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姜乙译
- 而我们四周是一片繁茂的草地。青草的嫩枝摇曳着。白蝶翩跹飞舞,在晚夏和煦的风中东游西荡。我们一边读信和报纸,一边抽烟。脱下的军帽,放在身边。风戏弄着我们的头发,也戏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
- 他们本应引领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向成人世界,本应成为我们走向职业、职责、文化,走向进步世界和未来的领路人。尽管我们偶尔嘲笑他们、捉弄他们,但骨子里我们信任他们。由他们所代表的“权威”,在我们心目中,和更伟大的判断力、更合乎人性的知识紧密相连。而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死人,粉碎了我们的信念。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这代人比他们诚实。他们只在空谈和圆滑方面超过了我们。第一阵猛烈的炮火,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的错误,而他们教给我们的世界观也随之崩塌。 他们还在写作和演讲时,我们已经见识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还认为效忠国家是最伟大的事业时,我们已经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更为强烈。尽管如此,我们绝不会叛变,成为逃兵,成为懦夫——这些词他们信手拈来——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国家。每次进攻时,我们都英勇地往前冲——但我们现在明辨是非。我们学会了观察。我们突然孤单得可怕——我们还将孤单下去。
- 他看上去真糟。蜡黄,苍白。脸上已经有了几条我们熟悉的陌异线条。这种线条我们已见过百次。确切地说,那不是线条,而是征兆。皮肤下的生命已不再律动。它已出走,到了身体的边缘,而死神正在体内持续地工作,甚至控制了他的双眼。这里躺着不久前还和我们一起烤马肉、蹲在弹坑里的伙伴克默里西——仍是他,却不再是他了。他的样子变得混淆、模糊,就像一张冲洗了两遍的底片,甚至他的声音也喑哑如灰了。
- 对年长者来说,战争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暂停。战后的日子仍旧可期。而我们,却被战争紧紧捉牢,结局不得而知。我们唯独知道,眼下我们以一种特殊而令人痛心的方式变得粗鲁野蛮,虽说我们并不时时为这事儿感到难过。
- 我们先是惊讶,接着痛苦,最终,我们冷漠地认识到,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精神,而是鞋刷,不是思想,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训练。我们带着热情和良愿成为士兵,但他们却想尽一切办法,来遏制我们的精神、思想和自由。
- 我们已不再年少。我们不再想征服世界。我们是逃兵。我们既逃避自己,又逃避生活。我们才十八岁,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却不得不对这一切开炮。第一颗榴弹,第一次袭击射向了我们的心脏。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断绝了关系。我们再不相信这一切:我们只相信战争。
- 奇异的是,潮涌般的回忆总有两种特征。它最强大的特征是永恒而彻底的安宁。尽管它实际上并非全然如此,却总以安宁的面目显现。
- 就像上了前线,只有变成野兽才能活命,同样,休息时我们会变成懒散而肤浅的兵痞。毫无办法,我们根本由不得自己。我们要活,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在这里,我们无法承受感情。尽管和平时期感情或许是种点缀,但在这里,它是个错误。
- 我知道:所有发生的一切,只要战争尚未结束,都会像石头,沉入心底。战争结束,它们就会苏醒,开始阐释生与死。
- 这是个陌生的世界。有些人提问,有些人不问。看得出,那些不问的人为自己的沉默感到骄傲。他们甚至常常摆出无所不知的架势,认为那不值一谈。他们真自负。
- 一个陌生的可怕念头突然涌上心头,我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尽管我竭力祈求,但一切都没改变。我像被判了刑,冷漠而悲伤地呆坐着。往昔转身离去。同时,过多的祈求又让我感到恐惧。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我一无所知。我必须牢记,我还是个士兵。
- 他演奏的应该是民歌,其他人跟着琴声哼唱。他们像一座黑暗的山丘,从深邃的地下发出声音。小提琴声像一位修长的少女,高高在上,既明亮又孤单。哼唱停下来,小提琴继续鸣唱着——夜里,这声音纤弱稀薄,像是冻僵了。大家紧紧靠着,站在一旁。要是能在室内多好——在这里,它独自四处游荡,叫人忧伤。
- 这是种伟大的兄弟情谊。它以奇特的方式,糅杂着民歌中的友谊、囚犯们的团结情感、死囚们绝望的相依相伴。它发着微光,照亮身处险境的生活,祛除死亡的剧烈与苍凉,以毫无感伤的方式仓促消耗着赢得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