在了万米高空之上。


2

陈星飞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正做着一个特别带劲的梦——骑摩托飞车追着嫌疑犯走街串巷,枪战了好几回合,眼看就能把对方逮个正着,却给一下子摔下来,摔回了被窝里。

天还没亮,房间里阴冷阴冷的。他窝火地瞅了一眼空气中跳来跳去不停闪烁的来电提示,发现是上司,也不好发脾气,乖乖地接上了通话频道,满屋子立刻响起了那个性急老头劈头盖脸的啰嗦。

“啥?飞猫公司的一架航班昨晚失联了?”

这个新闻真是陈旧得像是从时光灰尘里扒拉出来的,呛得他一下子清醒不少。陈星飞翻身坐了起来,使劲抓了抓脑袋,以防是自己睡糊涂了,“老大,你喝多了吧?梦到解放前了?现在哪儿还有航班失联这等破事儿?”

他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架传统民航飞机在陈星飞上初中的时候就退役了,这个变革的时刻发生得很平淡,就像是曾经的我们再也忍受不了动辄几个月的海上航程,自从新的长途运输方式开始普及,运输的风险可控性达到了极致,几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人货损伤、丢失的事件。相比之下,传统飞机的费时耗力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你少跟我贫,跟你讲正事呢。说是失联,是因为现在还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飞猫公司那边的人报告说,所有乘客的‘坍缩’都失败了,一个人都没回来。但是呢,他们坚持对媒体声称不能确定‘死亡’或者‘失踪’,就用了这么个暧昧的词儿。”王警司草草说了个大概,催促到,“麻烦你尽快去趟飞猫公司,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你忘了我是在休假吗?要不是有两杯酒的交情我都不会接你电话了,”陈星飞打了个哈切,“航空公司出事关警察什么事?该调查调查,该救援救援,有交通运输安全局管呢。”

“你是咱们这儿难得的理科硕士,和他们公司的技术人员好沟通,我们去了听又听不懂,怎么和人家配合?”王警司开始哄他,语气倒是比较客气,“这是飞猫公司第一次出这么大事情,肯定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政府要求警方也介入调查,你就去负责这事儿吧,加班工资给你算上,啊,听话!”

“老大,理科也分很多种的,我学的是地质学……!”陈星飞弹了起来,抗议声还没落下,通话就被切断了,剩下一长段待机音乐飘荡在他一片狼藉的出租屋里。

陈星飞百般不情愿地抵达飞猫公司总部的时候,发觉公司大门已经被大量媒体和看热闹的群众给围堵得水泄不通了。

他低调地埋着头绕到一个隐蔽的后门,跟随一个等候在此的保安溜了进去,一路走到办公大楼门厅的时候,抬头便看见公司的Logo——一只移形换影的黑猫,下面有一句宣传语:“安全高效的光速之旅缔造者。”

陈星飞嘴角一路挂着轻讽,走出电梯,前方正对着他的一扇金属门立刻自动打开,他大步流星地跨进去,发觉自己来到一个宽敞的办公室里,目之所及处都是米白色的,极端简单的陈设。巨大落地窗的玻璃已经调成了不透明的模式,墙面的亮度让眼睛非常舒适。

“陈警官你好,我是飞猫公司的技术顾问,莫可。现在临时负责救援组组长的职务。” 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站起来迎接他,将他请到房间中央的沙发前坐下。他戴着黑框的无镜片眼镜,显得很儒雅,目测也就三十多岁。但现在这个时代,年龄是根本无法从外表上加以判断了。

“就你一个人?”陈星飞有些意外,看大门外的架势,他还以为这里肯定也是一团乱了。

“公司的高层刚刚都在,不过他们不太懂技术上的事,还要忙着应付新闻发布会,已经全权委托我来和你接洽了。我们位于世界各地的救援组的成员都已上线,这点你不用担心。”他说完递上来了一张名片。

“不用客气了,开门见山吧,早点解决我好回去继续休假。”陈星飞显然还在赌气,接过名片瞟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一长串头衔,除了他刚刚提到的,还有:“物理学博士,C省科学院物理研究所所长……”,他没看完便收了起来,也没回敬对方一张,便径直问到,“出了什么事?”

莫可倒是有几分风度,并不介意他的失礼,径自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要讲明白我们可能遇到的麻烦之前,我必须得简单介绍一下飞猫航班的背景,希望你有这份耐心。”

“这个没问题,工作嘛,”陈星飞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但你可别对我的理解力抱太大希望,毕竟我现在的物理知识顶多只有初中水平。”

“嗯,那也许有点困难呢。”莫可从容一笑,不慌不忙地说:“不过,你一定还记得一个常识吧?世间所有的物质,其实都是由最基本的微粒构成的,我们的身体也不例外。”

他说着伸出自己修长的手臂活动起来,“你能想象吗?现在构成我这只手臂的基本粒子们,其实来自于数十亿年前宇宙里一颗爆发的恒星?——它的碎片被抛落到宇宙中,参与了地球的形成,也提供了生命诞生的原料,经过无数迁移后,最终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这些来自于大自然中的元素,在我死后也会回归到自然之中。组成我们身体的基本粒子,和现今存在于自然界中的粒子,其实都是一样的。”

“所以,打个比方。”莫可说到这里,就像所有沉溺于终极谜题的科学家一般,眼睛熠熠发光,“假设你有一栋用乐高积木拼成的漂亮房子,你想把它寄给远在美国的朋友,那么你可以选择打一个包裹,用最快的航空快递,飞上十三个小时,到达他的手中。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方法……”

陈星飞立刻接上了嘴,“既然乐高积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的朋友可以在当地买套一模一样的组件,然后照着我传给他的照片,拼出同样的房子,对吗?”

莫可满意地点了点头,“后面这个方法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近乎于零,这就是飞猫航空的原理。我们在出发地把乘客分解成量子态——也就是将他们的身体拆解成最基本的粒子释放,然后将分解时绘制好的坍缩路径传送到目的地,目的地立刻将他们强制坍缩回本征态——用俯拾即是的各种基本粒子重新组合成他们的身体。”

陈星飞从来没有体验过飞猫航班,只是听他这么平淡地描述一次,还是觉得心里莫名不适。就像很多人有坐飞机恐惧症一样,他无法接受身体的凭空蒸发,不由脱口而出,“你不觉得这其实是杀人吗?或者至少是对生命的一种亵渎。”

听到出乎意料的质问,莫可着实愣了一下,“真对不起,你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但我就是觉得这很可怕,就算绝大部分人已经习以为常了。”陈星飞承认,比起同龄人,他的三观确实更加老派一些。

莫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打量着这个严肃到略嫌保守的男人,“陈警官,用生和死来界定微观世界是不准确的,他们只是被分解成了物质最本真的状态。当然,你也可以把他们定义为死亡——按照世俗的判断标准,但如果更准确一点,我会倾向于说他们是既生又死的状态。”

看着陈星飞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的表情,莫可侃侃而谈,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反感而停下来。

“并且,和你想象的正相反,这种运输方式很安全,虽然飞机已经有相当好的安全性了,但我们的安全记录还要更好。没有实体,就能规避路途上的一切风险。只要坍缩路径的记录还在,我有信心,不管过多久我们都能够把乘客找回来……”

“哼,这么说来你们哪需要警方来多管闲事呢?”陈星飞终于忍不住,厉声厉气地打断了他,“现在这样又算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莫可并没有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制,依旧照着举重若轻的步调解释着,“其实很多人像你一样,对这项技术抱有强烈的疑虑。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重新组合回来的人,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吗?这个担忧是有道理的,人类除了肉体,还有灵魂——当然,严格来说灵魂也是量子体。在我们将身体分解的时候,等于摧毁了灵魂的容器,”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部,“人的意识将无所凭依,而意识一但消散,就无法完成完整的坍缩,因为,是意识决定了无数粒子坍缩的目的地。就像那个乐高拼成的房子一样,我们所能记录的路径是搭建的步骤,但是意识呈现的,是最终的效果图。这样说,很好理解吧?”

“所以我们就得想个办法,如何在整个旅程中,保持住乘客的意识,让它们不至于消散呢?”莫可就像卖关子一般停了两三秒,才继续说到,“答案就是——虚拟航班。只要在分解过程中,对这些人的潜意识施加暗示,让他们相信自己搭乘了一架航班,就能将他们的意识禁锢在这个梦境里,从而引导他们的灵魂一直到回归身体。”

“之所以选择飞机做载体,而不是汽车、火车什么的,是因为飞机的安全性好、封闭性好,周围的场景制作简单,能够最大程度博取乘客潜意识的信任……”

“可是一旦有乘客真正发觉到这架航班是虚伪的话,梦境会崩溃吗?”陈星飞觉得自己总算是抓住问题的关键所在了,迫不及待地下了论断,“所以坍缩才失败了?是因为乘客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拜托你不要再用‘死’这个词了,”莫可头痛地皱起了眉头,“一开始我是这么怀疑的,但是,我不认为这会导致现在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们所施加的潜意识暗示很强大,这种感觉像是做梦,当你完全沉浸在梦中,就会想不起现实世界中的事情,也想不起乘上这趟航班的前因后果,即便梦境中出现了一些反常现象,你也不会觉得太奇怪。想想看,你能身临其境地触摸到座椅的绒面,听到发动机的噪音,闻到空姐身上的香水味,若有人突然闹着飞机是假的,即便他说得再怎么头头是道,你只会把这个人当成神经病。所以,即便有人开始从梦里醒来,也不代表整个梦境会崩溃,我们至少能够把一部分人找回来的。”

“可是我们一个人都没找回来。”莫可低着头,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去,他突然咬了咬嘴唇说,“我现在非常怀疑……这架航班遇到了劫持。”

“劫持?”陈星飞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这是很奇怪。”莫可的声音仍然是冷静的,显然在警察到来之前,他已经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梳理过一遍了,“乘客在分解前都经历了“安检”,也就是潜意识扫描,潜意识是说不了慌的,一旦扫描发现了他有任何不轨意图,他是绝对不可能登机的。”

“但现在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可能了,也许是用了相当高明的手段,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都他妈是一个个幽灵了,怎么劫机?能劫到哪儿去?劫了又有什么用?”陈星飞觉得自己听了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一顿天花乱坠的科普,自己的脑袋也有点晕乎了。

“你别忘了,飞机上的人不会认为这一切是假的。”莫可交握的双手不觉收紧了,“最坏的情况,如果劫机犯意图摧毁飞机的话,你作为一个乘客,亲眼目睹了客舱在你面前燃烧、爆炸、或者解体,你感受到自己正在受伤流血,你会深信自己必死无疑。”

“这就是最可怕的事,一旦乘客们的潜意识确信了自己的死亡,我们坍缩回来的就会是三百一十二具尸体。”

陈星飞深深地打了一个寒战,彻底僵在了那里。突然间他血气上涌,猛地跳了起来,抓住莫可的衣领恶狠狠地逼问到,“绝不允许!听懂了吗,这种事绝不允许!我们有什么办法搞清楚航班的状况?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你冷静点。”莫可推开他的手,“我们当然有和航班取得联系的方法,就是为了以防万一的。”

“飞猫公司秘密安放的‘黑匣子’,现在就在失联航班上,他的工作是全程监视航班的运行情况。我们必须与他合作,一起把劫机犯给揪出来。”


3

我很快镇定下来,在黑暗中沿着过道走了个来回,留意了下每个乘客的情况。所有的人都紧紧闭着眼睛,毫无声息。

我走到配餐间和休息室寻找乘务员的身影,仍然是一无所获。当然,我知道这架航班上并没有真正的空乘和驾驶员,他们的存在没有实际意义,只不过是为了让航班的体验更加逼真而已,但他们的消失无疑说明了一个事实——漏洞已经相当大了。

正想赶紧和公司的安全应急部门取得联系,耳边突然传来齐刷刷的机械响动声,我吓了一跳,抬头发现所有座位上方的电视小频幕都放了下来,很快,原本漆黑一片的频幕上闪烁了几下,出现了一行字。

“黑子,你在吗?——莫先生”

我一个激动,连忙摸了摸身上,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机,输入了一句回答。

“主人,我在的。这里大事不好了!飞机停在了半空中,所有的乘客都昏迷不醒了!”

“别着急,技术救援小组的工作人员都在线,请你尽量详细描述一下周围的情况。”

我拨通了手机的语音通话,报告完后没多久,头顶上叮咚一声,航班的广播响了起来,里面传来了莫先生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在寂静的机舱里,“我们已经把航班的整个程序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漏洞。这种异常应该是来自于第三方力量的介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的信息交换已经进入管制模式,会不断切换媒介和你沟通,但愿能够尽量长时间的保持联系。”

他说完,广播便结束了。紧接着,我的手机短信出现了风铃的提示音,我点开一看,上面是莫先生的重要指示。

“黑子,我几乎可以确定飞机被劫持了,劫机者就在航班上,因为从外部劫持虚拟航班的可能性太小。我们也排查了公司内部员工,检查了所有和运行程序的服务器有过关联的端口,都没有找到异常的操作记录。”

“我现在先把登机乘客的名单和座位号发给你,你务必对照着这份记录,一一核对全部乘客的坍缩码,确定他们的身份……”

“为什么不让他把实时影像传送回来?我们难道完全无法看到那边的情况吗?”

咦?我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突然跳出来的陌生频道所显示的信息,回了一句,“你是谁?”

“这位是陈警官,过来参与调查的。”莫先生心平气和地回答他,“黑匣子存在的地方不是物质世界,他所看到的画面是我们看不到的,视觉的解码方式不同。让他传送视觉信息,再进行翻译、重现的话恐怕会占用我们紧张的服务器资源,影响后续航班的运行,公司领导……”

“三百多个人都要死翘翘了,你们都面临倒闭了,还有心思管这些?”陈警官没好气地说,“我现在就给局里打电话,你们立刻把没有启程的航班全部停下。在搞清楚劫机犯的真面目之前都别动,所有资源让给失联航班。”

我插不上话,一阵的手足无措,想帮莫先生说几句,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强势的家伙。过了一会儿,莫先生的新信息才冒了出来,“黑子,照他说的做。”


4

陈星飞是个急性子,在黑匣子核对乘机人的身份,并将实时影像传递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托下属开始搜集乘客的背景资料。三百多人,足足四、五百页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在他的个人电脑上更新着,他开启了空气界面快速浏览起来,试图找出点线索。

而莫可则一直盯着墙上的大频幕,看着画面摇摇晃晃地经过一排又一排座位,监视着各方面的细节。此时,身在另一端的黑匣子正在有条不紊地挽起乘客的袖子,查看他们位于右小臂上面的坍缩码——这是他们能够最终回到本征态的路径入口。当他逐渐往过道后方走的时候,莫可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倾过上身,贴近到频幕上。

“等一下。”

“什么?”陈星飞警觉地抬起头。

莫可没有理他,而是迅速对着麦克风问了一句话。

“卫生间里有人?我看见指示灯是红色的。”

很快,对话框里就蹦出了黑匣子的回复:“啊,是的,我差点忘了。当时坐在我旁边座位的一个男子,他在飞机出状况之前去了卫生间,后来事故发生了,他就一直没出来。”

“这也真巧啊。”陈星飞就像嗅到了可疑气味的猎狗般迅速凑了过来,“他长什么样?干嘛的?”

“你这么一问,我倒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黑匣子接着说,“从上飞机开始他就非常紧张,汗流浃背的,说是因为从小就害怕坐飞机。而且……”

“他跟我闲聊的时候,讲到了以前坐飞机时遇到的一件怪事,那件怪事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况出奇地像,也是飞机莫名其妙地停在了半空,乘客都不省人事……”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陈星飞一拍桌子,禁不住吼了一句,“你是白痴啊?!”

话音刚落,椅子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莫可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了陈星飞,推得猝不及防的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恕我直言,你别太过分。黑匣子只会绝对服从人类的命令,是我们让他先核对乘客身份的。”莫可强硬地盯着陈星飞,一改之前的客气态度,“他自己决定不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太高级的逻辑思维能力他也不具备,即便他知道很多信息,但除非你问起,否则他怎么知道该反馈什么?”

“你生什么气?”陈星飞睁大眼睛,顿时有点不服,“还不是自己的产品太low,耽误我办案的功夫,我还没怨你呢!”

莫可拧紧眉头又盯了他两秒,叹了口气,像是放弃了和这种头脑简单的武夫理论的冲动,什么都没说便又坐下了。

“黑子,麻烦你对照手里的名单,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名字和座位号,我们要查查他的背景。”

他对人工智能说话的语气倒十分和蔼,和刚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实说,陈星飞从来就有点看不惯这些自视甚高的学者,他们在常人无法理解的世界里钻得太深,却连基本的世俗常识都罔顾。居然为了个不是人的玩意儿较真?他迅速翻个白眼,把乘客资料重新打开,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十多分钟后,两人通过警察局的内部系统,调出了这个男子的所有相关记录,才匆匆扫了一遍,陈星飞的敏锐嗅觉就得到了更大的刺激。

“杨国栋,46岁,环宇外贸公司的职员,已婚,无子女。这家伙有前科,十年前曾经因涉嫌帮助黑社会洗钱被捕,被判有罪,关了五年,自己的公司因此倒闭。”

“啧,你们竟然让这么危险的人上飞机。”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揶揄起来,“ 一个和黑社会有瓜葛的人,说不定是想报复社会呢。”

“那还真是抱歉了,他可没有被剥夺交通工具使用权。”莫可哭笑不得地说,“况且还根本没有迹象表明他就是犯人不是吗?”

“你别觉得我神经过敏,我直觉很准的。”陈星飞信心十足,顺手点开了一个语音通话软件,“我得找他的关系人了解下情况。”


5

在莫先生他们没有进一步指示的时候,我已经把客舱里的所有乘客都检查过了一遍,他们每个人的坍缩码都完美无缺,身份也都对得上。只剩下还在洗手间里的那位男士了。

我并没有等太久,很快信息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这个人绝对有问题。”陈警官的声音透出即将收网时的兴奋,“我刚刚联系上了杨国栋的家人,你猜怎么着?他根本就没上飞机,说是公司突然有急事走不开,现在还在加班呢,附近的同事已经去确认过了。”

“那这个人是谁?他冒充了杨先生的身份?”我无比惊讶。

“看来是这样了。”莫先生认可了这个推测,“但是,我还是很难相信,他是怎么登机的呢?潜意识扫描可不是随便伪装一下就能蒙混过关的……”

“总之你现在马上去卫生间把他揪出来再说!”陈警官一锤定音。

我快步走到客舱尾部的卫生间门口,用力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

伸手去拉门也拉不开,门上显示的是锁住的状态。虽然黑匣子有权限修改飞机上的某些小设定,但我还是请示了一下莫先生。

在获得他的认可后,很快,门上的插销便一下子弹到了绿色的位置。

我再次去推那道门,却还是打不开,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住了。

“里面的先生!你听得见吗?请开门!”

我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下了死力气去拉门。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报警声突然响起,由前到后穿透了整个机舱,在黑暗中横冲直撞。当下,我便立刻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把门给拆了!”头顶上方的广播里传来莫先生急切的命令。

我松开了手,下一秒,面前这扇折叠门的固定处应声爆开了,整个门扇无力地掉落下来,被我推到了旁边过道上。

明亮的光线照了出来,卫生间里烟雾缭绕,呆在里面的青年保持着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他蜷缩着蹲在马桶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间,遮住了脸。听到我的呼唤也始终纹丝不动,只是一直在小声而快速地重复念叨着什么。

地上扔了些烟头,有两个还在燃烧。这家伙竟然在卫生间里抽烟?我急忙走了进去,试图用脚去碾灭它们。但就在踏进门槛的刹那,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寒气迎面扑来。

我差点给逼退出去,这男人周围的温度竟然低得扎人。当我伸出手去拉他的胳膊,触到的衣服是湿漉漉的冰冷,这才发觉,他浑身都已经湿透了,甚至结出了薄薄的冰层,一握就脆了。

他的发梢挂着水珠,身上的夹克重重地垂坠着,不断往下滴水。滴着滴着,那透明的水珠慢慢变成了淡红色,落在地上化开成薄薄的一层红晕。

“喂!醒一醒!”我喊着,心里升起极端不祥的预感。

他的身体过于僵硬,就像被整个冻结住了,我拉了几下都纹丝不动,禁不住加大了力道。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里的感觉一松,他右边的整只胳膊竟然一下子塌了下来,滑落在地,剩下一只没有支撑的空袖管悬挂在肩膀上晃荡。

我愣愣地往下一看,那只断掉的手臂上,没有坍缩码的印记。

好吧,不管他是不是冒充了别人的身份登机,只要经过了物质分解的过程,就一定会留下坍缩码,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我紧张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青年依旧埋着头,露出半边被染红的脸——他的眼底、耳朵和鼻子都在出血,血水就像开了水龙头般流得一塌糊涂。

这时,他快要凸出眼眶的右边眼珠慢慢转向我,眼神涣散,而我也终于听清楚了他不断开合的嘴巴在说什么。

“双手交叉……把头埋下……蜷缩起来……准备好……冲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所在的这个狭小的卫生间,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扁的易拉罐头,猛地挤压变形了。随之而来的剧烈震荡,使得我的身体被翻天覆地的墙壁持续撞击,撞得我眼冒金星,胸腔里的空气硬生生全给压了出来,直到两个人被扭曲地揉在了一起,完全动弹不得。

腿部下方凉得我哆嗦了一下,竟发现马桶里有水在急速上涨,几下就满溢出来,冲刷着地板。水势越来越大,开始像喷泉一样狂涌出来。

我艰难地转过头,往门外看去,门框已经被拧出了一个怪异的角度,朝向了机舱的过道。在我眼前发生的是一副无比恐怖的景象:在某种压倒性的外力冲击下,机舱正在浩浩荡荡地解体。


6

“黑子,不要被幻象迷惑。”

莫可镇定地呼唤他,“这只是他的意识映射而已。”

“老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星飞有点慌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现场直播的空难,简直像放着慢镜头的灾难片一样,在他眼前轰轰烈烈上演。

“我大概明白了。”莫可深重地吐出一口气,匆匆擦去鬓角的薄汗,“这个男人并没有实体,他应该是过去空难中的死者,虽然肉体毁灭了,但意识在某种执念之下并没有消散,这让他一直作为量子体存在下来,混进了这架航班里。现在发生在飞机上的景象,都是他所经历的那次空难的记忆。”

“这不就是个厉鬼吗?”陈星飞恍然大悟地说到。

“在过去人类还没有充分认识微观世界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理解这些看不见的东西的。”

“一般在肉体毁灭后,灵魂没有了供养就会逐渐衰变,直到消亡,这个期限大概是四十到五十天左右。可这个男人的执念导致量子体无法顺利解构,就像被手紧紧攥住的沙子一样。但是,沙子总会从指缝中一点点流失的,现在他的意识已经相当混乱了,应该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吧。”

“你他妈还有闲心说什么废话,航班已经被破坏了啊!”陈星飞急得跳脚。

“我们还有机会,航班里面的时间概念和这里不同。而且……幸好所有的乘客都在沉睡状态,不然刚才那一下就完蛋了。意识映射就像病毒一样,会被他的恐惧情绪所激发,将他所经历过的画面投射出来,扭曲我们的虚拟影象。乘客的恐惧又会加重这种扭曲,直到不可逆转。现在救援小组正在努力阻断他的意识影响,应该能让飞机再撑上一段时间。”

“怎么才能阻止他?可以弄死他吗?” 嫌犯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法出手制服,陈星飞看着面前这个稳如泰山的家伙,强压着火气问,“飞机还能撑多久?”

“从他的意识映射来看,”莫可迅速接收着救援小组发过来的分析报告,“当时那架飞机似乎是因为故障而导致空中急性失压,后来在海上迫降失败,被水面撞击成了碎片的,如果不尽快制止,飞机没准马上就爆炸了。不过,量子体是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消灭的。他本来就是个死人,也不可能再死一次。”

“少跟我卖关子,就知道你有办法!”

莫可胸有成竹地点点头,“我们得找到攥住这把沙子的那只‘手’。”

水已经深到了膝盖,我的右边胳膊被紧紧卡在坏掉的洗手台和墙壁之间,没办法掏出手机来,不知道广播系统是不是在冲击中坏掉了,也迟迟没有再传来莫先生的声音。

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卫生间里微弱的灯突然灭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又亮了,接着又灭了。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十次,直到我终于明白了主人想传达的意思。

和我挤在一起的男人在失控地喘息,声带被气流吹出的巨响令人毛骨悚然,已经不像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了。他的脖子被扭曲拉长,头被折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眼珠正朝着四面八方急速地翻动,像是正在经历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地狱。

我用力掰过他的脸,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锁定住他的视线,透过纷纷扰扰闪动其间的画面,寻找那个拘禁着他灵魂的魔咒。

2035年4月6日。我离开了工作六年的地方,搭乘班机回国。

那一天风和日丽,我早早就来到了机场,办理了行李托运。在候机的空档,我买了一个昂贵的泰迪熊玩具,塞进了随身的挎包里。

下午6点半,我登机了,没有忘记往家里打个电话,听到家人满是期盼的声音,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有多迫切。六年的时间都过了,却着实等不了接下来的十多个小时。

我坐在靠飞机尾部的位置,临近过道,将挎包放在座位下面的时候,因为不想弄脏新买的小熊,我特地把它拿了出来,塞进前面座位的后袋里,然后规规矩矩地扣上了安全带。

直到登机前不久还在忙着做最后的交接工作,疲倦的我在飞机起飞不久后就睡着了。

晚上10点过,我是被尿憋醒的。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指示灯,显示卫生间有人。

我焦急地等待着,忍了几个小时的烟瘾也让我更加不耐烦起来,不时抬头去看指示灯。

10点半的时候人出来了,指示灯变成了绿色,我急忙解开安全带,钻了进去。

刚进厕所,只过了大概五分多钟,飞机像是突遇不稳定气流,上下颠簸起来,我急忙抓住了卫生间里的扶手。

我摇摇晃晃地提好裤子,拨动门上的插销想尽快出去,却发现它被卡住了,几下都拨弄不开。就在这时,地面怪异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了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断裂后撞击到机体尾翼的声音。

机身立刻失衡,偏倒了两下后往下急降,我的头和肩膀剧烈地撞到天花板,随即又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按在墙上,变成一个不由自主的玩偶。在这同时,我感到太阳穴由内而外顶上来一股强大力道,口鼻突然无法再吸到空气。

头顶上的氧气面罩掉落下来,可我却没有力气去拉。我全身发痛,头疼得快要炸掉,完全听不到了声音。随后鼻腔、耳道和眼睛里同时一热,涌出了一股暖流。我下意识一抹,竟满手都是血。

一种从来都没体验过的可怕严寒顷刻间包围了我,像钢针一般扎进骨头里,没过多久全身就被冻僵了,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所幸这并没有持续下去,随着飞机急速地、近乎自由落体一般地下坠,我稍微恢复了一点呼吸能力。可这不过是死神下手前的一个微笑罢了,广播里很快传来机长绝望的惨叫。

“准备好冲击!准备好冲击!”

在思考能力消失前一瞬,我就地紧紧蜷缩了起来。疼痛已经不值一提,身体在这个狭小房间里就像散装的零件,七零八落地撞击四周的墙壁,几下就被撞碎了全身的骨头,这可还没完,这个被暴力劫获的空间开始无情蹂躏我,让我像一盒被踩踏的蛋糕一样软烂,溢到了它的各个角落里去。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搅成浆糊的时候,它却一下子放松了,被气流炸得灰飞烟灭。失去了所有屏障,海水从四面八方冲刷而来。

我一塌糊涂的组织顷刻便散落在了激流的席卷之中,和飞机的残片混在了一起。

眼前有一只棕色的泰迪熊缓缓游过,它在这场浩劫中竟然毫发无损,还保持着无辜的微笑。

眼看它抛下我越游越远,我急忙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它,却发觉右边肩膀上漂荡的是一只空袖管。

不行啊!回来!我急忙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追着它游过去。

没有带礼物回家怎么交差呢?

这种可以活动和说话的智能电子熊,他吵了很久想要的,国内根本买不到,说什么也得带回去啊!

就算在外面漂泊得再久,遭遇再多的不幸,我也要想尽办法回家,回到你身边!我答应过你,这次再也不走了!从今往后要一辈子陪着你,把过去亏欠你的,加倍还给你!

给谁?

脑子里下一张画面是空白的。

我愣住了,停止了追逐,无助地漂荡在这片浩瀚的黑色海洋中。

不!我知道!他就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他就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他的声音、表情、和每一句说过的话,我都念念不忘,他是我决不能抛下的宝贝!

可是,他是谁?是谁?是谁?!

我歇斯底里地抱着自己的脑袋,用尽精力,拼命想去抓住头脑中那一丝若即若离的印象,可它就像一尾滑溜溜的小鱼,轻松地从我手中逃开,几下就窜入了远方空白苍茫的世界,消失无踪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明亮的卫生间里面。

环视了一下周围,所有的设施都完好无损,一点都没看出别的痕迹。

正当我还有点恍惚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外面传来空乘温柔的声音,“打扰了,先生,您在里面已经很久了,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急忙拨开插销,打开了门,引擎的轰隆隆声顿时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外面等着上厕所的客人已经排了好几个,正满脸不爽地盯着我。

走回座位的途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声响,我急忙打开一看,是莫先生的视频通话。

“做得好,意识映射的影响消除得很彻底。”他简单地肯定到。

“连量子体本身都消亡了。”我有点落寞地回答,欲言又止。

从那个男人尚还残存的意识中我了解到,他死时距今已经三十年了,被死前的意志所引导,他似乎一直都在物质世界里徘徊,不断地搭乘飞机,想要去到目的地。

“他偷偷混入虚拟航班里,好像也是想通过坍缩技术回到人世呢。”

“不可能的,我们又没有他身体的坍缩路径。”莫先生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说。

好奇的陈警官迫不及待凑了上来,“你是怎么消灭他的?”

我正要回答,莫先生便接过了话,“黑匣子有对意识的记录和读取功能,他通过读取找到了那个人意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记忆,那个就是‘攥住沙子的手’,只要把那个抹去的话,引导量子体继续存在的力量就没有了。”

“抹去记忆?”

“嗯,类似于用电磁力抹去磁带上记录的一段信息一样,哎,不过你应该不知道磁带是什么东西……”他不自知地露出倨傲的态度,语气则更加公事公办,毫无起伏了,“其实我们以前也偶尔会用这样的方法平息一些事故,如果漏洞出现,让乘客看到了不好的东西,为了避免对他们造成负面心理影响,黑匣子会适时把他们的这段记忆抹去。”

“这不违法吗?”陈警官继续神经质地地质询着。

“当然是有严格限制的,必须向交通安全局报备。”莫先生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这次也是迫不得已,你稍后可以调取黑匣子的记录,我也会给交通安全局出详细的事故报告的。”


7

陈星飞再次来到了飞猫公司是四天后,这次他大大咧咧从正门走了进去。

得知航班上的三百一十一名乘客全部成功坍缩、平安回到了人世后,沸沸扬扬蹲守在这里的媒体没多久便作鸟兽散了。

坐专用电梯上到莫可的办公室,看见门敞开着,陈星飞也没打招呼就走了进去。

莫可坐在屋子中央的沙发上,像是早就在等他来,刚刚煮好了一壶咖啡。

“我已经看完了黑匣子的记录,和我所目睹的情况一致,没什么问题。”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次事故能完满解决,多亏了陈警官的鼎力相助。”莫可打着官腔,笑容满面,“我代表飞猫公司全体员工感谢你。”

“我可没帮上什么忙,”陈星飞别有意味地看着他,回敬到,“莫博士的临危不乱和专业素养才让我印象深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功劳,根本没我什么事。”

在莫可若有所思的表情下,陈星飞决定不跟他拐弯抹角了。

“要说这也真是有惊无险,虽然耽误了一天的行程,不过乘客全都安全抵达了目的地,保险公司也承担了赔偿。飞猫的危机公关也做得很好,不但没有让这件事损害到航班的安全信誉,反倒还当成了正面例子,好好宣传了一下你们的排险能力。不过,整件事背后,受益最大的,可能就是莫博士你了吧。”

“我呢,突然对你有点兴趣,所以回去后也稍微了解了一下你的事。”陈星飞拿腔拿调地说,“你在公司的处境似乎不怎么样。你原本是技术部的中流砥柱,虚拟航班的最大功臣,但是飞猫公司的实权一直掌握在资本家手里,因为不满高层的某些做法,你被排挤成了徒有虚名的顾问,我可是听说,你和他们之间的矛盾相当大。”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这件事解决之后,你就顺利地进入了董事会,还被股东们推举为副会长。”

“那又怎样?”莫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喜欢捕风捉影,你可别介意。”陈星飞依旧紧盯着他,“在虚拟航班的技术方面,没人比你更在行。出事那天,你担任了救援小组组长,排查了所有的员工,但是你自己呢?”

“航班的静止说不定是你做出来的漏洞。黑匣子完全服从你的命令,你可以通过他掌握航班的情况,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你和他一起导演的闹剧,利用了一个没有身份的幽灵——哦,没准连他都是捏造的。”

“自从干了这行,我早就不相信眼见为实这件事了。”陈星飞冷哼了一声,密切注意着对方的反应。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莫可僵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了一丝浅笑,他放下咖啡杯,不露破绽地说,“陈警官,我告诉你一件更有趣的事吧。”

“我们之所以能把乘客都恢复原状,是因为我们掌握了强制坍缩这门技术,能让随机波动的粒子全部回归到既定的结构中去。但是,在自然状态下,可就没这么好运了。没有外力施加,粒子是不会乖乖按照我们的蓝图去坍缩的,它们只会按照不同事件发生的概率,同时分裂成多个样本,各自在属于它们的平行宇宙里存续。”

他说着,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生涩,“你大概理解不了吧?那天在那个男人的意识映射下,飞机处在爆炸边缘的瞬间,时空其实已经发生了分裂。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里,爆炸是真的发生了,虚拟航班被完全摧毁,所有的乘客都遇难了。守在门口的那些媒体兴奋得跟过节一样,后来,负责这个案子的你被停职,飞猫公司濒临倒闭,而我呢?当然失了业,然后一辈子背负着这个罪责,到死为止。”

“陈警官,我们都该庆幸,随机发生在我们这个时空里的,是现在的这个版本。所以你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大放厥词。”莫可终于不再压制自己的情绪,毫无惧色地对上他的视线,“上帝随时都在掷骰子。我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到底在背负什么,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把所有人的命运当做儿戏!”

陈星飞沉默了半晌,不甘心地凛起了脸,“你这是在威胁我?”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这些话的理解,我无话可说。”莫可摆出一副高智商的优越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是在下逐客令,“我无意浪费时间去改变你的想法,要是陈警官对我还这么感兴趣,你可得加把劲,好好收集点证据了。”


8

陈星飞悻悻离开之后,莫可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发呆。事故的善后工作让他很劳累,可他却接连几天都失眠,有一些思绪在他心里无法纾解,不得安宁。于是他稍微调暗了房间里的光线,试着放松下来。

“主人,别生气了。”墙壁上应声展开了电子频幕,里面出现了黑匣子的身影,他已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独自坐在闲置的机舱里,同情地看着莫可,“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什么都不知道。”

莫可揉了揉太阳穴,说,“也不是太傻,他至少知道让航班静止的那个漏洞是我做出来的。”

见黑匣子面色复杂,迟迟没有接话,莫可苦笑了一下,“对不起啊,把你也拖下水,违背公司的规定让你很为难吧?我是想让那个人回想起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也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吧。”

“我明白。”黑匣子鼓起勇气说,“我在读取那个人的意识的时候,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莫可的声音因气流的不稳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看到他在遭遇空难的整个过程中,脑子里想的全是莫先生你啊。”黑匣子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是你命令我,让我亲手把你的样子,从他记忆中抹去的。”

莫可低下了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久久没有动弹。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一堆文件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相框,里面夹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 。

“三十年了,我没有一刻停止寻找过那架航班。”

“爸爸乘坐的航班,失踪了整整三十年。我知道那架航班还在等我,一直等着我找到它,如果我不去找,它就会永远遗落在时空的夹缝里,被所有人遗忘。”

“这也是我拼命研究量子力学的初衷。”莫可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了,“好在我现在,终于能够确定,它是坠毁在这个世界上了,尽管我不知道在哪里。”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黑匣子忍不住出声,他还记得残留在那个父亲意识里的,所有关于儿子的美好片段。“为什么一定要夺走他对你的回忆?”

“如果不让他忘记我,老爸就无法安息吧?他还会固执地在更多航班上徘徊下去,寻找回到物质世界的方法。”莫可抚摸着照片上的男人,岁月已经模糊了父亲年轻时的样貌。漫长的求索和等待此刻悉数沉淀下来,一种难以抗拒的疲倦感覆盖了他,让他不觉将头枕放在了手肘上,“更重要的是,只要他的意识还继续存在于我们的时空里,量子的叠加态就不会结束,那架航班将无所适从,只会一直静止下去。”

黑匣子心里百味陈杂,失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

“我已经把莫老先生的意识映射好好记录下来了,他生前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已经足以成为事实了。既然我们成功观察到了随机版本中的一个,这说明,时空也已经分裂成功了吧?”

没有回应传来。莫可一动不动地趴在办公桌上,闭上了眼睛,已经在这冷清的房间里睡了过去。

“晚安啊,主人。”

黑匣子忧愁地笑了笑,为他完全关闭了室内的照明。在这边空无一人的幽暗机舱里,他轻轻抚摸着坐在旁边座位上的,一只棕色的泰迪熊。

即便近在眼前,我也没有办法为你盖上一件衣服。这种身处不同世界,咫尺却仍在天涯的无力感,我完全能感同身受。

那天晚上,莫可做了一个梦。

在他无法企及的另一个时空中,航班上的父亲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他是被尿给憋醒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塞在前座后袋里的泰迪熊,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而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这架静止了三十年的飞机,已经重新开始启程,向目的地飞去。





后记:

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坐飞机去看望外地工作的爸爸,那次我非常兴奋,在客舱里东游西荡,摆出各种Pose拍照,逗得周围的乘客都在笑。长大以后,我成为了一个旅行爱好者,经常搭乘飞机去不同国家,可是我却有了“恐飞”的症状,每一次起飞,都免不了要祈求上天保佑,每一次降落,都像是劫后余生。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是2014年,这一年被称作航空黑暗年,在世界范围内有六架客机出事,包括至今仍未找到残骸的马航MH370。它曾经牵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可随着时间与空间上日益累积的鸿沟,也免不了逐渐被淡忘。

我还记得事故那天自己发了一条微博:“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这些乘客当时面对的景象,他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内心的颤抖就久久缓不过来。”

那段时间,每个人都在呼唤奇迹,可是没有奇迹。我越想,越感到绝望和恐惧都是这样不留余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才要试着去打开一扇光明之窗,哪怕只是在一个美好的愿景中,一个虚构的故事里,在这里,除了死亡和毁灭,还有另一种可能,还有无限可能。


延伸阅读:

1. 空难

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空难发生在飞机问世后不久。1903年莱特兄弟设计制造的飞机成功地进行了首次飞行,之后的1908年他们推出了可以搭载乘客的飞机,但不幸在进行第三次飞行的时候坠毁,驾驶员奥维尔·莱特生还,而 26岁的陆军中尉托马斯.塞普里金(其本人是美国航空实验协会的一名成员)作为唯一的乘客在此次事故中死亡,成为第一位死于空难的人。世界民航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空难发生在1977年西班牙加那利群岛,两架满载燃油的波音747客机在拉斯帕尔玛机场跑道上相撞,造成了583人死亡,仅61人幸存。但值得说明的是,飞机仍然是现今世界上安全度最高的交通工具,乘飞机出行遇到空难的几率微乎其微,低至300万到500万分之一,这意味着一个人即便天天坐飞机,也要至少8000多年才有机会遇难。(据说比在浴缸里溺毙或从床上跌落摔死的几率还低)

2. 黑匣子

“黑匣子”原指飞机专用的电子记录设备,包括驾驶舱话音记录器和飞行数据记录器,通常安装在机头和机尾,用于在飞行事故之后追溯事故发生的过程和原因。它是一位墨尔本工程师在1958年发明的,在二战期间的军用飞机上得到了广泛推广应用。早期的记录方式是用机械记录在金属箔带上,后来发展为了磁带记录,上世纪90年代后有了集成电路存储记录(类似于电脑芯片)。有趣的是,黑匣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醒目的橙色,表面贴有荧光标识,方便夜间寻找。之所以被称作黑匣子,感性的说法是因为在一些事故中它经过烈火烧灼会变成黑色,而理性的说法是因为最早之前,飞机内所有电子仪器都放在大小、形状都统一的黑色方盒子里。不管怎样,在人们印象中,它都是坚不可摧,并且非常关键和神秘的存在,是带领人们在浩劫之后寻找希望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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