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一

嫂子嫁到我们家那年,我7岁。

娶媳妇对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来讲,都是一件大事。到了有人家娶媳妇那天,大人小孩都早早地起床,顺着娶亲的路线一路追着看热闹。八十年代的农村,结婚都是开拖拉机的。整个村子只有一两家有拖拉机,谁家要娶媳妇,就拿上两条烟、一刀肉,到人家家里去借车。说是借车,其实车主也得跟着——没人会开呀。乡里乡亲的,拖拉机的主人也很乐意帮这个忙,顺便沾沾喜气。

谁家办事用了几辆车、找的谁做管事的、办的什么样的酒席、请的谁掌灶、新房布置得气派不气派……都会成为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话题。

新娘子大都坐在司机楼(类似现在的汽车驾驶室)里,有的拖拉机没有司机楼,新娘子就坐在后车斗子里。拖拉机噔噔噔地开着,新娘子随着车的颠簸抖动着身子,有时候盖头都会颠下来,惹得周围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接亲的路上,会专门有人放一种类似“二踢脚”的炮仗,炮声冲天,十里八村都能听见,人们捂着耳朵,称赞主人家的气势。

我哥娶我嫂子那天,那阵势轰动了全村。

迎亲的队伍进村口的时候,人们早就等在那里了。当五辆汽车经过人们身边时,大家都啧啧称赞。我看到人们对着汽车指画着、议论着,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第一次看见汽车,高兴地一路追着汽车跑。

嫂子梳着两个大辫子,头发乌黑发亮。双眼皮、大眼睛,俊俏的瓜子脸上,一笑起来就有俩酒窝。听说嫂子还是有文化的人哩——人家是县里重点高中毕业的。

那时候不时兴自由恋爱,村里的“保守派”会认为有伤风化。嫂子是村里的刘媒婆介绍的,说嫂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姑娘。只不过年幼的时候就死了娘,他爹又给她娶了个后妈,生了一堆孩子。作为家里的长女,她要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还要帮着做家务,所以高中毕业就没有上大学。

我有事没事就往哥嫂新房里跑,看到小门上挂着半截小门帘,上面绣着梅花鹿和小草,嫂子说那是她亲手绣的。我还发现在他们床头放着好多书,那时我不认识字,只是喜欢里面的插图画。嫂子没事的时候,也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

那年哥哥19岁,嫂子22岁。

                                                                                  二

我家的院子是全村最大的,有一亩地大小,用青砖垒起的院墙高高地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洋槐树用浓茂的枝叶遮挡着夏日毒辣的太阳,院子里几乎没有能晒着的地方,我家的院子就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最好的游乐场。

每天清晨我都会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叫醒,母亲说总会说是喜鹊来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去数喜鹊。我抬着头,高兴地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喜鹊每天都来,在我家大树上叫上好半天,见我来看它们,就飞走了。母亲说,家里有喜鹊来是好兆头,不是有喜事,就是这家要旺。

母亲的话果然不假,嫂子进门后似乎应了那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家里的日子渐渐红火起来。

哥哥白天去县城的雕刻厂上班;爸爸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国家公务员,虽然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但父亲是最勤奋好学的,他曾在部队的时候自学过外科医学,还学会了针灸。父亲工作之余开了家小诊所,给村里人打针、看病,所以家里的钱是够花的。嫂子和母亲在家里料理家务、下地干活。嫂子种地是把好手,干活又快又好,街坊邻居看见了无不竖起大拇指,羡慕地直流口水。

秋天到了,我上了小学。每天清晨都是被母亲叫醒,然后跑出门去,抬头往大树上张望,却没有了喜鹊的踪影。

我家有四间房子,按照习俗,长辈是要住在东边的上房的,哥嫂的新房在西头两间,与母亲的房间所不同的是屋顶上用红红绿绿的塑料纸把房梁、小椽、还有芦苇做成的葆遮住,就像现在的天花板。屋子里放着一排白色家具,说是家具,其实就是几个衣柜。我亲眼见到哥哥结婚前木匠们在我家院子里日日夜夜地干活,把一段段粗大的木头变成了嫂子用的这些衣柜,还刷上乳白色的油漆。

屋檐下是砖砌的月台,夏天的晚上,爸爸和哥哥下班回来,姐姐也从学校放学回来了,我们全家人围着一张低矮的木头方桌吃饭,饭后还要坐一会,哥哥和爸爸说说一天的活,母亲和嫂子收拾好碗筷也会加入这临时的家庭会议。

月台东头搭起石棉瓦的顶棚,就算是厨房了。那时候做饭都用大灶,锅很大,做饭的时候需要一边烧火一边忙着锅里的事情,如果是一个人,就很紧张了。母亲和嫂子好像已经分好工了似的,做饭的时候,嫂子烧火,母亲掌勺。

我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时常听到母亲因为做饭的事情训斥嫂子。烙饼的时候母亲说嫂子烧的火太大,饼都烙糊了,嫂子就把几根大的木棍取出来,扔一些软软的干草或者树叶。过了一会母亲又嫌火上不去,半天烙不熟一张饼。而在一旁听着的我心里想:“原来烧火也挺难的啊!”

                                                                                    三

我家房后有棵高大的杜梨树。小小的我喜欢用胳膊去环抱它,然后做上记号,下一次如果比我上次的记号远了一些,就说明我的胳膊又长长了,我又长高了。估计我的胳膊比别人的都长,就是跟小时候的这个习惯有关系。有时候我会高兴地爬到树上,摘酸酸的杜梨吃,有的杜梨还没有成熟,吃起来是麻的。我会流着口水,把上衣的两个兜都装得满满的。

今年秋天,这棵老杜梨树却没有结果。

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回到家,一走进胡同就听见母亲和嫂子在大声争吵,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她们已经开始骂了。母亲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词,嫂子也一样,我站在院子当中不知道如何是好。随着气氛越来越紧张,两个女人已经凑到了一起,你指着我,我指着你,骂的节奏也越来越快,火药味越来越浓。两个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而骂,嘴里只知道吐出那些污秽不堪的字眼。

我一向是喜欢嫂子的,但没想到她能这样痛骂我的母亲。我生气了,跑到她们跟前想声援母亲,就在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妈妈倒下了。头上流着血,嫂子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擀面杖。

望着血泊里的母亲,我吓哭了!

邻居四奶奶听到我的哭声,跑过来一看,也吓得呆在那里。

四奶奶毕竟是老人,经历的事情多,她定了定神,立刻叫来了她的三儿子,我管他叫三叔。三叔和四奶奶在小推车上铺上一层干草,又铺上褥子,三叔把母亲抱到车上,四奶奶又往身上盖上一床被子,三叔推着,四奶奶搡着,我哭着,向乡卫生院奔去。

那一晚,哥哥从厂子里回来,把房门锁起来,谁也不让进去。屋子里传来嫂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我知道哥哥的暴脾气,我和姐姐试图去救嫂子,可是打不开门,那叫喊声吓得我我浑身颤抖。

就这样,嫂子头上被哥哥用瓶子打了个窟窿,第二天出门来的时候腿一瘸一拐的,头上包着白手绢;两个脸蛋肿的老高,两个酒窝也看不见了。

嫂子病了,一连六七天没有起床。村里人们忙着秋收,母亲和嫂子却都倒下了。

                                                                                四

九岁那年,我当上了姑姑。

小侄子一出生,母亲就抱过来自己抚养。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侄子跟着嫂子吃饭睡觉,母亲说:“那种女人,哪会带孩子!”

嫂子哪里肯善罢甘休,记得有一天早上,哥哥出去上班了,嫂子跑到母亲屋里来,抱起孩子亲了又亲,见母亲没有注意,抱起孩子就往外走。正在洗碗的母亲一个箭步冲上去,跟嫂子争夺起孩子来。孩子大声哭着,嫂子也大声哭喊着:“把孩子还给我……”

最终嫂子没能把小侄子抱走,母亲骂着,把她关在了门外。

我和侄子伴着婆媳俩的吵骂声渐渐长大。当我们听到那尖锐刺耳的女高音又响起来的时候,就都会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而每一次她们都会凑到一起去,边打边骂,最后终结母亲和嫂子“战争”的都会是哥哥对嫂子的一顿毒打。

一两岁的小侄子没有“妈妈”的概念,有时候会跑出门去,帮着母亲一起骂嫂子,母亲骂一句他就跟着骂一句。

嫂子眼睛总是红红的,肿肿的,口里骂着:“小畜生……”

后来有了小侄女,母亲却不抱过来养了。不知道是嫌生的是个女孩,还是因为带侄子的确很辛苦。

小侄女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们也吵闹过很多次,每次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只知道嫂子和母亲打骂过以后,第二天身上一定会带着伤。哥哥身强力壮,手脚太重,有很多次我看到哥哥一巴掌下去,嫂子的嘴角会崩出鲜血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与母亲发生冲突,嫂子还是会吵闹,像战士一样誓死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小小的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似乎觉得嫂子不该顶撞母亲,又觉得哥哥对嫂子下手太狠,嫂子好可怜。

嫂子,为什么你不能忍一忍,起码可以不挨打!

在这永不停歇的打骂声中,我、小侄子、小侄女慢慢地成长着,我和嫂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我始终没有恨过她。

渐渐地我上了中学,懂了一些事,但始终不明白,嫂子为什么要拼着命去吵闹,又为什么面对毒打却不离开这个家。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过嫂子绣花,也没见过嫂子屋子里的那些有趣的书。

在城里上中学的我,每周末回一趟家。有一次我和嫂子一起做饭,无意中抬头看她一眼:嫂子已经不再是那个漂亮、水灵的新媳妇了,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脸黝黑黝黑的。身材胖了很多,带着农村妇女的臃肿。身上穿着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格子衬衫,头发打着绺,掖在耳朵后头。一双囧囧有神的大眼睛已经黯然失色,透着漫无目的的、暗淡的目光。

我叫一声:“嫂子!”她对我笑了笑,继续做饭。

                                                                                五

侄子长到八九岁的时候,我们搬出了村南的老房子。父亲在村北挨着马路的地方盖了五间新房,还没来得及装修,院墙也没有垒起来,就和母亲搬过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了吵闹声。

日子太平了,因为无论是母亲还是嫂子,都不会平白无故穿过一个村子的路程,找对方打一架了。

父亲给哥嫂分了地,就算分家了。哥依然上着班,嫂子依然种着地、喂着猪。

然而父母逐渐老去,姐姐远嫁,我又在外地读书,父母就觉得孤单了。父亲在自己房子旁边又购置了五间房子,为的是让哥嫂搬过来,好有个照应。

我又担心起来,嫂子和母亲会不会还吵、还闹?

然而不会了。

嫂子像变了一个人,不吵了也不闹了,依然下地干活、抚养小侄女,只是不怎么说话了。

嫂子和母亲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是母亲生病,嫂子从没有到床前看望过。

父亲退休,就忙地里的农活,虽然上了一辈子班,种地却也是好手。这时母亲身体已经不好了,不能下地干农活了,能帮助父亲干活的就只有嫂子了。

可是即使是日上三竿,早该下地了,没人喊她,她是不会出屋的:即使地里长满杂草,没有人告诉她去拔一拔,她也是不会去的。周末我回家,会嫂子叫过来一起包饺子。嫂子会一边包饺子一边自言自语,至于说的什么,谁也不清楚。

我有时会问她家里的情况,聊聊家长里短,她也是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挺好的……”

直到我问下一个问题,她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挺好的……”

需要她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她会反问别人:“你说呢……”

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如今侄子和侄女都有了儿子,嫂子当上了奶奶、姥姥。可我没有见她笑过,她永远是那副模样,默默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一家回家去,家里就很热闹。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我时常会看一眼在角落里默默吃饭的嫂子:她偶尔会重复一句话,声音小小的,生怕被别人听见;听见大家的笑声,她也会从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却又马上收回去,生怕被别人看见。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问问她:“嫂子,你过得还好吗?”

尾声

村南的那棵老杜梨树最终还是死去了。

老房子被父亲锁起来,成了一座荒宅。我时常会到那里看看,隔着院墙,几棵高大的洋槐树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只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喜鹊,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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