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像坐在自家床边一样,坐在了江雪卫生间的浴缸边上,他抚摸着光滑的陶瓷面,看到铜制的水龙头在这一大片白色的上头昂着高贵的头颅,这么方寸之间已经足够自己用来睡觉和看书了,但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洗澡的地方。他不禁自言自语:“五个厕所,够住五家了。”
江雪吃着泰安买来的点心,说:“你就是还不习惯,我从小到大就住在这,什么感觉都没有,倒觉得你家特别温馨,和爸妈以及兄弟姐们走几步就能碰到。要是你以后当了院长,说不定厕所比我们家还多呢。”
“那万一我当不了院长呢?”
“从来也没想让你当院长啊,我就是打个比方。我要是想找当官的,多了去了,但一万个他们也比不了一个你,我就想让你就这样永远陪着我,我就心满意足啦。”
两个人依偎在了一起,江雪脸上洋溢着春日般的幸福,泰安惊慌失措的心肝也得到了安慰,放松下来,卸下防备,轻轻地搂住她,说:“我只是担心你父母不接受我。”
“不会啊,我爸一直盯着你,我还注意到他点头了,还冲你笑了呢。”
“对,我数过,一共三次。”
“那不就得了,说明他并不讨厌你。”
“是,可你妈一次都没有。”
“我妈她只对两个男人笑,一个是我爸,另一个就是我弟,对其他人从来都是板着脸。”
“你妈看着气质很特别。”
“嗯,你坐下,我慢慢说给你听,我妈,上海人,外公是大企业家,我的两个舅舅也都在海外做生意,我妈虽然是名门千金,生活却很小资。大概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并且崇拜上了我的爸爸,于是就跟随来到北京。”
“你妈是大小姐,却追随了政府官员,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啊,势利眼,脾气怪,对什么都挑三拣四的,什么东西只要不顺她心意,她看都不看一眼。”
“怪不得把带来的东西分给了保姆。”
“这个不能怪她,她喜欢的糕点吧都是那些原麦山丘啦,其他点心面包都不吃,觉得放太多防腐剂和糖分,到了更年期,疯狂地注意养生。”
“你妈还喜欢什么?”
“那就多啦,登山旅游啦,看话剧啦,研究花鸟鱼虫啦,对了,她还特别喜欢琢磨药材什么的。总之,一切跟放松身心、延年益寿有关的,她都统统喜欢。”
泰安用他灵活且记忆超群的脑袋咀嚼这些关键词,他在自己的所有经历中努力寻找共同点,甚至是一点点关联性的信息也要挖掘出来,以点成线,以线画面,形成一个单薄的知识面,他决定在今后的生活中务必要注意对这些信息的熟悉和掌握,以便在这个陌生而又富丽堂皇的家庭能够挤出更多的话语权和发言权。
大厅传来江雪母亲的声音,原来是开饭了。
江雪母亲说:“你爸爸今天有会,不回来了。泰安,坐下吃饭吧,别拘谨,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江雪说:“看吧,我妈让你别拘谨,跟在自己家一样,来吧。”
保姆将最后的两个菜端了上来。
“我家保姆小兰做饭相当棒,你尝尝。”江雪给泰安夹了菜。
边吃着,江雪母亲问道:“泰安,听江雪说你刚刚到研究院机关工作,之前是在哪工作?”
泰安对这个问题如此过敏,忍不住将嘴里的饭菜喷了出来,将江雪母亲吓了一跳。江雪连忙帮着收拾干净。
泰安说:“对不起,刚才我嗓子不太舒服。”
江雪说:“妈,吃饭的时候能不能谈工作吗?我听了都感觉嗓子不舒服。”
这时,从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哎呦,今天是谁到我家做客了?”
江雪母亲听到,立即放下筷子,开心地说:“他回来啦。”
一个男子大摇大摆走到饭桌前,愣愣地看着泰安,说:“你,就是,李泰安?”
江雪忙向泰安介绍这是她的弟弟江前,泰安站起身来,与江前握了手,从对方握手的力道,他判断出眼前的这个男人见自己第一面并没有多少好感,存在着根深蒂固一样的抵触。但江前还是说了一句并不太对立的话:“不错,长得挺精神的。”
江雪听到弟弟的这句评价,开心地说:“不错吧,你姐的眼光当然不会错。”
江前换完了衣服,坐到一起吃饭,没吃两口,问起了泰安:“泰安,江雪为了给你调动工作,可费了不少心思,关键是还动用了我很多万不得已才动用的关系。你要是以后平步青云了,可别吃水忘了挖井人。”
江雪说:“江前,你吃饭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帮你帮的还少吗?”
“好不容易把你调到院机关,现在混得怎么样,有没有跟你们领导透露和我爸的关系啊?”
江雪放下了筷子,说:“你要是不饿,就回自己房间去,别在这耽误我们吃饭。”
江前不再说话了,江雪母亲感觉这话里有蹊跷,问:“你们什么时候动用的关系?以谁的名义?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别在外面别乱用关系,还不是打着你爸的旗号,万一出事,连累谁啊?真不懂事。”
泰安从话里听出了锋芒,站起来,说:“阿姨,对不起。”
江雪拉他坐下来,说:“江前,让你办点事,你怎么大喇叭似的全世界嚷嚷。”
江雪母亲说:“行了!快吃饭吧。”
来跨进这个家门之前,泰安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他复盘了无数次江雪父母对他的排斥和嫌弃,每一步都想好如何用柔软的笑脸和谦逊的眼神去回应,但他从没想过会出来一个江前,像暴风骤雨般对他劈头盖脸地抽打,像电闪雷鸣一般对他威慑震慑,让他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如黄沙一般溃散湮灭。
这口饭如同石灰一样堵塞在口腔之中,他的心口又重重地压上一块石头,是江前敲醒了他,明白自己今天的位置绝不是自己多么优秀的缘故,只不过是江雪掩盖了背后的不堪和龌龊。
他放下碗,低着头说:“我吃完了。”
只有和江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泰安才能完全放松下来,他在江家大院外,沿着围墙在小路上走着,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缓。江雪还在向他解释:“要说帮忙,江前的确是帮了一点忙,但主要还是你有才气有能力。”
“不是一点忙,我人生轨迹从此改写,都是你和他的功劳。他今天对我的态度我也能理解。”
“其实他不是专门针对你,他对谁都是那副德行,他就跟那弹簧似的,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啦,你们大文人不是会骂人不带脏字嘛,下次你就损损他,灭灭他的威风,该有人治治他了。”
“我其实就是照顾你面子而已。”
“你下次就放开地治他,让他对你没有招架之力,他就服你啦。”
“可以吗?他是你亲弟弟吗?”
“只有亲弟弟才可以这样啊。”
“好嘞,有你这句话,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骑车回到家,泰安看到两个邻居又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起来,这幅场景与他在江家看到的简直形成天大的对比,这里的一切无疑是莫大的讽刺。他没有勇气走到跟前,既有厌恶,也有对自己在这种环境长大这一事实的不敢确认。
踌躇之间,泰妍回来了,看到他垂头丧气,上前问:“傻傻站在这干嘛?看你情绪不太对劲哎,人家江家对你不满意,分手啦?”
“你知道他们家几个厕所吗?五个!每个比我们家还大呢。”
“那怎么了,又不住厕所里头。”
“你没亲眼见到,你不明白。”
“泰安,说你嫌贫爱富还真不委屈你,你回来干嘛啊,叫个搬家公司,住人家厕所里,躺人家浴缸里看书,那才自在呢。”
晚上,江院长在书房读报,江雪母亲进来,问:“怎么样?今天这个小伙你感觉如何?”
“才见了几分钟,不好做结论啊。不过,这孩子还是挺朴实的啊。”
“朴实?不好说,我觉得他家庭条件差也就算了,但他现在的工作都是小雪找人调动的,你说他接触我家小雪会不会有什么目的啊?”
“通过谁的关系?怎么没人跟我说。”
“工作倒是小事,我担心是他的秉性,别伤害了我们家小雪。小雪也是,挑了这么多,怎么挑了这么个人。”
“才见人一面,这结论下的太早了吧?”
“你没看他的眼神,游离不定,都不敢正眼看人。我觉得悬啊。”
“我觉得你是太敏感了吧,要不要我跟小雪谈谈。”
“这倒不用,我们家大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事三分钟热度。我看就由着她,说不定过阵子自然就凉了。”
泰安母亲正在边缝衣服,边听泰妍汇报最近的感情进展。
“这人吧,说话斯斯文文的,关键是很知道关心人。”
“他公司做什么的啊?多大啊,多少员工?”
“听他说好像是做软件的,就一层写字楼,员工嘛,几十个吧。”
“你看你,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别瞎找,别瞎找,别人给你块糖,你就跟着跑了。这公司听着就不靠谱,员工才几十个人,说不定哪天就破产走人了,你上哪找去。”
“你懂什么啊?人家那公司是走在时代前沿的,靠的纯是智慧,哪还像以前那些公司做体力活的。”
“那他能有什么社会地位,能跟泰安比?你爸修锁还有几个学徒呢,他跟你爸也差不多,就是穿的体面些。”
“你胡说什么呢,咋跟修锁的比上了,说出去都丢人。”
“谁丢人?你放着公务员不找,找这么个坑蒙拐骗做生意的。打小你就傻丫头一个,现在还是傻姑娘一个,你说你。”
“哪来的公务员啊,上次那个就是个科长,天天还死加班不挣钱。”
“科长再往上呢?”
“那是处长,那得变成小老头了,夫妻生活都费劲,还不如不找呢。”
“你个死丫头,以后你的事别跟我说,尽气人。”
回家的江雪迫不及待地打开父母的房门,问:“感觉怎么样?”
父亲刚要说话,江雪母亲说:“你爸爸的意思是,先处着吧。日久见人心嘛。”
“好嘞。”江雪高兴地吹着口哨下楼了。
江前说:“我看你是没见过男的吧?”
“对呀,所以才不知道你有多差劲。”
“我可告诉你啊,这看着有才华的可都靠不住。”
“对呀,所以你才很可靠嘛。”
泰山也老大不小了,老李给研究院文印室主任家换了大大小小五个铜锁,又把自家床底下藏了八年的好酒送了出去,主任给泰山在北四环某个印刷厂找了个工作。这个家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姐姐和哥哥都不愿意正眼瞧他,尤其是看到了哥哥嫌贫爱富的德性,他忽然醒悟过来,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地瞎混下去了,起码也得混得稍微有点档次,凑个香烟钱,便答应去了。
今天刚出完货,眼瞅着厂里也没什么事,跟那帮流里流气的人也处不到一块去,特别是看到几个调戏厂里的妇女,还拔刀相助干过几架。
傍晚了,正是景色好时候,泰山坐在了护城河边,抽着烟,打几个水漂,看着粼粼波光想象着自己未来的一切。
厂花小蝶过来坐在他身边,靠的很近,说:“泰山,我知道你喜欢我,不然怎么为我打架,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啊?你今天就告诉我你喜欢我。”
河对岸砸过来一块石子,溅起了水花。原来是厂子的二流子大哥赵四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了,骂骂咧咧:“傻屌泰山,你要是再敢调戏我媳妇,我弄死你。”
小蝶站起来,说:“赵四,你瞎说什么呢,谁是你媳妇啊,你离我们远点,不然我家泰山该误会我了。”
赵四说:“坐着的那个,你快滚,再不滚,我抽死你个傻屌。”
泰山慢悠悠站起来,向对面竖起了中指。
赵四他们趟着水过来了,泰山并不惧他们,上去一脚把赵四踹倒在水里,后面那帮人围了上来,扭打在了一起。
小蝶劝也劝不住,上去咬住了赵四的胳膊,说:“你要是再打架,我再也不理你了。”
赵四见小蝶往岸上走,边道歉边往上走,其他人也跟着离开了,留下神志不清的泰山泡在水里。
小兰从江家大院走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份云南寄来的信,因为怕江家人看到,她总是在晚饭之前偷偷溜出来。
护城河边来往人少,小兰像往常一样蜷缩在一角,打开信,原来是家人向她传递了很重要的信息:前夫已经从云南带人来北京找她来了,发誓即便是把北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带回去,家人提醒她注意安全。
哆哆嗦嗦把信撕的粉碎,正要抛进河里,却看到一个人影,小兰赶紧将泰山拖了上来,拍脸,又掐了人中,还是没有反应,她情急之中,做了人工呼吸。一抬头,发现泰山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吓了一跳。
“原来你醒了啊,你看你脸上全是伤,疼吗?你怎么泡在了河里,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
泰山想着刚才温热的嘴唇盖在自己唇上,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也是第一个正眼看自己的女人,此时,她还在不停地关心自己:“说啊,你怎么伤成这样,要不送你去医院吧?”
经过河水的浸泡,身上的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泰山一跃而起,脱了衬衣,咬牙走开,他不愿意让女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多几秒都不行。小兰一直跟在后头,说:“你别走啊,你这伤得去医院治啊,以后可别打架了,家人该多担心啊。你听见没?”
泰山没有说话,一直往前走,突然扭过头定睛看了一眼小兰,记住了她的眼睛、鼻子以及刚才吻他的唇。
小兰拦住一个路人,看了眼时间,说:“糟了,快赶不上了,我得回去了。”
说完,她急忙往前跑去,跑了一大截,后面响起了自行车铃声,泰山骑车赶了上来,拍拍后座,示意她上车。
小兰问:“你载我?知道我住哪吗?”
泰山没说话,不容分说地拉她坐上了后座,一蹬脚,飞了出去。
傍晚的风带着寒意,吹着泰山强健的胸膛,舔舐着身上那几道还渗着血的伤口,泰山并不感觉疼,他人生第一次像个勇士那样,背着自己的所爱负重前行,感受到了爱情的分量。
五道口有几家夜店,每到夜幕降临,人们便换了副面孔,聚集到这里享受自由的狂欢。强东和阿勉喜欢sensation这一家,学生比较多,音乐也稍微清淡一些,这对强东这副老腊肉来说,是一种灵魂上的疗伤,在这里,他既可以想起天虞,也可以忘记她,因为他们相识于此,便不由得记起,看到那些比天虞更年轻饱满的肉体,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又有什么不可以忘记那个老女人呢。
他们要了两杯烈酒,又聊起了女人,强东说:“你觉得泰妍那样的姑娘会来这里吗?”
“绝对不会,她那样的乖乖女,打死都不会来这的,她要知道你我在这里,应该对你有另外的看法。”
“你觉得她好吗?”
“我跟她从小就在一块,没法从一个正常男人的视角去看她。你觉得好就行。”
“其实,我对她也没到那种感觉,你说跟她提结婚合适吗?”
“不合适。”
“为什么?”
“你太老了,已经丧失能力了。”
“你说什么呢,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把这酒杯射穿。”
“没说你那方面能力,我是说你爱的能力。你的心被天虞这个骚逼糟蹋得稀碎,你自己没点数?”
“那,婚姻也不一定需要爱情吧,我和天虞有爱情,婚姻你也看到了。”
“你确定你和天虞之间是爱情?”
话音未落,天虞和她的未婚夫竟也来了,他们先看到了阿勉,走上来打了招呼,强东并没理会。
天虞的未婚夫说:“这位王先生,可能对我真是有点嫉妒,上次也不和我说话。”
天虞说:“他是对我有意见,怪我抛弃他的同时没有给他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知道我们又要结婚了,当然心情不好,在这喝闷酒了。”
强东喝完一杯酒,说:“现在,我正式向两位发出邀请,我的婚礼就定在元旦,欢迎过来捧场。”
沿着江家大院围墙外面,小兰正和一个大妈边走边聊:“我心里真的好害怕,万一他真过来找我了,我做噩梦醒了好几次,他带着家里十几号人把我绑起来抬上了车。”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这北京这么大,他真过来找,也得找个几十年。”
“那我总不能这辈子都见不得人吧?”
“一辈子长着呢,你别想那么多,过段时间,大妈给你介绍个安稳踏实过日子的,你漂亮又能干,不愁找不到好男人。”
泰山突然从后来冲了上来,在两人前面来了个急刹车。
大妈吓得一激灵,泰山向小兰伸出了电影票,不说话。
小兰看了看,边比划边说:“我有事,我得赶回去做饭了,不能陪你看电影。”
大妈说:“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你找别人看电影吧。”
小兰又一顿比划,说:“我真的有事,你看我篮子里全是菜。”
泰山说:“别比划了,我不是哑巴。”
“原来你会说话啊,谢谢啊,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拉着大妈往前走。
大妈回头看了一眼,说:“听口音,是北京本地人,你看,还站在那呢。”
“别回头。我们往前走就是了。”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还不走。”
小兰捂嘴笑了笑,说:“应该是吧,而且病得还不轻。”
阿勉将喝的迷迷糊糊的强东架出了夜店,却发现天虞一直在门口等着。
她问:“我想知道,谁是下一个受害者?”
阿勉从强东裤兜里掏走钥匙,走开了。
强东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未婚妻又年轻又漂亮,身材火爆,皮肤细腻,体感好极了!比你身上这堆烂肉好太多了。”
“才认识两个月,就未婚妻了?”
“只要我愿意,一天就可以未婚妻。”
“又跟人家玩你的一整套浪漫把戏了?现在的女孩真是肤浅。我替她感到可惜,我都玩腻的东西,她还当个宝高兴得不得了。”
“哼哼,你这明显是嫉妒。”
“你爱她吗?”
“当然!”
“哈哈,你回答的太快了。”
“你就是嫉妒了。”
“你只不过暂时用她代替我,我可怜这个小姑娘,这么年轻就被你这个大叔骗了。”
“她身体比你紧,心地却很善良,灵魂比你辽阔。你比她松,心地却很狭窄。这就是我爱她的原因,我很爱她!”
“是吗?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因为我讨厌你,讨厌看到你这一张老脸,一看到我就想吐,吐在你软趴趴的胸脯上!”
天虞终于被激怒,抬手准备打过去,被强东一把拦住,甩到了一边,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强东第一次在天虞面前展示精神上的勃起,他流着泪,仿佛流失着对天虞曾经的爱意和现在的恨意,他发誓再也不会傻乎乎地怀着一颗天虞还能回来的小确幸,他完全有自信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坚硬的甲壳,抵挡天虞对他软绵绵却又刺骨的爱情鞭挞。
到上海除了几天差,强东进一步想清楚了自己应该面对新的生活,不必沉浸于变味的曾经。泰妍说要来机场接他,这一点,让他更加感觉到不可辜负。
到了出口,他远远地看着泰妍东张西望,上前拍了一下肩膀,说:“请问找谁啊?”
泰妍开心地跳了起来,说:“原来你刚出来,我还以为我记错航班了,等你半天。又不敢走开,怕你出来看不到我。”
“那你准备一直傻傻地在这等着啊。”
“不是,我跟你说,我昨晚做了个梦,你在前面走着,我叫你,你一直不答应,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强东将泰妍网落怀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份感情,轻轻地说:“傻姑娘。”
“我妈也说我傻,其实我不傻。你说对不?”
强东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江雪下班后,迫不及待地到研究院机关大楼找泰安,办公室里没人,洗手间也没人,问了好几个他的同事,才知道他这两天一直扎在文印室。
“你怎么在这啊?调整到这了啊?”
“我最近靠业余电脑知识,编了个软件,你别看很简单,可以提高很多工作效率呢。”
“是嘛,说来听听。”
“现在领导特别关注涉密文件的闭环管理,以前我们的每一份文件到文印室销毁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本子上登记,繁琐又浪费时间。现在有了这个软件,每次打印出来的文件都有个编码,销毁的时候只要扫描一下,就默认已销毁,省去了很多时间呢。大家满意,领导也满意,说要很快在全院推广。”
“你怎么还精通这个呢,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我就是利用业余时间学的,可别说,那些专业学编程的同事还特别佩服我呢。”
“你就吹吧。”
“不是吹,这是自信,是能力,是水平。”
“什么水平啊?”
“现在是新时代,也是智能时代,我还要研究大数据,把我们研究院所有人的信息都纳入进去,领导安排什么任务,只要按照任务需求,几秒钟就能从数据库里找到合适人选,再也不用层层谈话、调研、民主测评了。那样还有暗箱操作的嫌疑,以后可以真正实现公开、公平、公正了。”
“你还真行啊,以前在居委会,大妈们服你。现在到了研究院机关,同事和领导也服你。”
“我这是大小通吃,能上能下,从基层到高层都能吃得开。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多岗位历练的干部。”
“可别骄傲啊,以后发挥的空间还大着呢。”
“这还得谢谢你帮我调动工作。要是在原来的居委会,这会儿估计在跟她们嗑瓜子呢,可能只能发明一个嗑瓜子机。”
这句一本正经的笑话把江雪逗得前俯后仰。
泰妍在车里津津有味地翻看着这几天强东从上海给她寄来的情书,这种古老的示爱模式让她感受到了同北京快节奏生活不一样的浪漫和情调。
“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封吗?”
“不知道,哪一封都是至情至爱。”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谦虚啊,其实我也会写,只是没你写的好。”
“那你到底喜欢哪一封?”
“就是这一封,是这么写的:我要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小脾气、小私心等等上千种毛病,但只有一种毛病不令人讨厌,那就是喜欢你,爱你。”
强东很清楚,这是自己抄袭王小波的,却说:“嗯,这一封也是我最喜欢的。”
“谢谢你。”
“谢什么?我俩谁跟谁啊。”
“我想一直这么下去,你一直给我写情书,好不好?”
“好!”强东回答的很快,不经大脑思考和掂量的回答往往都是轻飘飘的。
陪同组织处长到新疆和内蒙出了差,泰安的眼界开阔了许多,他发现在机关大楼里,他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年轻干部,但是到了基层单位,他高大了许多,旁人都用仰慕的眼神看他,甚至关注的一举一动,将他对于汇报材料一个字的改动都看的很重,就像中学生对于鲁迅文章的分析那样,当做写材料的一个个完美典范。他带回来了体验和经历,也带回来了新疆特有的雪莲和内蒙的苁蓉。
他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江雪母亲面前,像当地导游一样,专业地做了介绍:“这雪莲是基层单位找人到天山特地挖的,纯野生的,无污染,对祛风胜湿、通经活血特别好。这苁蓉也是野生的,找了方圆几十里地找到的,润肠通腹,对降血压也有很好的疗效。”
江雪母亲仔细地辨别,又看又闻又捏,微微点头,说:“看得出来,你很用心,谢谢。这些的确是上等品中的优品,市面上很难买到。没想到,你对药材还有点研究。”
“没有太深入的研究,以后还要跟您多学习。”
江雪从母亲后面对泰安使了个眼色,笑开了花。
自从认识了小兰,泰山变了个人似的,之前干活总要插空溜到外面抽烟发呆,现在马不停蹄地把活儿干完,也在发呆,但脑袋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是多了一个热乎乎的女人的面孔。他琢磨着小兰不愿意跟自己看电影肯定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呢?可能是自己还不像个正经男人,也或许小兰认为他跟那些二流子臭流氓没什么两样,只想玩弄一下。他噌地一下,从墙角站了起来,并且决定以后再也不蹲墙角了,跟被警察抓嫖娼赌博一样,实在不像个正经男人。他找了家不算便宜的理发店,把一头油腻的长发削成了青春刚毅型,又到商场买了打折的衬衣裤子和皮鞋。这一番改头换面,站到镜子面前,他似乎怀疑那里面是不是自己。第一次正式见面得送点像样的东西吧,这个对他来说就有点难度了。他努力去想姐姐泰妍那个小隔间里摆放的东西,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因为他从来没主动掀开看过,只有注意到她晾在绳子上的红色内裤和胸罩。之前对女人从未关心过,泰山并没有认识到送女孩内衣内裤有何不妥,用一个月工资在商场里买了这些,并包装得很好看。
他抱着礼物,站在上次遇到小兰的护城河边等着,他清楚地记得那边有一棵柳树,站累了就倚靠着柳树歇会儿,又怕把衬衣蹭坏了,连忙笔直地站着,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仍然没有看到小兰的身影。难道小兰今天卖菜不走这条路?泰山心里琢磨着。
他正要换个据点继续蹲守,远远地看到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连忙整理起身上的衣服,把礼物捧在手里,学着电视剧里那些绅士的步伐,向她走去。
小兰也看到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敢开口:“你是,你是上次那个掉水里的那个人吗?”
“是我,泰山,这是送你的。”
“我不能要。”
“别啊,我挑了一个下午呢。”
小兰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先替你拿着,走,看电影去。”
江家今天晚上到亲戚家会餐,晚饭倒不需要做。小兰本来是出来提前买明天的菜,倒不着急,面对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男人,她的心有了久违的砰砰跳,站在那不知所措,想答应又不太好意思。
见她没有不答应,泰山一把将她拉上了后座,朝着影院飞驰而去。他心里想着:今天让小兰坐自行车,以后娶了她,一定让她坐上摩托车,万一发财了,还要让她坐上小轿车。泰山从未感到自己对未来的想法如此具体过,心里踏踏实实的,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上完课回到家,泰妍像前几天一样,迫不及待地拉上床边的布帘,打开小台灯,从抽屉的最底层抽出那叠情书,一张张地翻看着。她已经看了无数遍,但每一次看都像第一次那样,脸上洋溢着初恋一样甜蜜的幸福。
母亲突然拉开了帘子,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你不懂,不跟你说。”
“嘿嘿,我什么不懂啊,不就是在纸上写着几句肉麻的字吗?”
“你居然偷看!”
“你有什么不能看的。就你那个手下也就几十号人的包工头,整天就跟你整这些没用的?他也就忽悠你这样的傻丫头。”
“说你不懂还不承认,这叫浪漫,这叫情趣,跟你这样的没法沟通。”
“浪漫?浪漫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都跟人家见了六七回了,他那情况你了解吗?他今年多大了?”
“和我差不多大吧。”
“什么叫差不多啊,他大还是你大啊,大多少啊?”
“那我怎么问啊,又不能跟警察查户口一样。”
“咋不能查啊,将来你要跟人家过一辈子,这些情况你不问问清楚,被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你别把人家想成那样。”说完,泰妍拉开布帘,走出去。
“别走,我还没说完呢,你问问他有北京户口吗?就他那个什么小公司,一年能挣多少啊?”
“我不问,我才没有你那么俗呢。”
“我俗,你不俗,你现在不问,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后悔的时候可别在家哭,在外面哭够了再回来。”
泰妍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又回到床边,像第一次看到那样,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已经被翻折得快要掉皮的情书。