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小时候,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等你长大了,就把妈妈的故事写成小说,一定会有很多人读,有很多人被打动。可惜,女儿没有把她的这个愿望放在心里,没有攒聚力量帮她实现。而研修课的这个题目,让我想起了妈妈的嘱托。妈妈,我能替你实现吗?但你不知道,在我的心里,其实是多么排斥走进过去,走近你凄惨的童年,悲苦的中年。你的经历,是如此伟大而隆重,我浅薄的胸怀和笨拙的文辞,无法将你的传奇和精彩写于纸面。

       妈妈是个记忆力特别好的人,听她讲故事,能让人身临其境。从小到大,多少次作为听众,一遍遍听她讲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1956年农历10曰28日,一个瘦弱的小女婴出生在甘肃省平凉市庄浪县赵墩乡王堡村四社的贫困农户里,排行第三,上边有两个哥哥,她便是我的妈妈。当时家务和疾病缠身的姥姥,是多么缺少一个能干活的女孩子帮衬她,妈妈一出生,就被盼着长大替家里分担。长到四岁有记性时,她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瘦骨嶙峋的小身体每天赤条条光溜溜的,但早已经担负起大女子的责任。那时,离姥爷家有十里山路的三姥爷家生了小男孩,因为没有人看管,妈妈便被“扔”到了他家里当起了小保姆。三姥爷个性暴戾,一旦哪里看不顺眼,拎起小身体就打。妈妈说,她实在挨不住打了,就想着逃回去,第一次被姥爷送了回去,姥爷刚走,三姥爷就把她吊起来用鞭子抽。第二次,她乘着月色又逃出来,皎洁的月光照着山脊,她赤着脚沿着羊肠小道往回跑,跑着跑着,远远看见一头狼在月光下嚎叫,她吓极了,狼也看到了她,就跑近她,但不知为何,竟然没吃她,而是跟着她跑了好一程!这个有点神话色彩的夜晚,后来被妈妈无数次的回忆起,爸爸笑话她,那是因为你瘦的皮包骨,狼都不稀罕吃!而我每次听到,我都会想到月光下赤身奔跑在山原上的小姑娘,被一条跟在她身后的野狼吓得停不下脚步,荒凉而神奇。我恨极了那个三姥爷,甚至讨厌如此对待女儿的姥姥姥爷,身而为女,他们对这个女儿,过于苛责。

          60年代的西北农村,即使不是饿殍遍地,人们也被饿的浮肿无力,妈妈说那时候碗里的野菜粥,清的能看到太阳影子,即使吃下去,也就多了一肚子水。但比饥饿更悲惨的,是农村女孩的“贱”命。哥哥们可以去上学,五岁时,还光屁股的妈妈,就跪在灶台沿上开始做一家人的吃食。六岁时,因为同村的中医郭老头看好了姥姥的病,姥姥便做主,以感谢的名义将妈妈许给了他家的二小子。当时姥姥摊在床上,性情怪异,妈妈不仅要照顾她,还经常被骗到身边一把抓住,往死里掐。在男孩子们出去上学的日子里,她已经成为生产队的放养倌,并且已经会偷着薅羊毛,给一家大小织毛衣了。白天干着数不清的农活,晚上还在煤油灯下织毛衣,纳鞋底,做衣服。妈妈说,她会做鞋后,家里人便一年有两双新布鞋穿,做布鞋的布和针线,都是她边赶路边挖酸刺,卖刺皮换回来的。 这个瘦弱的小姑娘,每一天都在命运的夹缝中艰难存活。她惊人的生命力,弱小而强大,可怜又可赞,命运待她不公,她却善待每一个生命!我的妈妈,就在这么悲苦的童年底色上,开始绽放她倔强而又伟大的生命之花!

        到了70年代初,文革中期,妈妈已经适应了没学上,当个下苦(干农活)人的命运,已经成为了一个人能挣出一个半人工分的铁姑娘。那时候,农活总被各种各样的批斗会打断。政治运动大于一切,铁姑娘却在这时能稍微休息,和其他姑娘们偷着说笑一阵子。但有一个人被批斗的时候,她却是义愤填膺,“胆大妄为”。那时候,她未来的公公因为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是经常被斗的对象。有一次,某位主持批斗大会的文书被妈妈堵住,妈妈肩上扛着铁锹,三下五除二就让这位文书悻悻走了。后来,爸爸笑话她,年轻的时候铁胆一个,看谁不顺眼就赶惹谁。妈妈说,那是她看不惯人欺负我爷爷,她掌握了那人的把柄,警告了他。是的,妈妈最终嫁给了她的娃娃亲对象,就是我爸爸。这位古道热肠的铁姑娘,在被生活磨砺到20岁,刚有力量对抗“恶”势力时候,却不知道,更加坎坷的命运还在后边等着她。6岁就订她为儿媳妇的爷爷家,成了她差点儿迈不过去的坎儿。

         我的爸爸天生爱读书,哪怕家庭成分不好,这个学校不要了,找另外一个学校继续上,考上高中不让上,干一年农活又接着上,刚放下在生产队挖土做梯田的铁锹,立即能坐在田埂上解应用题。做了三年的梯田之后,在78年参加高考,黄天不负有心人,他心愿达成。21岁的他远赴平凉市上卫校,身上穿的,是未过门的妈妈给他缝的中山装。因为家里缺劳力,妈妈抽空就上来帮忙,这个实诚善良的姑娘,早早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打造了一身本领准备做一个好媳妇儿。

        可惜,人心易变,祸福莫测。刚从文革阴霾中走出的爷爷,因为儿子跳出农门而欣喜万分。眼前这个没读过书的姑娘,再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只会干农活操持家务有着高原红脸蛋的妈妈,哪能配得上他即将端“铁饭碗”的儿子。爷爷一纸书信,要求爸爸拒绝这门亲事。好歹爸爸宅心仁厚,说妈妈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这时候“休”了妈妈,道义上说不过去。就这样,在勉勉强强中,25岁的妈妈被爷爷用一个木箱子换进了家门,在最后一代封建公婆面前,开始了艰难的十年。

         从小记事儿起,我就没见过我爷爷奶奶干活儿,爷爷奶奶是村里最悠闲的老人,不用下地,不用喂牲口,不用做饭。小脚儿的奶奶永远盘坐在炕上,等妈妈做好饭,摆好饭桌,吃完用一块手绢擦了嘴接着端坐,像老佛爷一样晃着头,有时瞧这窗外,有时打打盹,偶尔拧拧麻绳消遣下。爷爷经常带着他的拐棍巡山巡地,找人聊天闲话。家里的十余亩地,一头驴,两头猪,一群鸡,还有一个小孩,都是妈妈的事儿。那时候,妈妈总是有走不完的路,干不完的活儿,还有流不完的眼泪。多少个时刻,妈妈的苦无人可诉,我成了她唯一倾诉的对象。她说起她大肚子怀着我时,背着一大捆草从山上往山下的家里走,结果下起大雨,山洪把她冲倒,被山洪一直沿着山渠里往下冲。那时候,她不知道能不能活,后来还是活下来了。我出生前,爷爷就盼着能生个男孩,结果一出生听见是个女孩,爷爷站都站不住了,自己喝了酒,醉在回老家的路上。从此对妈妈更是心灰意冷,更加不顺眼。我刚过满月,妈妈就抱着我回了老家,在爷爷奶奶更冷的眼神中开始活命。除了那些地、那些牲口,还多了一个嗷嗷待哺的我。我从那时候起,就被她装在了背篓里,她到哪里,就把我背到哪里。后来妈妈每次听小背篓,都是一言难尽的苦楚。她不止一次的跟我说,多少个深夜里想一死了之,但看看睡在炕上的我,又哪里走的了。实在没法带出去,她就把我用绳子捆在炕上,妈妈说,不止一次她回来后,发现我正在那儿乐呵呵的玩自己的“粑粑”,头上,身上,手上全是。有时候她把我圈在大箩筛里,结果发现我早满院子爬着捡鸡粪玩儿了,甚至会爬到猪圈里,跟猪抢食吃。是的,你没听错,从小吃粑粑,吃猪食,吃鸡屎的小朋友是我,有时候会逗的妈妈哈哈大笑,有时候她边清理我边默默流泪。我是她珍爱的女儿,却也是让她的公婆失望的女孩儿。公婆说过,要是生了男孩,可以留下,要是女孩儿,就带离开。大山里长大的妈妈,村里最辛苦操劳的女人,举目四望,往哪里走,哪里可以容身,望着嘤嘤呀呀的孩子,生死总是一念间。你可以说,这个女人年轻时不是铁姑娘吗,抗争啊,抗争啊!但,骨子里的传统,要当个好媳妇、好妻子的“诅咒”让她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她怀着满腔的愁苦,像头“牲口”一样干活,把她的地种的更好,把娃养的更胖,才能让她感到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讲到这里,妈妈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主——爸爸,爸爸去哪儿了。爸爸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镇卫生院当医生,很快,爸爸凭着精湛的医术和医者仁心的态度,成为了周边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相比工作上的努力上进,在家务上,爸爸表现的过于淡然和消极,最可怕的是,他对父母的言听计从,成为了妈妈巨大的噩梦。妈妈说,那时候她特别怕周五的到来,因为每周五爸爸要从镇上回家里。她说她在地里干活,远远看见爸爸从远处走下山的身影都是害怕的。因为只要爸爸回家,意味着她新的磨难即将到来。每次等妈妈给一家几口做完晚饭,喂完牲口,下一个项目,就是被爷爷奶奶叫到堂屋,爷爷奶奶坐炕上,爸爸坐上座的椅子上,妈妈坐在偏下的小凳子上。就这样,一个家庭审判大会就开始了。爷爷奶奶开始向爸爸数落妈妈的不是,最后经常是在爸爸火冒三丈对妈妈指责教训中结束。妈妈说那个时候她连争辩的力气和欲望都没有,就默然等着他们说完,再抱着我默默流着泪睡着。四岁时,那时我已经记事儿了,家里闹得越来越凶。有一次,爷爷奶奶连街坊邻居都叫来了,大家一副如临大敌商议大事儿的严肃样子,我被支使到屋外遍玩。忽然看到爸爸妈妈和一两个邻居往外走,我追着妈妈,妈妈你去哪里?妈妈脸上带着泪痕说,好孩子,他们不愿意要妈妈了,带我去姥姥姥爷家。我一下子感觉到了可怕和担忧,但小小的我,被爷爷拉着。我现在都记得,爸爸妈妈走后,我不停的哭。后来枕着爷爷的腿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天已经黑了,我问爷爷:我妈妈呢?我多么担心我妈妈呀。睁着眼睛等啊等,终于爸爸先回来了,我心里害怕极了,爷爷说,咱们不要妈妈了。我大哭起来,这时候,妈妈回来了。妈妈后来告诉我,那天,爷爷奶奶不顾亲友们的反对,坚决让爸爸带着妈妈到姥姥家,想”休“了妈妈,就是我们在戏剧里才能看到的“休妻”。爸爸跟姥姥姥爷说了决定,姥姥姥爷一句没说。后来爸爸自己走了,姥爷跟妈妈说:你也跟着走吧,娃娃还在家里呢。就这样,妈妈又远远跟着那个男人,沿着黑夜的山路,来到了那个让她流泪艰辛无处安生的家里。就这样,我可怜的母亲,在这个家里,流着泪,含着血,走过了7年的风风雨雨,才盼来了生命的转机。

         即使那时候妈妈的日子过得如此艰辛,但我至今记得,全村最心灵手巧的妈妈,是怎么样把废墟一样的日子,过得比谁家都干净利索。每天我一睁眼,就听到妈妈在院子里忙活,每一天的清晨,在她唰唰有规律的扫院子声中开启。她先去给爷爷奶奶倒了尿盆,再给他们屋洒水扫地。等轮到我见她时,她已经忙活了一脸红润。秋冬天,妈妈总是把冻得冰凉的手伸进我的被窝,用冰凉的脸贴在我的脸上焕我起床。年轻妈妈的脸,现在想起来,多么美好又让人心疼啊!妈妈养猪卖了后赚的钱,给自己买了一个缝纫机,那时候在村里还是个稀罕东西,关键是妈妈能妙手生花,虽然没读过书,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她都能用一双巧手画出来,绣出来。在哪里看个实行样子的衣服,她就记下来,设法攒钱给她和我做着穿。那时候,我的裤子上总有小鸭子,毛衣上总有小熊猫,还能穿上一身利落的毛呢小西服。村里那些用袖子擦鼻涕,常年穿着看不见衣服颜色的孩子,是多么羡慕我啊。因为手巧,妈妈总能吸引我那些没出嫁的姑姑们、刚进门的小婶子们来我们家,学着裁剪衣服,剪花样,一起说说笑笑。那个时候,是妈妈可以少许卸下重担,享受当一个年轻女人快乐的时刻。

        命运没有亏待我善良勤劳坚韧又悲苦的妈妈。我5岁时,爸爸调进了县人民医院工作,从那时候起,爸爸可能最终被妈妈的作为感动,或者看着我已长大,不再有了和妈妈分开的想法,至此,我很少再见到我妈妈被家庭排斥的场面,妈妈也逐渐成为这个家里真正的女主人,并且进入到另一段光辉的生命历程,绽放出了更大的光彩,成为我爸爸事业和生活上最大的支持者,成为家族发展的成就者,更是成为了爸爸最最离不开的亲人和爱人。他们一起,抵抗着生活的艰辛不易,砥砺前行,携手开创了属于他们的时代。6岁时,爸爸带着我进城读书,妈妈在家务农照顾两位老人。小学三年级,76岁的爷爷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妈妈瘦弱的身躯又多了一项重担,替爷爷翻身喂饭清洗,三年如一日,直到爷爷去世。接着,亲戚给妈妈在城里找了份临时工,妈妈正式告别农村,和我和爸爸在县城团聚,又接来奶奶和大伯家的堂哥一起生活,妈妈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五六个人的饮食起居,经常累到瘫。随着爸爸事业的起色,爸爸遇到了很多棘手的事情和烦心的事情,妈妈都能给予妥帖的接纳和支持。爸爸对家族责任心强,一直力所能及的帮助农村的亲人和乡亲,妈妈更是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和帮助,大伯家姐姐们的工作生活,哥哥的工作结婚生子,亲戚乡亲们有事找,妈妈一并操持处理。妈妈做的饭,成为爸爸最喜欢的味道!爸爸一进门,发现妈妈不在家,一定心生不安!爸爸经常“夸赞”我妈:“没念过书,脑子还挺够用的。”妈妈也笑话:“你爸抓着“我没读书”这事儿,说了一辈子。”

         我上大学后,爸爸的事业也开启了新的篇章,爸爸上任前,妈妈作为我们家的“纪委书记”给他谈了话,告诉爸爸一定要管好三件事儿,“钱,女人,家门。”并且许诺,一定替爸爸看好家门,不能进的人绝对不让进,不能进的东西绝对不让进,不能办的事儿绝对不让进。我这个没读过书,会干农活,会养驴养猪养鸡,会做衣服饭菜的妈妈,表现出了极高的认识和智慧,十年间,披荆斩棘,帮着我爸爸成就了事业上的牢记使命,不忘初心。

         人生就是一部苦难史,妈妈这前半生,过得太揪心痛苦而又跌宕起伏,她就是那颗向死而生的花儿,根在最黑暗处,身子一次次抵御着狂风暴雪的袭击摧残,头却一直在阳光处,随着光走。因为早年的辛劳和艰难,妈妈身体早早就很不好了,糖尿病,腰腿病,胆囊也被切除了。现在的她,虽然还很要强,替家里买菜做饭打扫,但时时遭受着身体虚弱的折磨。实在不舒服了,她就躺在沙发上,稍微好一点,就开始各种忙活。我有时候劝她,妈妈,你就是前面做太多了,现在身体要求你多休息。今年,发现妈妈能听进去我的话了,一不舒服了立刻躺下歇着。她永远给予这个家庭和家人最大的奉献和最深的爱,而我们能回报她的,就是把妈妈奉为“女王”。一回老家,妈妈就是家族召唤师,哥哥姐姐表哥表嫂,经常齐聚家里,陪着说说话,刷刷碗,聊聊家常,顺心的不顺心的,都愿意跟妈妈唠唠。在青岛,妈妈就是我们的大boss,真是没人敢“得罪”,我经常“敢怒不敢言”,因为我要刚有给妈妈提意见的意思,我儿子和我爸两人,立马表示极大的不愿意,儿子说了,我们家姥姥最辛苦,不能对姥姥有任何意见。

        我的母亲,如同发源于山巅的溪流,顺山势而下,所经之处坎坷不平,经过碎石、经过泥潭、经过荒坡,她接纳了汇入的支流,她接纳了泥沙黄土,她变得宽厚又从容,变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黄河。她历经劫难,却滋养了太多生命,展现出的伟大的爱和博大的胸怀,始终是我们永远的崇敬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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