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后半夜下了一场急雨。早晨起来,空气清新湿润,终于显得凉快了一些。虽然又是个艳阳天,但总不会闷的让人难受了。
隔夜的蚂蚱早已没有一只活的了。我手里拿着瓶子,鸡们迫不及待的围了过来,甚至那只领头的大公鸡蹦跳着,似乎要把我手里的瓶子抢走。我故意戏弄它们,一个一个地扔蚂蚱。蚂蚱扔到哪里,它们就一窝蜂的跑到哪里。有时两只鸡叼住一只蚂蚱,扯断了再各自吞下去。尤其那只大公鸡,蚂蚱几乎每次都被它抢走,包括别的鸡嘴里的蚂蚱也不放过。妈妈当初只留一了只公鸡,一是为了过年炖了,二是为了压蛋孵小鸡。你怎么这么好命儿,妻妾成群?你当自己是皇上吗?我偏不给你吃。当它正跟别的鸡抢食的时候,我倒了一大把蚂蚱扔给其他的母鸡,等它反应过来,这群母鸡早就迅速的将属于自己的蚂蚱吞到嘴里了。
“二头儿,吃饭了!今个儿该咱们家起猪圈,再不吃一会儿臭哄哄的就吃不了了。”妈妈叫着我。
“唉——”
我答应着,把蚂蚱一股脑的倒个干干净净。开春儿积的肥到了夏天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现在积肥是为了秋后种麦做准备。再说,猪圈里的猪粪已经满了,猪时不时下到稀粪里泡澡,都快没过脑袋了。
正吃着,传来“当当当”的声音。是队长敲响了当街电线杆子上悬挂的那块铁。“出工了!”,我三扒拉两扒拉,撂下筷子就往外跑,因为我特别爱看队长派工的场景。队长尹长明二舅,就是我的发小立新他爸,魁梧的身材、庄重的脸庞,站在那里,指挥若定。有上二段台子薅草的,有上北洼耪地的。“友山,你还是套车拉肥,长青,你们几个小年轻儿的还是接着起猪圈……”我喜欢看接到活计后的每个人的表情,也喜欢看队长发号施令的表情。生产队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但在我看来,却也能激发人的权力欲望。大部分人都是习以为常的平淡,只有年轻人和小媳妇们总是打哈哈凑笑话,喜怒全形于色。他们往往把繁重枯燥的劳动溶于笑谈之中,特别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今天似乎有点儿不同,长青要跟二芬一个担子抬粪。长青今年20岁,我管他叫二哥。他一见我就跟我逗:“小,二小”故意在“小”和“二小”之间停顿一下,然后露出大哥哥那种撷趣可爱的笑容。每次碰见长青,看着他洒脱的样子已及听到他哼唱着革命现代京剧,总会让我有一种只能望其项背的感觉。特别是那句杨子荣的“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啊——召唤!”那调拿的,真够我学半个月的。长青个子很高,但并不单薄。长脸盘,颧颊间棱角分明,衬托着浓眉大眼。如果你还记得芭蕾舞剧的《红色娘子军》,那他就是活脱脱的那个叫洪长青的党代表。二芬是个17岁的大姑娘,穿着浅粉色胸前绣着暗花的短袖衬衫,衬衫上有很多褶皱,显然是刚从包袱皮儿里拿出来的。薄布的稍显宽松的蓝裤子,虽然很旧但却干净。脚下是四周露着白纳底的布鞋。二芬不是那种外向张扬的姑娘,但她的内敛中包含着无法言传的美,她身材高挑柔韧但富有刚性,那漂亮的瓜子脸上时常流露着坚毅、自卑的一面,但却难以掩饰本质上的善良和可人。本来抬粪是男人们的活计,但今天她实在腻烦了蹲在闷热的垄沟里薅草,她很想活动一下筋骨,况且还可以多挣两个工分。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总之,她今天主动请缨和小伙子们一起抬粪这是事实,但这事实也着实让其他一些人的表情有些异样。或许在别人眼里,富农家的闺女,一般都是躲到一边避年(方言:保持沉默)才对,所以她的这个举动自然很出乎人们意料。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这有什么?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大姑娘也有使不完的力气。况且,谁也没有规定哪些活必须谁干。
“你中吗?”
长青还是很有风度的主动问了一下。但表情稍显严肃。其实,深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教育的他一直对二芬保持着一种姿态。
“你中我就中。”
二芬略带矜持而又倔强地语气有。
“那你不换身衣裳吗?”
“不换。”
这时她才注意到长青的绿胶鞋上以及打着补丁的裤子上还沾着昨天的猪粪。她突然想笑,但忍住了。当她抬起头看到长青的脸庞和眼光的时候,便迅速地把头低下,不太自然地说:
“跟我抬一个扁担,你不怕吃亏吧?”
“没事儿,基干民兵,这点儿觉悟还没有?只要你别闹肩膀子疼就行。”
“跟你抬就不疼。”
这话二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口的,于是一抹红晕挂到脸上。长青看出了二芬的表情,也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微笑了一下,说:
“走吧!咱俩就抬你们院了,让他们抬别的院的吧?”
“中!”
我们这个村子是院挨着院、房连着房。每个院子都很深,虽然算不上大院但肯定算得上深宅。每个院子一般有三四层正房,正房之间还有厢房。最后一层正房后头是很长的后院,一直延伸到池塘边。后院又通过秫桔栅子(栅栏)分割成若干小园儿分别属于院子里的各户人家。各家的小园里有菜畦、菜窖、柴火垛已及一些枣树、榆树和柳树。菜窖一般是季节性的,入冬前挖菜窖,开春以后再填上,这样是为了省出更多的地来。其实,这些比较大的宅院本来是属于富人家的,土改以后才形成了多户人家共处一院的局面。我家和二芬家住对面屋,就是一层正房住了两家,一家间半。堂屋里锅台对锅台,水缸对水缸。如果两家人同时掀门帘,就能一直看到别人家的屋里。做饭的时候也要相互谦让着放柴火,否则就会混在一起。在堂屋里走路或者做什么也要注意一些,否则就会碰着别人。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礼节性地给她家端过一碗,反过来也一样。夏天吃早饭和晚饭的时候,各家经常把饭桌摆在自家窗前的院子里,两桌相对,各吃各的。你喝粥、我吧唧嘴、你打嗝、我放屁,一概听得清清楚楚,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栓柱家住在后层,他家的猪圈也在后院,最后一层是老花家。我家的猪圈离当街近,在前院。长青和二芬决定先从后院栓柱家的猪圈开始,最后再抬我家的。他们抬着一兜兜又沉又稀的猪粪从后院往当街走,每次都要穿过三层正房迈过六道门槛才能把粪送到粪车旁边。帆布做成的粪兜子通过两根兜带挂在扁担上,二芬在前,长青在后,扁担颤颤巍巍,兜子晃来晃去。装得太满的猪粪不免会洒落在堂屋地上。每当过门槛的时候,上台阶、跨越,沉甸甸下坠的粪兜子总要刮一下门槛子。他们抬了几担,腿就已经发软了。
“要不歇会儿吧?”长青说。
“没多少了,一口气干完吧,后半晌再抬前院的。”
二芬说话间用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其实她早已汗流浃背,并且连头发稍都湿了。
他俩继续顽强地抬着,这种顽强或许只有他俩搭配的时候才有。但是,当抬到上午最后一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愈感沉重的粪兜子在老花家的堂屋里摇摇摆摆的时候,突然从西屋冲出一个小男孩。“我打折(死)你——嘎巴的”,伴随着中年妇女喉咙撕裂的声音,一只笤帚飞了出来。小男孩躲闪不及,全身跌入粪兜之中。在强力的冲撞下,粪兜滑向了个子稍矮的二芬一侧,由右向左的冲力使右肩上的扁担向左别着二芬的脖颈,恰巧二芬的脚下踩到一坨猪粪,只听啪嚓一声,二芬来了个仰八叉,跟粪兜以及小孩同时落地。可怜的二芬,除了头部被小孩的身体挡住,屁股以上后半身、右胳膊还有那条美丽的长辫子全部浸入流淌了满地的猪粪之中,小男孩则几乎全身都是,两只胳膊插入粪中,满脸污垢,是否还吃了几口也未可知。后面的长青到没大碍,只是一个趔趄,刹那间扁担就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了。
小男孩除了弄来一身猪粪到也没什么,毕竟粪兜是软的。但二芬几乎起不来了。她成了一个粪人。自身体重再加上扁担的压力,她的大腿根似乎受伤了。由于跌倒的瞬间右臂与扁担之间发生了扭别,抑或是右手先撑的地的缘故,她的右臂脱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